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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悲剧之演成

牟宗三

《红楼梦》之被人注意,不自今日始。最初有所谓红学大家之种种索隐附会之谈,这已经失掉了鉴赏文学的本旨。后来有胡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证》,把那种索隐的观点打倒,用了历史的考据法,换上了写实主义的眼镜,证明了《红楼梦》是作者的自述,是老老实实把自己的盛衰兴亡之陈迹描写出来。这虽然是一个正确的观点,然而对于《红楼梦》本身的解剖与理解,胡先生还是没有做到。这只是方向的转换,仍不是文学本身的理解与批评。所以胡先生的考证虽比较合理,然究竟是考证工作,与文学批评不可同日而语。他所对付的是红学家的索隐,所以他的问题还是那红学家圈子中的问题,不是文学批评家圈子中的问题。因为我们开始便安心鉴赏《红楼梦》本身的技术,与其中所表现的思想,那些圈子外的问题便不容易发生。圈子外的问题,无论合理与不合理,在我们看来,总是猜谜的工作,总是饱暖生闲事,望风捕影之谈。

近年来注意《红楼梦》的人,方向又转变了,从圈子外转到圈子里。这确是文学批评家的态度。不过据我所见,这些作家们所发表的言论又都只是歌咏赞叹《红楼梦》的描写技术与结构穿插之巧妙,对于其所表现的人生见地与支持本书的思想之主干,却少有谈及。这种工作并非不对,也是分内事。不过,我以为这只是咬文嚼字的梢末文章。若纯注意这等东西,其流弊所及便是八股式的文学批评法,与金圣叹批《水浒》批《西厢》,同一无聊而迂腐。而且这一种批评,其实就不是批评,它乃实是一种鉴赏。中国历来没有文学批评,只有文学鉴赏或品题。品诗品文与品茶一样,专品其气味声色风度神韵。品是神秘的,幽默的,所谓会心的微笑,却不可言诠。所以专注意这方面,结果必是无话可说,只有赞叹叫好。感叹号满纸皆是,却无一确凿的句子或命题。

这种品题法是中国历来言之特别起劲的。我并不反对这种品题工作,而且因为近二十年来人们攻击得太厉害,这种学问几乎成了绝响,所以我不忍其沦亡,也曾作文以阐发(即在《再生》二卷六期上发表过的《理解创造与鉴赏》)。在这篇文章里,我说明了理解的直接对象便是作品本身。由此作品本身发见作者的处境,推定作者的心情,指出作者的人生见地。我也说明了创作的全部过程,最后以集文学品题之大成的桐城派为根据而解说鉴赏。所以我并不反对鉴赏或品题。不过叫我论鉴赏可,叫我实际鉴赏也可,惟叫我说鉴赏之所得,却实在有点难为情。我是说不出来的,因为这不是说的东西,所以我只能说我所可说的。如其能说必须清楚地说之,如不能说必须默然。可说的说出来不必清楚,但默然的却实在难说。人家去说我也不反对,但那可说而却未经人说的,我现在却要说说。

在《红楼梦》,那可说而未经人说的就是那悲剧之演成。这个问题也就是人生见地问题,也就是支持那部名作的思想主干问题。

在中国旧作品中,表现人生见地之复杂与冲突无过《红楼梦》。《水浒》、《金瓶梅》却都非常之单纯。所以《红楼梦》之过人与感人,决不在描写之技术。技术的巧妙是成功作品的应当的本分,这算不得什么。要不然,还值得看么?这是起码的工作。文通字顺当然算不得杰作的所在。脑袋十分空虚,纯仗着摆字眼,玩技巧以取胜,结果只是油滑讨厌,最大的成绩不过是博得本能的一笑而己。

人们喜欢看《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我则喜欢看后四十回。人们若有成见,以为曹雪芹的技术高,我则以为高鹗的见解高,技术也不低。前八十回固然是一条活龙,铺排的面面俱到,天衣无缝,然后四十回的点睛,却一点成功,顿时首尾活跃起来。我因为喜欢后四十回的点睛,所以随着也把前八十回高抬起来。不然,则前八十回却只是一个大龙身子,呆呆的在那里铺设着。虽然是活,却活得不灵。

