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的最后,我们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俄狄浦斯到底犯了什么错?有人会说,这还用问吗?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罪莫大焉。可是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俄狄浦斯王》写的是盛年的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写的是暮年的俄狄浦斯,当瞎了眼的俄狄浦斯一路颠沛流离来到科罗诺斯城外时,他的人生已经走到“最末的日子”,作为即将“跨过生命的界限”的老者,一个“流浪者”和“乞援者”,此时的俄狄浦斯不再凄凄惶惶,相反,他笃定而平静,在与科罗诺斯的公民短暂交谈之后,就督促歌队长去找城邦的王来见他,而且振振有词地说:
“我在这儿是一个受神保护的虔诚的人,我要为这里的人造福。”
《俄狄浦斯王》著于公元前437——前436年,《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著于公元前406——前405年,是什么原因让索福克勒斯时隔三十年后改弦易辙,决定给俄狄浦斯这个罪人一个幸福的结局,让他从一个被神诅咒的人成为“受神保护的虔诚的人”?
要想回答上述问题,首先需要追问:俄狄浦斯在什么意义上是个罪人?
经过多年的流浪生活,晚年的俄狄浦斯恢复了常识和理性,他开始为自己的杀父行为辩护:“我所杀死的是要我性命的人(指其父拉伊俄斯);在法律面前,我是清白无辜的;因为我不知他是谁,就把他杀了。”同时他也为自己的娶母行为辩护:“我是不知不觉地娶了她的。”换句话说,他的“弑父”行为从法律上讲出于“自卫”,从认知上讲出于“无知”,他的“娶母”行为同样没有任何主观过失。既然所有的行为都出于无知和非自愿,那么他就不是罪人,也不应受到惩罚。所以老年的俄狄浦斯才会愤愤不平地控诉:“老乡们,我遭受到最沉重的苦难,完全是由于无心的过失,天知道,事情不是我有意做出来的。”
那么俄狄浦斯的过错究竟在哪里呢?
首先,即使俄狄浦斯的所有错误都是无心之失,但是站在政治和宗教的立场上,俄狄浦斯仍旧是一个罪人,通过弑父淫母,他在客观上破坏和僭越了自然秩序的正义性。
更重要的是,俄狄浦斯跟普罗米修斯一样,都犯下了hubris,也就是傲慢和僭越的过错。
事实上,《俄狄浦斯王》(Oedipus Tyranus)的准确译法是《僭主俄狄浦斯》。没错,是僭主(tyrant)而不是王(king),这才是俄狄浦斯的真实身份。
在古希腊时期,所谓僭主,意思是指“不通过世袭、传统或是合法民主选举程序,而是凭借个人的声望与影响力获得权力,来统治城邦的统治者”。照此标准,俄狄浦斯无疑是僭主,他虽然不是借助暴力欺诈而是借助理性获取王位,但依旧不具备传统意义上的统治合法性。
综观《僭主俄狄浦斯》,除了标题,全剧只有一处提到tyrant,就是“第二合唱歌”里的这句台词:“The tyrant is a child of Pride.”
罗念生先生把这句话翻译成“傲慢产生暴君”,并在注脚处指出此句是在“讽刺俄狄浦斯对待克瑞翁的傲慢态度”。我觉得这个译法和解释过于平实,相比之下“僭主是傲慢的孩子”更符合诗人的原意。这是因为,首先,俄狄浦斯并不是“暴君”,在他执政的十五六年里,忒拜城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当瘟疫突然降临,俄狄浦斯忧心忡忡,竭尽所能试图救忒拜城于水火之中。就此而言,俄狄浦斯的统治资格虽然并不名正言顺,但他却是勤政爱民的好君主。其次,俄狄浦斯的“傲慢”不仅针对凡人克瑞翁,更是针对盲人先知和阿波罗神,这突出地表现在宫廷对质中,俄狄浦斯狂怒之下对盲人先知的出言不逊,他是这样说的:
喂,告诉我,你几时证明过你是个先知?那只诵诗的狗(指斯芬克斯)在这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不拯救人民?它的谜语并不是任何过路人破得了的,正需要先知的法术,可是你没有借鸟的帮助、神的启示显出这种才干来。直到我无知无识的俄狄浦斯来了,不懂得鸟语,只凭智慧就破了那谜语,征服了它。
这番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俄狄浦斯对于盲人先知的傲慢,换句话说,展现出人类理性的代言人对于神意的代言人的傲慢。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断言“僭主是骄傲之子”不久,索福克勒斯写下这段台词:
如果有人不畏正义之神,不敬神像,言行上十分傲慢,如果他贪图不正当的利益,作出不敬神的事,愚蠢地玷污圣物,愿厄运为了这不吉利的傲慢行为把他捉住。
古希腊人狄奥多托斯指出,所有的人天性就有僭越的倾向,任何法律或惩罚的威胁都无法禁止它。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僭主”。
站在人类理性的角度,阿波罗神对俄狄浦斯的惩罚过于无情;但是站在神的角度,为了向不信神的人类宣告诸神的力量,阿波罗神一定要摧毁俄狄浦斯的人生,并且,俄狄浦斯的人设越动人,就越有示众效应。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因为神的预言必须实现!当力量强大到让人战栗,唯有五体投地。否则,骄傲的人类“就不会诚心诚意去朝拜大地中央不可侵犯的神殿,不去朝拜奥林匹亚或阿拜的庙宇”。否则,“阿波罗到处不受人尊敬,对神的崇拜从此衰微”。
