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我们来探讨苏格拉底的“无人有意作恶”。你一定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戒烟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我都戒过许多回了。”其实我们还可以把这句话里的戒烟换成减肥——“减肥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我都减过许多回了”。在戒烟和减肥的问题上,人们之所以常立志而不是立常志,通常的解释是“意志薄弱”或者“不能自制”(akrasia),比如,我知道不应该抽烟,但就是无法抵御烟的诱惑。
从哲学的角度说,“应该”蕴含着“能够”,打个比方,你“应该”珍惜生命、远离烟草,这个要求之所以是合理的,是因为你“能够”做到戒掉香烟,从此神清气爽,体健貌端。反过来说,对于不“能够”做的事情,我们就不会说“应该”,比如说,我们一般不说“你应该每年挣到一亿元”。可是问题在于,即使面对那些能够做到的事情,很多时候我们还是会哀嚎:臣妾真的做不到啊。这个时候,常识告诉我们,那是因为你意志薄弱了,你被欲望俘虏了。
美狄亚是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笔下的一位人物,当她得知丈夫背叛自己之后,悍然杀死自己亲生的子女,以使负心人绝后。行凶之前,美狄亚怨念缠绕,难以自拔,于是有了下面的自白:
“尽管我知道我将犯的罪恶,但我已无法控制我的激情,激情就是造成罪恶的原因。”
“你所警告我的一切,我自己都知道。尽管我知道,自然却使我不得不如此。”
你看,这两句台词再明白不过地告诉我们,美狄亚“知道”杀死亲生子女是罪恶的,她之所以明知故犯,完全是因为“意志薄弱”和“不能自制”,这个解释看起来非常合情合理。可是,如果让苏格拉底看这部戏剧,他一定会质疑:美狄亚真的“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罪恶的吗?苏格拉底的意思是,“如果人们知道如何避免恶行,而且知道不作恶比作恶更善,那么他们就不会去作恶”。这个观点可以总结为:“无人有意(自愿)作恶。”
假如让美狄亚和苏格拉底来一场虚拟的对话,大概会是这样——
美狄亚说:“我知道杀死子女是罪恶的,但我忍不住那样做。”
苏格拉底说:“这不是因为你忍不住,而是因为你并没有真正认识到那是罪恶的,你的错误在于缺乏知识,没有看见真正的善。”
所以说,在苏格拉底看来,美狄亚不是“明知故犯”,她的问题恰恰在于她处于“真正的、最严重的无知”。
初看起来,这个想法与常识相差太远。一定有人会反问:难道美狄亚不是有意杀死自己的孩子?难道那么多的腐败分子不是在有意识地贪赃枉法?
苏格拉底的回答真的那么违反直觉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不是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你的错误在于没有真正认识到你的错误!我们写检讨书,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查找问题不足,深挖思想根源,所有这些做法的隐含之义就是,我们之所以错误,是因为在认识上出了偏差,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脑子坏掉了。
按照这个思路,一个人之所以在戒烟问题上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不是因为他的意志薄弱,而是因为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知道吸烟的坏处,但其实还是没往心里去,没有真正严肃认真地对待吸烟的坏处,也就说,并不真的知道吸烟是一件坏事。我有一个朋友,有一次在办公室抽烟,正好手头有一个PM2.5的测试仪,当他点燃一根烟之后,眼睁睁看着从20飙升到了500,这可把他给吓坏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在办公室抽烟了。你看,他认识到了在办公室抽烟的危害性,所以就放弃了在办公室抽烟的习惯。当然,他显然还没有真正认识到抽烟的危害性,所以至今没有成功戒烟。
我们在这里可以设想一下他的推理逻辑:我在室外开放的空间里吸烟,PM2.5的浓度就不会那么高;我每天控制吸烟的总量,对身体的伤害就不会那么大;退一万步讲,即使吸烟会伤害身体,甚至导致短寿,但是对比吸烟但快乐的一生和不吸烟但百爪挠心的一生,前者的快乐总量依然要大很多。所以,你看这个人是不是非常有理性?他可是真心诚意地认为吸烟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从这个角度说,如果你要批评他,就不能简单地说他意志薄弱,这个时候,苏格拉底的思路反倒是成立的,也就是说,他之所以在戒烟这个问题上犯错,恰恰在于他没有真正认识到他的错误!
分析到这里,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对“无人有意作恶”做出解释。
首先,一个人作恶,最大的受害者会是谁?普通人一定会说,那肯定是别人啊。可是苏格拉底却认为,一个人作恶,最大的受害者是自己,因为他让自己变坏了。如果一个人作恶而且还逃避了惩罚,那就更加糟糕了,因为他的兽性部分非但没有得到压制,反而更加嚣张了。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无人有意作恶”的意思就是“没有人会故意伤害自己”,因为所有人都是“趋利避害”、“趋善避恶”的。烟民们在为自己做辩护的时候,不正是在强调这是对自己有益的事情而不是有害的事情吗?
