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读者们都听过普罗米修斯盗火和潘多拉盒子的故事,但是也许并不知道这两个故事是有联系的,可以说前者为因,后者为果。除了盗火,普罗米修斯还为人类争取过别的利益,在这个过程中,除了不畏强权、一心一意为了人类谋福利,普罗米修斯还展现出了不为世人所知的另一面。今天我要给大家讲一个不一样的普罗米修斯。
在进入主题之前,我先回答一个在所难免的疑问:为什么要在西方哲学史的课堂上探讨诗歌和神话呢?
这是因为,首先,古希腊哲人在解释自然的时候,虽然试图把神撇开了,但是他们撇得并不干净彻底,比如泰勒斯除了说过“万物的本原是水”,还说过“万物都有灵魂”,可以说刚把神从前门赶走了,他又从后门溜了回来。
其次,古希腊哲人在解释人事的时候,同样残留着很多神的痕迹。可以说古希腊的哲学与神学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比方说,在柏拉图的对话录里,随处可见各种古希腊的神话和传说,而每当苏格拉底词穷的时候,就会搬出“只有神知道”这个说法来搪塞。
这一讲里的故事主要依据赫西俄德(Hesiod,约活动于公元前8世纪至前7世纪)的两首长诗:《劳作与时日》和《神谱》。赫西俄德是与荷马同时而齐名的古希腊诗人,他们俩的个人气质、文字风格以及在诗歌界的地位,都很像中国的杜甫和李白,赫西俄德的作品不如荷马那般回肠荡气,就像杜甫的诗歌没有李白那样骨骼清奇。有人这样形容赫西俄德:“一个阴郁、保守的农夫,习惯于反思,既不爱女人也不爱生活,唯有神的存在,沉重地伴随其左右。”
但是赫西俄德自有其独到之处。传说他和荷马一起参加诗歌比赛,最终赫西俄德取胜,原因是荷马教人战争和残杀,而赫西俄德则教人和平与勤劳。从这个传说中不难得出一个道理,普通人虽然讴歌战争和英雄,但更加渴望和平与庸常,而赫西俄德就代表了人类对日常生活和秩序的向往。
人类日常生活的景象是怎么样的?记得李宗盛写过一首《凡人歌》:“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挤过北京地铁的朋友一定对此感触很深。布谷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都哭哭啼啼,会在路上不停地追问我:爸爸,为什么我要上学?为什么你们要上班?为什么我不可以陪你们上班?为什么你们不可以陪我上学?为什么我不可以一个人待在家里?把所有的逻辑可能性都问了一个遍,而每一次我的回答都是这样的:因为爸爸妈妈必须要上班!她对这个答案并不满足:可是,为什么呢?
赫西俄德在《劳作与时日》中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上班?为什么劳作是人类的宿命?
赫西俄德告诉我们,劳作原本并非人类的宿命。人类原本只需劳作一天就可以收获一整年的生活所需,过上悠闲幸福的生活,可是“愤怒的宙斯”却执意不让人类掌握“谋生之法”,因为“狡猾的普罗米修斯欺骗了他”。那么,普罗米修斯究竟有多“狡猾”?他又是怎么“欺骗”了宙斯?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早在普罗米修斯盗火之前,有一次神与凡人发生了争执,为了调停纷争,普罗米修斯宰杀了一头大牛,分成两份摆在神和人的面前,其中一份是好牛肉,但是普罗米修斯在上面铺上了“牛的瘤胃”,让它看起来非常糟糕,另一份其实是牛的白骨,但普罗米修斯在上面蒙上了“一层发亮的脂肪”,让它看起来非常诱人。
然后普罗米修斯请宙斯先来挑选,宙斯没有识破他的诡计,一边笑着说“亲爱的朋友,你分配得多么不公平啊”,一边心安理得地取走了那堆表面上看起来更诱人的白骨。当然,宙斯很快就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他非常生气地对普罗米修斯说:“伊阿帕托斯之子,聪敏超群的朋友!你仍然没有忘记玩弄花招!”