所以,俄狄浦斯的悲惨人生,在普通人看来是任意性与偶然性在作祟,在神的视角里,则是向神定的秩序与必然的法则的回归。
面临hubris的威胁,“人类唯一可以避免毁灭的方法是尊重法则,也就是正义”。所以,赫西俄德会说:“任何人只要知道正义并且讲正义,无所不见的宙斯会给他幸福。”正义者必获幸福,敬神者必获幸福——这是赫西俄德传达给所有黑铁种族的人类的根本讯息。我相信这也是索福克勒斯的观点。
我们在上一讲已经指出,索福克勒斯是雅典理性主义时代的反启蒙代表。德国学者约亨·施密特(Jochen Schmidt)认为,公元前429年和公元前427年的两场瘟疫,以及长达27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给雅典的政治与宗教造成了深远的心理影响:“一方面它促成了怀疑和玩世不恭……另一方面,在这多灾多难的几年里,许多人逃到旧宗教里面去。”索福克勒斯代表的就是后一类人。
现在要重提这一讲最初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索福克勒斯在三十年后重写俄狄浦斯时,要给这个被神抛弃的人一个happy ending,俄狄浦斯在什么意义上竟然成了被神护佑的人?
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在这三十年里,索福克勒斯和雅典人对于“神之全能”和“人之责任”的认识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虽然索福克勒斯还试图回到旧宗教,但往日对天神的敬畏逐渐在淡化,被人的独立责任观念所取代。这就是为什么老年的俄狄浦斯一再强调自己无罪的原因所在。
可是,问题的复杂性就在于,另一方面,俄狄浦斯其实还是接受了“神的安排”。
当瞎了眼的俄狄浦斯在古希腊的大地上四处流浪的时候,是他的女儿安提戈涅在为他带路,在《安提戈涅》这部剧中,俄狄浦斯有一句非常动人的台词:“这女孩儿的眼睛既为她自己又为我看路。”对于一个盲人来说,需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才能帮助他找到正确的路。其实不只是盲人,对于所有看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普通人来说,都需要有人为他带路。安提戈涅曾经是俄狄浦斯的带路人,但是到了《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领路人的角色却发生了逆转,俄狄浦斯说:“女儿们,跟着我朝这边走:看来也奇怪,我现在反而给你们领路,就像你们先前给父亲领路一样。”
其实,真正的领路人不是俄狄浦斯,而是奥林匹亚山上的诸神,因为俄狄浦斯说:“朝这个方向,朝这边,朝这个方向走;因为护送神赫尔墨斯和冥土的女神正朝着这个方向给我引路。”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俄狄浦斯最终接受了“神的安排”。如果说《僭主俄狄浦斯》告诉世人“力图将非理性的因素理性化的努力注定要失败”,那么《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就在试图传达这样一个信息:既然理性化的努力注定失败,那就让我们泰然接受这个命定失败的结局,既然神的意志人类无法理解,那就让我们泰然接受神的安排。这正是古希腊悲剧精神的要义所在:“它接受生活,是因为它清楚地看到生活必然如此,而不会是其他的样子。”
如此,我们才会理解《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全剧最后的那句话:“你们停止吧,别再哭了,因为一切都是神的安排。”
俄狄浦斯荣登忒拜王位的过程象征了理性对于神启、血统和传统的胜利,而他的最终垮台则被视为理性主义的失败,意味着对知识与力量过分自信的人所遭到的“存在意义上的失败”。在古希腊的神话和诗歌中,有太多英雄人物遭受到这种“存在意义上的失败”。普罗米修斯、阿伽门农、俄狄浦斯,莫不如此。
人类的幸福究竟取决于我们自己,还是取决于运气、命运或者神的安排?这是一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三部曲”虽然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人类理性的有限性和易朽性,但是在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理性主义的潮流已如破冰春水,无可阻挡,它的基本取向恰恰就是要挑战神对人的主宰,借用英国哲学家伯纳德·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的说法,就是“寻找理性的生活设计来减少命运的力量,以及尽最大可能得免于运气的影响”。这是接下来的课程要处理的主题。
在结束这一讲之前,我想请你们和我一起重温德尔菲神庙上最著名的三条箴言:“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以及“生存与毁灭就在一瞬间”。其中,第一条箴言宣告了人类终其一生的命题;第二条箴言告诫人类要克服本性上的僭越冲动,始终恪守在永恒固定的界限之内;第三条箴言则再次重申了《僭主俄狄浦斯》中“第四合唱歌”中的警示:
凡人的子孙啊,我把你们的生命当作一场空!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失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