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系的逻辑课上,每当谈到三段论的时候,最常出现的例句是这样的——
大前提:所有的人都是会死的;
小前提:苏格拉底是人;
结论:所以,苏格拉底是会死的。
没错,所有人都是会死的。对于有朽的人类来说,死亡是人生唯一确定的一件事,可恰恰是这个唯一确定的事情,我们对它却一无所知。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是对死亡问题采取“悬隔判断”的态度。苏格拉底不同,他直面死亡,研究死亡,甚至认为哲学家的使命就是练习死亡。正因为如此,当生命的最后时刻到来的时候,他不仅镇定自若,毫不慌张,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这真是让人心向往之的境界。
我们在第17讲中曾经探讨过苏格拉底勇于赴死的道德理由。苏格拉底说:“我之所以被定罪,是由于缺少一样东西,但是缺少的不是言词,而是厚颜无耻,甘愿向你们说那些你们最爱听的话。”我们一定要纠正一个错误的印象,认为苏格拉底在法庭上没有为自己尽力辩护。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是因为在你看来,一个好的辩护就是尽可能地让被告逃脱惩罚,但这有悖苏格拉底的初衷。他在雅典法庭上做自我辩护,是为了阐明自己认定的真理,而不是为了逃脱惩罚而谄媚陪审团。换句话说,苏格拉底是为了坚持真理而主动接受了死刑的判决。
在第18讲中,我们探讨了苏格拉底勇于赴死的政治理由。曾经有人对苏格拉底说:真是不幸,你遭受了不义的审判而死去。苏格拉底回答说:难道你希望我是遭受了正义的审判而死去?这个对话的隐含之义是,这个审判的不义恰恰衬托出了他的正义。中国有句老话叫作“认罪伏法”,对苏格拉底来说,他伏法,但不认罪。之所以伏法,是因为身为公民,苏格拉底尊重城邦的法律和秩序,之所以不认罪,是因为身为哲人,苏格拉底坚持真理和使命。
除了上述的道德理由和政治理由,我还想说一些看起来不那么高大上的观点。我想提醒你们注意的是,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的时候已经是七十高龄的老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死期已不远”。我们不妨问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苏格拉底不是70岁而是40岁,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他还会这样勇于赴死吗?你要知道,在此前的70年里,苏格拉底已经成就了他卓越的一生,在这个意义上,他死而无憾。反过来说,我们之所以对婴儿的早夭、青年的猝死感到格外难过,不正是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展开自己的一生,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要凋落吗?
其次,我们可以问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作为古稀之年的老人,苏格拉底可以逃到哪里去呢?不久前我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叫作《三城记》,在鼎革之变的前夕,女主角决定逃亡香港,临行前,她的母亲改变了同行的决定,理由是她已经老了,不能也不想再去适应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处,既然如此,不如抱残守缺,就在此地终老一生。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么解释是不是太过复杂了?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说苏格拉底是为了真理而死的吗?这样我们多么清楚明白,一目了然啊。对不起,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们,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我们要学会从“多因论”的角度出发去考察世界。
在探讨完形而下的理由之后,现在我们来重点探讨形而上的理由,作为哲人,这是苏格拉底勇于赴死的根本理由。
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指出,普通人把死设想为最大的不幸,但是在他看来,死的降临是一种福气,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这样认为。苏格拉底说,在以前进行讨论时,神的声音经常会突然打断他。但是在整个申辩的过程中,神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出现,这意味着神认为他做的是对的事情,而且会带来好的结果,否则神就一定会阻止他。
这个理由非常私人,它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所以,为了说服他人,苏格拉底还在《申辩篇》里提出了另外两个理由来说明死并不可怕。
第一种可能是人死之后,灵与肉俱灭,从此一了百了,对一切事情再无知觉。苏格拉底说如果死就像是这样,那简直可以称之为“福气”。因为没有哪个夜晚能比安睡无梦更美好、更幸福。初看起来,这个理由很吸引人。我不知道读者是否有过类似的体验——我在很小的时候,有过多次“一夜无梦”的经历,每次醒来都神清气爽,感觉无比美妙。可是我并不认同苏格拉底的这个论证。之所以觉得“一夜无梦”是件美事,前提是你能够醒来,然后再去“回味”“一夜无梦”的美妙。如果灵与肉俱灭,就意味着灵魂再也醒不过来,失去了“回味”的机会,到底是“一夜无梦”还是“一夜噩梦”,又有什么分别呢?
