这次的问答源自学友“天之兰”,她对第6讲“闭着眼睛解释自然的哲学家”中的最后一段话表示不理解,这段话是这么说的: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异乡人,身体就是灵魂的坟墓,然而我们决不可以自杀以求逃避;因为我们是神的所有物,神是我们的牧人,没有他的命令我们就没权利逃避。在现世生活里有三种人,正像到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来的也有三种人一样。那些来做买卖的人都属于最低的一等,比他们高一等的是那些来竞赛的人。然而,最高的一种乃是那些只是来观看的人们。因此,一切中最伟大的净化便是无所为而为的科学,唯有献身于这种事业的人,亦即真正的哲学家,才真能使自己摆脱“生之巨轮”。
尽管我已在第19讲“苏格拉底为什么勇于赴死”中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但是我还是想花一点时间来深化一下这个问题。
这段译文转自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罗素的这段话又是转自希腊哲学史专家伯奈特的《早期希腊哲学》。天之兰表示尤其不理解“无所为而为的科学”这个说法。我分别查阅了这两本书的英文原文,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出入。伯奈特的原文中,科学一词前面并没有任何形容词,他的原文是“The greatest purification of all is, therefore, science...”而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在转引这句话的时候,science前面出现了一个形容词disinterested,也就是“与利益无关”的意思,中文译者何兆武把它非常文雅地翻译成了“无所为而为”,结果给大家造成了一些理解上的困难。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两个推论:
首先,我们基本可以判断,罗素在转引伯奈特的时候,自行加上了disinterested这个形容词。那么罗素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呢?如果按照严格的学术标准来说,罗素这么做当然是不对的,因为既然标明了是转引自伯奈特,就应该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老老实实地转引,不可以擅自改动文本;但是另一方面,罗素加上disinterested这个词,并没有改变伯奈特和毕达哥拉斯的意思,反而可以说,它是符合甚至强化了文本中的原义,因为,按照奥林匹克运动会上三种人的区分,显然献身科学的人跟旁观者一样,他们的动机是与利益无关的。
其次,按照翻译工作的“信”、“达”、“雅”这三个标准,中文译者把与利益无关翻译成无所为而为,我个人认为是很符合“雅”的标准,但既然有这么多朋友表示不理解,也许说明这个翻译不太符合“信”和“达”的标准。
当然,对于各位来说,文字的考据是次要的问题,最关键的还是如何理解这段话。那么我想说三个观点:
第一,这段话非常明确地指出了献身科学事业的人就是哲学家,这个说法再一次明确地告诉我们,在古希腊,哲学和科学是不分的,哲学家就是科学家,科学家也是哲学家,这跟当代的情形非常不同。
第二,毕达哥拉斯所区分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三类人——做生意的人、运动员和旁观者,跟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区分的三种幸福观正好构成一一对应的关系。做生意的人对应追求感官快乐的快感人生,运动员对应追求荣誉的政治人生,旁观者对应沉思的人生。
第三,古希腊哲人为什么会对哲学,对无所为而为的科学这么着迷?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人天生求知识,换句话说,这是人性使然。在这门课程中,我反复在说的一个道理是,理解本身就是对人的最大馈赠,理解本身就能给人带来最高的快乐。我认为这也是西方哲学家一以贯之的立场,从毕达哥拉斯到亚里士多德,甚至到近代的笛卡尔、洛克,都是这样。洛克曾说:“人的理解可以说是心灵中最崇高的一种官能,因此,我们在运用它时,比在运用别的官能时,所得的快乐要较为大些,较为久些。”洛克还说:“理解之追寻真理,正如弋禽打猎一样,在这些动作中,只是‘追求’这种动作,就能发生了大部分的快乐。”这些想法都是在强调纯粹的知识、单纯的理解本身所带来的那种幸福体验。
当然,对于古希腊哲人来说,哲学除了能够带来为知识而知识的快乐,还能给哲学家带来永生,因为他们深信,肉体是灵魂的坟墓,只有当灵魂彻底摆脱了肉身的羁绊,灵魂才有可能不朽。这也正是毕达哥拉斯所说的摆脱“生之巨轮”的含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