其次,苏格拉底认为善恶是非是有客观标准的。智者派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那就是在混淆是非善恶,这是意见,不是知识。哲学家要寻找善恶是非的知识,而理性可以帮助我们去认识它们。有德性的人就是有真正知识的人,没有德性的人则是缺乏真知的人。所以说,德性即知识。
苏格拉底的使命是督促雅典人“关照自己的灵魂”,因此,这里的“知识”就与“认识你自己”这句箴言联系在一起了。苏格拉底说:“那些认识自己的人知道什么事对自己合适,能够分辨自己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由于有这种自知之明,他们还能够鉴别他人,通过和别人交往获得幸福,避免祸患。但是那些不认识自己,对自己的才能有错误估计的人……他们既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与之交往的是怎样的人;由于他们对这一切没有正确的知识,他们就不但得不到幸福,反而要陷入祸患。”
这一段话说得非常清楚,理性、知识、德性、幸福之间,存在着环环相扣、逐渐递进的逻辑。有理性的人必然拥有关于自我的知识,他也因此是有德性的人,有德性的人一定能够得到幸福。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理性主义的道德哲学。有意思的是,20世纪的哲人维特根斯坦似乎也认同这一点。在一封私人信件中,他写道:“我勤勉地工作,希望自己能更好(better)和更明智(smarter)。当然,这两者本就是一回事。”
也就是说,维特根斯坦认为“聪明人”和“好人”根本就是一回事。其实,我们也可以从反面的角度去理解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蠢人”和“坏人”根本就是一回事。所以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才会目睹这么多“又蠢又坏”的恶人恶行。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尽可能同情地理解“无人有意作恶”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番道理虽然深刻,但与日常的道德直觉相差还是很远。以那些腐败分子为例,作为党和国家多年教育的干部,他们当然知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这个道理,但是在面对江诗丹顿和爱马仕的时候,他们就是会意志薄弱,难以自制。这样的人可不是因为脑子坏掉了,而就是良心坏掉了。
亚里士多德批评苏格拉底,认为他把德性等同于知识,这样一来,就取消了灵魂中的非理性部分,因此也就取消了激情和性格对人的影响。说得直白一些,少数时候理性是欲望的主人,多数时候理性是欲望的奴隶。人性并不是天然向善的,在那些又蠢又坏的人当中,多数不是因为太蠢了所以才会变坏,而恰恰是坏得肆无忌惮,才会显得格外愚蠢。
亚里士多德说:“知道公正的人不会马上变得公正。”这句话特别有道理,这就好比能够背诵“八荣八耻”的人不会立刻成为有耻且格的人;要把“舌尖上的知识”变成“行动上的知识”,既需要时间,更需要实践。所以,亚里士多德才会说:“每天反复做的事情造就了我们。”这句话的关键词是“做”,也就是行动和实践。亚里士多德为什么不说“每天反复说的事情造就了我们”呢?这是因为“拥有知识”不等于懂得“使用知识”。《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就是典型的纸上谈兵者,她博闻强记,知晓天下武术的所有精华,但是却手无缚鸡之力,就是因为在“拥有知识”和“使用知识”之间,缺少了一个必要的中间环节——实践。同样的,整天高谈阔论礼义廉耻的人,也不一定真的就在生活中遵守礼义廉耻。
回到前面举的烟民例子,他给自己提供了很多合理化的理由,其实很可能都只是借口而已,很可能他在心里根本就不相信这些借口,他就是百分百的“不能自制”。人在这方面真的是“万物之灵”,我们总是非常容易地原谅自己的错误,而且非常善于给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
不久前,一帮朋友聚会,有一位老烟民再次宣布:我要戒烟了!结果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大家连翻白眼的力气都不想使。言行太不一致,以至于使人对其言论彻底丧失信心,这是不能自制者的普遍下场。
在私人生活中的言行不一,那还只是小德有亏,大家顶多觉得这个屡戒屡吸的老烟民是一个笑话;在公共生活中的言行不一,那才是大问题,尤其是政治人物的言行不一,那可是流弊无穷。当年国人就常以“好话都被他说尽了,坏事亦被他做尽了”来笑骂汪精卫。然而恰如燕京大学的教授张东荪所言,更加令人担忧的是,“言行不一致却不止汪氏一人。这个风气一开,极容易传染”,到那个时候,不只是政治人物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会上行下效,竞相模仿,一旦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人们就会对宣传性的言论彻底丧失信心,视若无物。
在结束这一讲之前,我想做一个简单的小结。苏格拉底是个理性主义者,他强调知行合一,如果知行不一,那一定是知出了问题。而亚里士多德是个经验主义者和常识论者,他同样强调知行合一,如果知行不一,很可能是行出了问题。你会认同谁的观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