前八十回是喜剧,是顶盛;后四十回是悲剧,是衰落。由喜转悲,由盛转衰,又转得天衣无缝,因果相连,俨若理有固然,事有必至,那却是不易。复此,若只注意了喜剧的铺排,而读不到其中的辛酸,那便是未抓住作者的内心,及全书的主干。《红楼梦》第一回说完了缘起以后,随着来了一首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读者若不能把书中的辛酸味解出来,那才是叫作者骂尽天下后世,以为世上无解人了。他那把辛酸泪,只好向天抛洒了。所以《红楼梦》不是闹着玩的,不是消遣品,这个开宗明义的辛酸泪,及最后的悲剧,岂不是一贯?然若没有高鹗的点睛,那辛酸泪从何说起?所以全书之有意义,全在高鹗之一点。

悲剧为什么演成?辛酸泪的解说在哪里?曰:一在人生见地之冲突,一在兴亡盛衰之无常。这两个意思完全在一二两回里道说明白。我们先说第一个。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第二回)

这一套人性的神话之解析,我们不必管它。只是这三种人性,却属事实。仁者秉天地之正气,恶者秉天地之邪气,至于那第三种怪诞不经之人却是正邪夹攻中的结晶品。《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林黛玉便是这第三种人的基型。《红楼梦》之所以为悲剧,也就是这第三种人的怪僻性格之不被人了解与同情使然。

普通分三种人为善恶与灰色。悲剧之演成常以这三种人的互相攻伐而致成,惟《红楼梦》之悲剧,不是如此。《红楼梦》里边,没有大凶大恶的角色,也没有投机骑墙的灰色人。普通论者多以王熙凤比曹操,这可以说是一个奸雄了。惟在我看起来,却有点冤枉。王熙凤也许是一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但悲剧演成之主因却不在王熙凤之奸雄。如果她是奸雄,则贾母,王夫人也是奸雄,或更甚焉。但显然这不近情。何况贾家还不能算是一个乱世,所以我们对于王熙凤的观念却倒是一个治世中之能臣,不是一个乱世中之奸雄,纵然对于贾瑞和尤二姐,处置的有点过分,也只是表示她不肯让人罢了。一个是表示她十分厌恨那种痴心妄想的人,一个是表示她的醋劲之特别大。最足以表示出她不够奸雄的资格的,便是一听查抄的消息立刻晕倒在地。后来竟因心痛而得大病,所以贾母说她小器。这哪里是奸雄?再贾母死时,家道衰微,她也是两手扑空,没有办法。比起当年秦氏死,协理宁国府的时候差得多了。经不起大波折,逆境一到,便露本相。这算不得是奸雄。所以王熙凤只是一个洑上水的人,在有依有靠、无忧无虑的时候,她可以显赫一气。一旦“树倒猢狲散”,她也就完了。至于宝黛的悲剧,更不干她事,她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关于这一点,以下自然可以明白。悲剧之演成,既然不是善恶之攻伐,然则是由于什么?曰:这是性格之不同,思想之不同,人生见地之不同。在为人上说,都是好人,都是可爱,都有可原谅可同情之处;惟所爱各有不同,而各人性格与思想又各互不了解,各人站在个人的立场上说话,不能反躬,不能设身处地,遂至情有未通,而欲亦未遂。悲剧就在这未通未遂上各人饮泣以终。这是最悲惨的结局。在当事人,固然不能无所恨,然在旁观者看来,他们又何所恨?希腊悲剧正与此同。国王因国法而处之于死地,公主因其为情人而犯罪而自杀,其妹因其为兄长而犯罪而自杀。发于情,尽于义,求仁而得仁将何所怨?是谓真正之悲剧。善恶对抗的悲剧是直线的,显然的;这种冲突矛盾所造成的悲剧是曲线的,令人失望的。高鹗能写悲剧已奇了,复写成思想冲突的真正悲剧更奇,《红楼梦》感人之深即在这一点。

性格冲突的真正阵线只有两端:一是聪俊灵秀乖僻邪谬的不经之人,宝玉、黛玉属之。一是人情通达温柔敦厚的正人君子,宝钗属之。乖僻不经,曲高和寡,不易被人理解。于是,贾母、王夫人,以至上上下下无不看中了薛宝钗,而薛宝钗亦实道中庸而极高明,确有令人可爱之点。这个胜负问题,自然不卜可知,我们且看关于他三人的性格的评论。

(一)关于宝玉的:

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得极确,词曰: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又曰: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第三回)

这是作书者的总评。再看:

忽见警幻说道:“……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听了,唬得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幼,不知‘淫’为何事。”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第五回)

这是以痴情意淫总评他,说明他的事业专向女儿方面打交道,专向女儿身上用工夫。但却与西门庆、潘金莲等不同。所以《红楼梦》专写意淫一境界。而《金瓶梅》则不可与此同日而语。

再如: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的宝玉是相貌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这可不是呆了吗!”那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还听见他家里许多人说,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得水鸡儿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点刚性儿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都不管了。” (第三十五回)

这是举例说明他那种怪诞行为,呆傻脾气。其实既不呆也不傻,常人眼中如何看得出?如何能了解他?贾雨村说:“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这话实是对极,并不重大。知人岂是易事?