这个故事非常简单,但却值得我们花一些时间来稍加分析。
我们来做一个思想实验,如果由你来分配这堆牛肉,怎么分配才算得上公平合理?从程序正义的角度出发,如果主持分配的人拥有优先选择权,分配一定不会平均,反之,如果主持分配的人只有最后的选择权,就会尽可能地平均分配。这话说得太学术,简单说,如果让分蛋糕的人最后一个拿蛋糕,他一定会把蛋糕切得非常均匀。在政治哲学中,这种分配思路被称为“完美的程序正义”。它要满足两个形式条件:1.关于什么是公平的分配有一个独立的标准;2.有可能设计出一种程序来得到这个结果。各位可以想一想,它还预设了什么样的前提?没错,它预设了参与分配的人是理性自利的,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想要得到更多。
回到普罗米修斯这个例子,他是分牛肉的人,同时又是最后一个拿牛肉的人,但是他并没有平均地分配牛肉,而是明显地区分出品相差异极大的两堆。这是为什么?原因很简单,从一开始普罗米修斯就没打算要“公平分配”,恰恰相反,他就是要让凡人得到更好的牛肉,为此普罗米修斯使了一个障眼法,欺骗了宙斯。
更有意思的是,当不明真相的宙斯看到这两堆品相差别极大的牛肉之后并未生气,而是很开心地跟普罗米修斯打趣说:“亲爱的朋友,你分配得多么不公平啊!”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拿走了那份表面上看起来更诱人的白骨。
所以,仔细分析这个故事的细节,我们会发现,在分牛的过程中,神与人都没有想要追求公平正义。每个人都想得到更多,即使是“诸神与凡人之父”宙斯也不例外。
每个人都想要得到更多,同时每个人又都觉得自己实际上得到的很少,这是人之常情。每当公司发年终奖,学校评奖学金,我们都免不了会产生很多的心理活动:凭什么他拿那么多?凭什么我拿这么少?家庭生活中,我们同样会有类似的心理活动:凭什么都是我在打扫卫生我带娃,而你却可以拿着保温杯,躺着葛优躺,看着足球赛?归根结底,这样的心理活动就是对“所得”和“应得”的比例有不同的意见。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所得”低于“应得”,每个人都认为别人的“所得”高于“应得”,所以人世间才有如此多的纷争和冲突。
所以说,关键的问题在于,“谁应该得到什么”,以及到底“由谁说了算”。这可是政治哲学的大问题,前者涉及分配正义,后者涉及政治权威以及政治合法性,我们今后会从不同角度切入这两个问题。
回到普罗米修斯分牛的故事,有人也许会反驳说:为什么一定要平均分配牛肉?没准宙斯认为自己就应该拿到更好的那份牛肉,他可是神啊,神和人原本就是不平等的。你说的没错,这很可能就是宙斯真实的心理活动。站在他的立场,普罗米修斯想要为人类争取更大的利益,这本身就是一种僭越,何况他还使用了阴谋诡计来欺骗宙斯,更是罪加一等。
普罗米修斯与宙斯的较量共有两个回合,分牛是第一回合,可谓巧取,盗火是第二回合,可谓豪夺,前者斗智,后者斗勇。这次分牛事件为后来的普罗米修斯盗火埋下了祸根——宙斯正是因为在分牛问题上吃了暗亏,才“不愿把不灭的火种”授予人类。
无论斗智还是斗勇,普罗米修斯和他代表的人类都获得了最初的胜利。但是最终的结果每个人都知道,普罗米修斯被宙斯“用挣脱不了的绳索和无情的锁链捆绑……用一支长矛剖开他的胸膛,派一只长翅膀的大鹰……不断啄食他那不死的肝脏”。而人类呢,得到的惩罚则是著名的潘多拉魔盒,当盖子打开之后,人类就此生活在罪恶、劳累、疾病这些“悲苦和不幸”之中,唯有希望仍逗留其间,但即使是希望也并不必然带来好处,赫西俄德说:“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的懒汉,因缺乏生活来源心里想起做坏事。”
现在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在分牛的时候,普罗米修斯将肉平均地分成两堆,而不是投机取巧,想让人类得到更好、更多的牛肉,宙斯哪怕仍旧内心不满,但也抓不到太多的把柄来惩罚普罗米修斯和人类。但是普罗米修斯过于傲慢和骄狂,不仅用计谋让宙斯得到一堆白骨,还让他当众丢了面子。可以说,在面对强者宙斯的时候,普罗米修斯的做法是以骄狂回敬骄狂,以傲慢回击傲慢,这是一系列悲剧发生的原因之一。
讲完普罗米修斯和潘多拉的神话之后,赫西俄德在《神谱》中这样吟唱道:“因此,欺骗宙斯和蒙混他的心志是不可能的。即使像伊阿帕托斯之子、善良的普罗米修斯那么足智多谋,也没有逃脱宙斯的盛怒,且受到了他那结实锁链的惩处。”
注意!在这个总结陈词中,赫西俄德强调的不是宙斯的仁爱、美德或者公正,而是他的“心志”。在权力关系中,支配者与臣服者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后者将慑服于前者的“心志”,说得学术一点,就是根据支配者的命令做出不考虑自己利益的行动。
普罗米修斯的名字在古希腊文中的意思是“先见之明”,比起宙斯,普罗米修斯的智谋更高,更富仁爱之心,可是最终受到惩罚的却是普罗米修斯而不是宙斯。这似乎在暗示我们,力量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赫西俄德告诉我们,人类原本生活在黄金种族的时代,“他们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除了远离所有的不幸,他们还享受筵宴的快乐”。但是现在人类却已经堕落成为黑铁种族,“白天没完没了地劳累烦恼,夜晚不断地死去”。
在黑铁种族罄竹难书的罪行中,最突出的就是“子女不尊敬瞬即年迈的父母,且常常恶语伤之”以及“这些罪恶遍身的人根本不知道畏惧神灵”,也就是“不敬老”和“不敬神”。不敬老和不敬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从政治哲学的角度说,是藐视和颠覆传统秩序。进一步来看,黑铁种族“不爱信守誓言者、主持正义者和行善者,而是赞美和崇拜作恶者”,他们“忌妒、粗鲁和乐于作恶”。按照赫西俄德的观点,人类之所以会从黄金时代堕落到黑铁时代,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人类相信“力量就是正义”。
但是,说到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悖谬的情况。因为不仅黑铁种族信奉“力量即正义”,就连宙斯其实也信奉“力量即正义”。按照赫西俄德《神谱》的记述,宙斯之所以成为宇宙之王,就是通过暴力推翻他的父亲克洛诺斯的神权秩序,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是也同样犯下了“不敬神”(克洛诺斯难道不是神?)与“不敬老”(克洛诺斯难道不是老人?)的罪行吗?而且,刚才讲的宙斯与普罗米修斯之争,最后的结果不也证明了宙斯是“力量即正义”的信奉者吗?