事实上,苏格拉底也不认为人死之后,灵与肉会共同毁灭。古希腊人普遍认为灵与肉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彼此可以分离。比如荷马在《奥德赛》中就曾经这样写道:人死之后,灵魂并不随身体的死亡而消失,而是“如梦幻一样飘忽飞离”。
苏格拉底设想的第二种可能性正是如此。人死之后,灵魂与肉体分离,但是灵魂并不会从此凋零,而是从这个世界移居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灵魂将会遇到米诺斯这样的英雄人物,还有赫西俄德和荷马这样的著名诗人,灵魂可以与他们提问、交谈和争论。苏格拉底说,这道难不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情?我认为这个说法更有吸引力。这就好比是去参加一场向往已久的party,一道出席的人里面包括很多你崇拜多年的偶像人物,而且这场party永不谢幕,你能不为此感到欢欣鼓舞、跃跃欲试吗?
可是说到底,以上两种可能性都只是推测而已,虽然很有文学的想象力,但它们既不是关于死亡的知识,更缺少足够的哲学味儿,因此还是不够过瘾。所以我们还要继续介绍中期对话录《斐多篇》里的观点。学术界普遍认为,《斐多篇》中的很多观点极有可能是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在阐释自己的观点。但是我不打算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直接探讨剧中人物苏格拉底是如何处理灵魂不朽这个主题的。
杨绛先生在88岁高龄的时候翻译了这本对话录,她在百岁访谈时曾经这样说道:“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准备回家。”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说法应该受到了《斐多篇》的影响。因为对苏格拉底来说,肉体就是一个巨大的羁绊,总是在给灵魂找各种麻烦,一会儿饿了,一会儿渴了,一会儿想要这个,一会儿想要那个,总之,让我们充满了欲望、恐惧,以及种种幻想和愚妄的念头。苏格拉底说,因为整天忙于供养肉体,我们无暇关注哲学,每当稍有一些时间来研究哲学,肉体就总是打断我们的研究。因此,只有在死亡降临之际,也就是灵魂与肉体彻底分离之际,灵魂才有可能真正获得渴望已久的智慧和知识。
苏格拉底说,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亡。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哲学家每天都在变着花样地玩自杀游戏,事实上,苏格拉底明确表示,自杀是被禁止的,因为神是人的监护者,人则是神的财产,在未经神允许的情况下,人是没有资格处置自己的生命的。所以说,哲学家练习死亡的意思就是哲学家一直在练习灵魂与肉体的分离。既然如此,当死亡真的到来之际,哲学家就不应该心慌意乱。苏格拉底说,如果你看到一个人临死的时候惶恐不安,他就一定不是爱智慧者,而是爱肉体者。
好学深思的读者一定会问,到目前为止,苏格拉底好像一直在做陈述,但没有给出论证。其实,在这个对话录中,苏格拉底在“灵魂不朽”这个问题上至少提出了六个论证,分别处理“灵魂为什么在生前存在”、“灵魂为什么在死后继续存在”,以及“灵魂为什么不朽”这三个问题。我们在此无法深入展开,只能简单地探讨其中的一个论证。
苏格拉底的朋友们一直在担心,人死之后,灵魂消逝,不复存在。为了说服他们,苏格拉底提出了所谓的“基于感觉的论证”,他的具体思路是这样的:
1.有两类存在,一类可以被看见,另一类则看不见;
2.看不见的东西永远保持不变,看得见的东西则变化不定;
3.人是由灵魂和肉体这两个部分组成的,肉体属于看得见的那一类,灵魂属于看不见的那一类。
所以结论就是,看不见的灵魂是保持不变的,而看得见的肉体则是变化不定的。也就是说,人死之后,肉身化为尘土,但灵魂却会继续存在。
我们应该如何来理解这个论证?