再看他自己的思想与希望:

“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拼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第三十六回)

这是他的死的哲学。再如:

“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得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 (第八十二回)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得出些什么来?”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第三十二回)

总之他最讨厌那些仕途经济,读书上进的话。他以为这都是些“禄蠹”。湘云一劝,竟大遭其奚落。可见他是最不爱听这些话的。

(二)关于黛玉、宝钗的:

他这种思想性格是不易被人了解的,然而他的行为却令人爱。大观园的女孩子,几乎无人不爱他。与他思想性格不同的薛宝钗也是爱之弥深。黛玉更不容说了,而且能了解他的,与他同性格的,也惟有一林黛玉。所谓同,只是同其怪僻,同其聪明灵秀,至于怪僻的内容,聪明灵秀的所在,自是各有不同。最大的原因就是男女的地位不同。因为男女地位的不同,所以林黛玉的怪僻更不易被人理解,被人同情。在宝玉成了人人皆爱的对象,然而在黛玉却成了宝玉一人的对象,旁人是不大喜欢她的。她的性格,前后一切的评论,都不外是:多愁善感,尖酸刻薄,心细,小脾气。所以贾母便不喜欢她,结果也未把她配给宝玉。然而惟独宝玉却是敬重她,爱慕她,把她看的俨若仙子一般,五体投地的倒在她的脚下。至于宝钗虽然也令他爱慕,却未到黛玉那种程度,那就是因为性格的不同。宝钗的性格是:品格端方,容貌美丽,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而且有涵养,通人情,道中庸而极高明。这种人最易被了解被同情,所以上上下下无不爱她。她活脱是一个女中的圣人,站在治家处世的立场上,如何不令人喜欢?如何不是个难得的主妇?所以贾母一眼看中了她,便把她配给了她所最爱的宝玉。但是宝玉却并不十分爱她。她专门作圣人,而宝玉却专门作异端。为人的路向上,先已格格不相入了。贾母只是溺爱,并没有理解,所以结果只是害了他。不但害了他,而且也害了黛玉与宝钗。这便是大悲剧之造成。从这方面说,贾母是罪魁。

性格既如上述,再述他们之间爱的关系。宝玉风流洒脱可爱,黛玉高雅才思可爱,宝钗温柔敦厚可爱。宝玉自己也说:“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第二十一回)可见宝玉之对黛玉另有一番看法。其实黛玉何尝不是仙姿?只是于仙姿而外,还有一种高雅才情可爱。这便是基于她的性格。宝钗亦何尝不高雅才情?只是她的高雅才情与黛玉非一基型,为宝玉所不喜,所以宝玉看不出她有何才情,而只以仙姿许之。这也是基于她的性格。于是,我们可以论他们的爱的深浅。

宝玉、宝钗之间的关系,是单一的,一元的,表面的,感觉的;宝玉、黛玉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多元的,内部的,性灵的。在此先证明前者。

此刻忽见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得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 (第二十八回)

宝玉是多情善感的人,见一个爱一个,凡是女孩儿,他无不对之钟情爱惜。他的感情最易于移入对象,他的直觉特别大,所以他的渗透性也特别强。时常发呆,时常哭泣,都是这个感情移入发出来的。现在一见宝钗之妩媚风流,又不觉忘了形,只管爱惜起来。然这种爱之引起,却是感觉的,表面的,因而也就是一条线的。对象一离开,他的爱也便可以渐渐消散。再如宝玉挨了打,宝钗去看他,所发生的情形也是如此。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 (第三十四回)

这种表情又打动了他的心,不觉忘了形。任凭铁石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何况善感的宝玉。然这种打动,也只是感觉的,一条线的。对象离了眼,也可以逐渐消散,虽然也可以留下一种感激之情。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其爱宝钗之心远不如爱黛玉。他虽然和黛玉时常吵嘴,和宝钗从未翻过脸,然而也不能减低了他们的永久的爱,其原因就是:于妩媚风流的仙姿而外,又加上了一个思想问题,性格问题。由于这个成分的掺入,遂使感觉的一条线的爱,一变而为既感觉又超感觉的复杂的爱。既是复杂的,那爱慕之外,又添上了敬重高看的意味,于是,在这方面,黛玉便胜利了,宝钗失败了。黛玉既是爱人,又是知己。一有了“知己”这个成分,那爱便是内部的性灵的,便是不容易消散的,忘怀的。虽然黛玉说他是“见了姐姐,忘了妹妹”,虽然宝玉见一个爱一个,然从未有能超过黛玉者,也从未有忘过黛玉。因为他俩之间的爱实是更高一级的。