应该怎么来解释这个情况呢?我觉得,有两个理由可以勉强为宙斯的行为一辩:
第一,到底是谁先欺骗了谁?没错,是普罗米修斯,不是宙斯。而普罗米修斯是人类利益的代言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人类是自食其果,所谓“害人者害己,被设计出的不幸,最终伤害的是设计者本人”。
第二,宙斯虽然信奉“力量即正义”,但是他毕竟建立了秩序。很多人都相信这个道理:再坏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好。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怕做狗,只要太平就好,千万不要小看这个逻辑,这可算得上是为现实政治所做的最佳辩护了。进而言之,乐观的人会相信,虽然所有的政权都建立在暴力的基础上,但是在重建政治秩序之后,会再次确立起各种道德规范和禁忌,人们会重新开始慎终追远,敬神爱人。所以说,哪怕“力量即正义”是政治最初的真相,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可以“上行下效”,学习宙斯“好”榜样。
可是问题在于,“在人类的天性里具有‘不受限制’(illimitation),也就是‘放肆’这个倾向”,所以,这让我们很容易就成为“力量即正义”的信奉者和追随者,从而使得堕落不可避免,人类也因此将一直生活在“黑铁时代”,直到走向毁灭。这就是赫西俄德为我们描述的人类堕落的神话故事,人类如何从黄金时代堕落到黑铁时代。
刚才说到的“放肆”这个词在古希腊文中是hubris,也可以译成傲慢和骄狂,它的引申义就是过分、越界、僭越。生活中有各种边界,小到不该在应急车道上行驶,大到应该依法纳税,但是因为人性有“不受限制”和“放肆”的倾向,所以我们总是会看到应急车道上车来车往,而且只要有可能,人们就挖空心思地偷税漏税。
最容易产生傲慢情绪的人是强者,这很好理解,但是反过来,弱者也会对强者产生放肆和僭越(hubris)的冲动,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他认为自己有正当的理由去放纵激情,普罗米修斯对抗宙斯就是如此。关于hubris,也就是傲慢和僭越的冲动,以及它与正义的关系,我们在接下来的两讲中还会继续探讨。
在结束这一讲之前,还有一个细节值得一提。在《劳作与时日》中,赫西俄德讲完普罗米修斯、潘多拉的盒子和人类的起源这三个神话之后,又讲述了“夜莺与老鹰”的寓言。他的版本与《伊索寓言》稍有不同。伊索寓言想说的是“人与禽兽无异”,赫西俄德则不厌其烦地告诫世人:“人与禽兽有别。”动物世界里的丛林法则不应主导人类的世界。什么是动物世界里的丛林法则?就是力量即正义!
在这个寓言中,那个长翅膀、飞速快的老鹰说了这样一段话:“与强者抗争是傻瓜,因为他不能获胜,凌辱之外还要遭受痛苦。”
接着这段话,赫西俄德却说:
“可是你,赫尔佩斯,必须要倾听正义,不要诉诸暴力,因为暴力无益于贫穷者,甚至家财万贯的富人也不容易承受暴力,一旦碰上厄运,就永远翻不了身。反之,追求正义是明智之举,因为正义最终要战胜强暴。”
赫西俄德这段话是在提醒强者也要倾听正义,那么强者为什么要倾听正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有“厄运”的打击。这把我们引向“命运”这个更加迷人的古希腊主题。
在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奠酒人》中,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这样表白自己的心迹:“我必须接受命运的支配,不会大惊小怪,知晓与必然的强力抗争,绝无胜利可言。”
就让我们结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