我在第6讲中介绍了毕达哥拉斯的观点,强调了思维相对于感官的优越性。苏格拉底的思路深受毕达哥拉斯的影响,苏格拉底认为,灵魂必须要摆脱肉体所具有的五种功能(看、听、闻、尝、触),唯其如此,灵魂才能进入“纯粹、永恒、不朽和不变”的世界。当灵魂与“不变者”为伍的时候,它也就不再四处飘零,彷徨无依,而变得始终如一了,这个时候灵魂就获得了智慧和永生。换句话说,这个时候,灵魂也就摆脱了“生之巨轮”的永恒轮回。
说到“生之巨轮”,也许你还记得第6讲结尾处的这段话: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异乡人,身体就是灵魂的坟墓,然而我们决不可以自杀以求逃避;因为我们是神的所有物,神是我们的牧人,没有他的命令我们就没权利逃避。在现世生活里有三种人,正像到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来的也有三种人一样。那些来作买卖的人都属于最低的一等,比他们高一等的是那些来竞赛的人。然而,最高的一种乃是那些只是来观看的人们。因此,一切中最伟大的净化便是无所为而为的科学,唯有献身于这种事业的人,亦即真正的哲学家,才真能使自己摆脱“生之巨轮”。
所谓“只是来观看的人”就是沉思的人,就是超越感官世界和世俗生活的哲学家,他们的毕生使命是让灵魂摆脱肉身的束缚,这就是“净化”一词的含义,他们努力让灵魂进入“纯粹、永恒、不朽和不变”的世界,这样的人,就是摆脱了“生之巨轮”的真正的哲学家。
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应该如何评价这个论证?
这个论证最关键的前提预设是:看不见的东西永远保持不变,看得见的东西则变化不定。真的是这样吗?作为现代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举出反例。比方说,我每天上班开车都收听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节目,这当然是拜特定频率的电磁波所赐,电磁波是不可见的东西,但是它显然很容易受到干扰和破坏,所以说,“看不见的东西永远保持不变”,这个前提并不成立。
事实上,如果我们一一考察苏格拉底在《斐多篇》中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就会发现每一个论证都存在着大大小小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现代学者已经做过非常多的讨论。这意味着苏格拉底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其实并不成功!
你也许会对此深感失望和困惑。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个现象?
首先,我们必须要认识到,“灵魂不朽”是一个超出人类理性限度的问题。康德后来说,灵魂不朽与自由意志、上帝存在一样,都是人类的纯粹理性无法论证的对象,但为了使道德生活得以可能,就必须要假设它们是成立的。为什么必须要预设它们?让我们来读读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这句话就明白了:
我何必要好好生活,积德行善呢,既然我在世上要彻底死亡?既然不存在灵魂的不朽,那事情很简单,无非就是苟延残喘,别的可以一概不管,哪怕什么洪水猛兽。如果这样,那我为何不可以去杀人、去抢劫、去偷盗,或者不去杀人,而直接靠别人来养活,只管填饱自己的肚皮呢?要知道我一死就万事皆休了!
其次,我们万不可苛求古人。如果同情地理解苏格拉底身处的传统,就会意识到,从荷马史诗、奥菲斯教信仰,一直到毕达哥拉斯教派的教义,都在主张“身心分离”和“灵魂不朽”,它们共同构成了苏格拉底思想的历史传统和宗教背景。从这个角度说,苏格拉底不是在论证一个有待证明的哲学命题,而是在为已有的宗教信念提供哲学论证。
最后,我们切不可小视这种哲学论证的努力,哪怕它仍旧笼罩在宗教的阴影之中。人是有理性的动物,虽然人的理性有其限度,但我们不可以因为人类理性无法给人生问题提供根本的回答,就心灰意冷,认为理性一无是处,从此放弃理性,厌恶论证。苏格拉底说,恰恰相反,我们虽然认识到自己的理性仍有缺陷,但必须尽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成为理智上健全的人。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苏格拉底论证灵魂不朽,首先不是要说服别人,而是要让自己“产生一种最坚定的信念”——一种勇于赴死的信念。苏格拉底坦承,这是一种“自私”的动机。但是与此同时,他仍旧鼓励对话者不要顾虑他的想法,而是要尽可能地探求真理。如果认为苏格拉底的说法没道理,就要尽可能地批判他。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苏格拉底的一生说过无数的话,其中最打动我的一句话来自《申辩篇》,这是他在雅典公民大会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我该走了,我去赴死;你们去继续生活,谁也不知道我们之中谁更幸福,只有神知道。
是的,理由总有穷尽之时,生命迟早会走到最后关头,到那个时候,我们两手空空,唯有向善的信念可以凭靠。苏格拉底并不“确知”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他“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尽其所能地为自己的信念提供论证,他对于自己的论证深信不疑,他尽其所能地关照自己的灵魂,他对自己的灵魂能够不朽深信不疑,所以他才能够勇于赴死。他是摆脱了“生之巨轮”的真正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