《红楼梦》里述叙宝黛之间的心理关系,太多了,太微妙了。兹录其一二段,以观一般:

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

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 (第二十九回)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即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 (第三十二回)

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第三十二回)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第九十一回)

从极度的爱,到剖心事,到现在乃直是要口供了。“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及至“水止珠沉”,他便是“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东风舞鹧鸪”。并且最后还是以“三宝”为誓。黛玉至此可以“放心”了。内部已经不成问题,可是变生外部。宝钗胜利了。两个大傻瓜还是在闷葫芦里莫明其妙哩!

宝玉的“宝”丢了,宝玉疯癫了。于是贾母王夫人便想到了金玉因缘,想借着宝钗的金锁来冲喜,来招致那失掉了的宝玉。于是便定亲以至结婚。也不顾元妃的孝了,袭人的诉说警告也无用了。袭人也自是私自庆幸,凤姐便施其偷梁换柱之计,贾母王夫人只知道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儿女本身的思想性格,以及平素的关系,全不过问,全不理解。他们也不想理解,他们也不能够理解。他们虽知道他俩的感情比较好点,但是他们以为这是他俩从小在一块的缘故。他们所理解的只这一点,他们再不能够进一步的理解,他们都是俗人,他们不能够理解这一对艺术化了的怪物。可是第一幕悲剧就在此开始上场。

机关泄漏了,颦儿迷了本性,焚了稿子,断了痴情,那病一天重起一天,血不住的吐。贾母大惊,随同王夫人凤姐过来看视。

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 (第九十七回)

这“微微一笑”中有多少恨?有多少苦?这“白疼了我了”一句中,含了多少讥讽?含了多少怨恨?贾母一听,能不难受?能不愧死?但是他竟老羞成怒,说出很令人伤心的话来!

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得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 (第九十七回)

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第九十七回)

读者看这两段话,怎不令人可恨?我真要骂一声“这老乞婆!”

贾母等人自从看过了以后,便过去办宝玉喜事。黛玉方面只请医诊治而已。“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岂不可恨?宁不可叹?紫鹃恨的更了不得!

到了贾母上房,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嬷嬷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紫鹃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房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 (第九十七回)

黛玉平时谁不敬重?不想到此,无一人过问。人情人情,夫复何言?我之恨即恨在此,我之叹亦叹在此。黛玉气绝之时,正是宝玉成礼之时,一面音乐悠扬,一面哭泣凄凉!这个对比,实在难堪!

黛玉死了,宝玉尚在梦中。结婚他也是莫明其妙,偷梁换柱是个纸老虎,揭穿了,宝玉越发糊涂,病的日见厉害,连饮食也不能进了。黛玉有心病,试问宝玉这是不是心病?贾母又有何说?明知其各有心病,又使用李代桃僵,这简直是开玩笑,以人命作儿戏,既不顺天,又不应人,如何不演悲剧?如何又不演第二幕悲剧?

悲剧是演了,可恨自是可恨。但是话又说回来,恨只是感情上的,细想想又无所恨。紫鹃连宝玉都恨,这当然是不合理的,可是感情上又不能无恨。我自是恨贾母,但细想,贾母也不必恨了。贾母听见黛玉死了,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贾母也自认其咎,不过他以为女孩儿总当如宝钗那样才好,奇特乖僻,便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这是道德观念如此,普天之下莫不皆然,贾母当年也得遵守,这如何能怨恨贾母?贾母又对王夫人说:

“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见他父亲呢!’” (第九十八回)

亲疏是人情,凡事总要近情,贾母毕竟是开明的老太太,但是情也实在不容易通,通情要有理解,贾母只做到了“尽其在我”,“忠恕一贯”之道,还差得远哩。

贾母对黛玉只做到了“尽其在我”,对宝玉也何尝不如此。一般的宝玉也并没有把他看在眼里!任凭你怎么疼,操多少心,那宝玉何曾受一点感动?何曾稍有上进之心?还不是结果为一林妹妹,冷着心肠,抛弃一切,出了家做和尚!可见贾母之爱宝黛,与宝黛之爱贾母同。同是单纯的一条线的爱,同是家庭内的母子之爱。母子之爱如何同于情人之爱!

贾母如此,王夫人又何尝不如此。推之宝钗亦何独不然。宝钗与黛玉也是很好的朋友。这幕悲剧也怪不得宝钗。朋友之爱,也是比不上夫妇之爱呵!

但是宝钗虽以情人之爱对宝玉,宝玉却以朋友之爱对宝钗。朋友之爱也是单纯的一条线的。所以任凭你怎样用情,结果还是为林妹妹一走!

这幕悲剧竟一无所恨,只恨思想见地之冲突与不理解。各人都是闭着眼一直前进,为自己打算,痴心妄想,及至无可如何,必有一牺牲,这是天造地设的惨局!

第一幕悲剧是人性的冲突,第二幕自然以此为根据,复加上了“无常”之感,由“无常”的参加,这第二幕的悲剧便含着一个人生的根本问题。试看《红楼梦》的主角怎样解脱这个问题。

这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只是一篇兴亡陈迹的描写。一个人亲身经历一番兴亡劫数,那无常的悲感自然会发生的。《红楼梦》第一回便揭示出怎样解脱无常,以疯跛道人的《好了歌》开始,自然便以出家为终结。《好了歌》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识“通灵来历”说“太虚实情”的甄士隐,又将《好了歌》加以注解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一首注解,便是说明万事无常。因缘相待,祸福相依。没有完全好的时候。若要完全“好”,必须绝对“了”,若能了却一切,便是圆圆满满,常而不变,故曰《好了歌》。所以最后的解脱便是佛教的思想。

宝玉生于富贵温柔之乡,极度的繁华也受用过,后来渐渐家败人亡:死的死,嫁的嫁,黄金时代的大观园变成荒草满地了!善感的宝玉如何不动今昔之情?最使他伤心的,便是开玩笑式的结婚,与林妹妹的死。宝钗告诉他黛玉亡故的消息,他便一痛决绝,倒在床上。及至醒来,“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绣丛中,繁华世界……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觉长叹数声。”(第九十八回)试想这无可奈何的长叹含着有多少痛苦;从这里边能悟出多少道理?一悟再悟,根据其固有的思想见地,把以前的痴情旧病渐渐冷淡起来,色即是空,情即是魔,于是由纨裤子弟转变到佛教那条路上去,不再在这世界里惹愁寻恨了!

本来,在中国思想中,解脱这个人生大问题的大半都走三条路:一走儒家的路,这便是淑世思想;二走道家的路,与三走佛家的路,这便是出世思想。儒家之路想着立功立言以求永生;道家想着锻炼生理以求不死;佛家想着参禅打坐以求圆寂。三家都是寻求永恒,避免现世的无常。贾宝玉最后遁入空门,作书者为敷衍世人起见,说这是假的,不是正道。甄宝玉之由纨裤转为儒家那才是真的;然而在宝玉看来却是个禄蠹!当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时候,警幻仙子最后忠告他说:“从今后,万万解析,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但是宝玉却始终讨厌这个经济之道,所以他终于走上了佛教之路!

宝玉是有计划的慢性的出家,不是顿时的自杀。所以当其长叹之后,虽一时想起黛玉未免心酸落泪,但又不能顿时自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是第一流人物,举动温柔,遂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因为最易钟情的脾气,还不能一时脱掉,而宝钗亦实在有可爱之点。虽思想性格不在一条线上,然究竟亦不是俗流之人,有姿色美亦有内心美。所以他们俩结婚之后,也着实过过很恩爱的生活。下面一段话描写小夫妇的起居生活太好了!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过去照应照应的,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宝钗因说麝月道:“你们瞧着二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麝月笑着道:“二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凤姐因向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吗?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宝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把个宝钗直臊得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 (第一百一回)

又如:

宝玉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身子才好些。”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宝钗笑道:“是了,你快去罢。”将宝玉催着去了。这里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二爷打发焙茗回来说,请二奶奶。”宝钗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说得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老婆子丫头都笑了。宝钗的脸上飞红,把秋纹啐了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这么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秋纹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焙茗。那焙茗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二爷把我巴巴儿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贾母向宝钗道:“你去罢,省了他这么不放心。”说得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怄着玩笑,没好意思,才走了。 (同上)

由这两段看来,宝玉真是可爱。此等夫妇焉能长久,亦不须长久。一日已足,何况年余?然则宝钗虽守寡,其艳福亦胜黛玉多多矣。

宝玉终非负心之人。“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东风舞鹧鸪。”他必须要履践前言。宝钗虽可爱,小夫妇虽甚甜蜜,然而其爱的关系终不如与黛玉之深。不过逼着宝玉出家的主力,据情理推测,尚不在爱黛玉心切,而实在思想之乖僻与人世之无常。这两个主力合起来,使着宝玉感觉到人生之无趣。试想读书上进他既看不起,而他所最钟情的却又都风流云散,他所想望的以眼泪来葬他及大家都守着他的美梦,现在却只剩了他自已,使他感觉到活着无趣,种种想望不过是梦不过是幻。他除了出家以外,还有什么办法?为黛玉出家实在是一个巧合,而事实上促成他这个目的的前因,却有好多其他成分在内。如果宝玉不是乖僻之人,如果是乖僻而不走到佛家的路上,转回来走儒家之路,如甄宝玉似的,则与宝钗偕老是必然的事。因为宝玉也实在爱慕宝钗,而宝钗运用柔情,也实在有做过移花接木之计。然而并未偕老,这其中并非对于宝钗有所恨,有所过不去,这实在是世事使着他太伤心了,因而使着他对于生活也冷淡起来。这是蕴藏在他的内部的心理情绪。若说他一心想着黛玉而出家,这还是有热情。须知此时的宝玉不但是看富贵如浮云,即是儿女情缘也是如浮云。我们看这段话便知:

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着:“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慰,反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也是冷冷儿的。” (第一百十六回)

这种微妙的心理,慧紫鹃也不慧了!

冷到极点,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母子之情与夫妇之情皆未能稍动其心。一切情欲,扫涤净尽。心中坦然,倒觉无丝毫病魔缠身。所以他说:“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玉即欲,欲可以医病,可以养生亦可以害生。所以“欲”是人间生活的维持,没有了欲,便到了老病死的时候;而老病死之所以至,也即因为有了欲。如今他有了“心”了。心得其主是为永生,要欲何用?袭人说“玉即是你的命”,而宝玉却以为“心就是命”,玉是无用的了。所以当“佳人双护玉”的时候,他至不得已便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可怜凡夫俗子如何能了解他的领悟!

他既有了心,那玉之有无便不相干,对于他的行动毫无影响,于是他决定离开这欲的世界了。

只见宝玉一声不哼,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

这是母子的惨别!

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戴凤冠穿霞帔呢。”

这是叔嫂之别!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说得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那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

宝玉道:“你倒催得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

这是夫妻惨别!还忍卒读吗?其为悲何亚于黛玉之死?

于是“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

“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宝玉至今真出家矣。

离家时,贾政不在家,于是便往辞亲父。

(贾政) 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

这是父子之别!吾实不禁黯然伤神者矣!

以上别父母别妻嫂,极人间至悲之事。释迦牟尼正因着生离死别的悲惨而离了皇宫,然离皇宫又何尝不是极悲之事?宝玉冷了心肠而出家求那永生之境,正同释迦牟尼一样,都是以悲止悲,去痛引痛。这是一个循环,佛法无边,将如何断此循环?

宝玉出家一幕,其惨远胜于黛玉之死。黛玉死,见出贾母之狠毒与冷淡,然此狠毒与冷淡犹是一种世情,其间有利害关系,吾人总有恕饶的一天。至于宝玉的狠与冷却是一种定见与计划。母子之情感动不了,夫妻之情感动不了,父子之情更感动不了,刚柔皆无所用,吾人何所饶恕?恕宝玉乎?然宝玉之狠与冷并非是恶,何用汝恕?惟如此欲恕而无可恕无所恕之狠与冷,始为天下之至悲。盖其矛盾冲突之难过,又远胜于有恶可恕之利害冲突也。吾故曰第二幕之惨又胜于第一幕。其主因即在于思想性格冲突而外又加上一种无常之感。他要解脱此无常,我们恕他什么?

有恶而不可恕,以怨报怨,此不足悲。有恶而可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大可悲,第一幕悲剧是也。欲恕而无所施其恕,其狠冷之情远胜于可恕,相对垂泪,各自无言,天地黯淡,草木动容,此天下之至悲也。第二幕悲剧是也。

(《文哲月刊》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版]第四期[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五日版]) Pf9soBdQJIKx6KESgIorN32i/vRgLoMnQeGwqgrUdgbV7rZCRE/wTlTpMtNGRQ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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