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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上帝的创世构思

1

南唐大词家冯延巳填过一首很有名的小词,起句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日,冯延巳陪南唐中主李璟同游,李璟笑问他的这位宠臣:“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冯延巳谄媚作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

冯延巳想是生怕亦擅诗词的李璟忌妒自己的佳句,便推举出李璟的名句而谦称不及。其实若抛开这些人际关系上的试探与纠结,李璟的问题实则意味深长——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问题就是中国一切诗歌美学的根本问题。试想若你自己也是一名诗人,当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不过是最自然、最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罢了,更何况,这春风春水既不可充饥,亦不可御寒,说到底究竟关你何事呢?

2

《创世记》记载着上帝用六天时间创造了世界:第一天,上帝创造了光,从此有了昼夜之别;第二天,上帝创造了苍穹,把苍穹以下的水和苍穹以上的水分开;第三天,上帝分出了大地与海洋,使地上生出青草、树木和蔬菜;第四天,上帝创造了日月星辰,用以管昼夜、分光暗;第五天,上帝创造了水中的鱼和天上的鸟,使它们繁衍生息,各从其类;第六天,上帝要使地上生出活物来,便创造了野兽、牲畜和爬行的动物,当然,还有人类——“于是,神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人,就是照着神的形象创造了他”。

如此复述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可能有点让人不耐烦,却又不无必要,因为接下来我们要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上帝是在创世的第六天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那么,在之前的那五天里,他又是“照着什么”创造日月星辰、天空大地和飞禽走兽的呢?

这绝不是一个无聊的问题,甚至对其重要性我们几乎无法过分评估,因为这实在是西方古典哲学与美学的一大母题,亦是诗歌所渴望达到的美与真的终点。

正如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那么在造物的时候,上帝一定在心中先有一个构思。譬如在创造飞鸟之前,上帝心中一定先有一个飞鸟的“样子”。当然,这位上帝不必是基督教的上帝,凡是相信神创论者,他们的神祇亦必在创世之前生出同样的构思。这个“构思”,或神祇心中的“样子”,柏拉图称之为理念,亚里士多德称之为共相,传承为西方哲学与文艺的一大经典命题。及至近代,叔本华的美学依旧因循着这一条进路。中国读者欣赏西方文艺,每每因为不晓得如此背景而感觉隔阂,继而因隔阂而生出倦怠与误读。

[英]爱德华·伯恩—琼斯《创世记,第一日》(Days of Creation, The 1st Day,Edward Burne-Jones, 1870—1876)。“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他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一日。”

[英]爱德华·伯恩—琼斯《创世记,第三日》(Days of Creation,The 3rd Day, Edward Burne-Jones,1870—1876)。“神说:‘地上要长出青草、结种子的蔬菜和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在地上的果子都包着核!’……神看这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三日。”

3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若有人问你,吹皱一池春水究竟与你何干,你自可以借用欧阳修的话来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风也好,水也好,水面因风而起的波纹也好,本与我们没有任何干系,不过因为我们心内的情痴,故而每每在风前、水前、水面因风而起的波纹前,或触景生情,或因物起兴罢了。

而在太多的西方文人看来,这任一的风、任一的水、任一的水面因风而起的波纹,背后都是唯一的风、唯一的水、唯一的水面因风而起的波纹,亦即上帝或任何神祇在创世之前所产生的唯一且完美的构思。也就是说,一切的风光物象之美,在我们而言是因心绪而美,在西方的文人看来,是因为创世神的构思而完美。

4

有一次,牧神向太阳神阿波罗提出挑战,要和他比试一下音乐才华。在后者应允之后,年高德劭的山神被请来充当裁判。当然,我们难免嗔怪牧神的鲁莽和自恋,因为我们都知道,在奥林匹斯的众神当中,太阳神的音乐才华无与伦比。

但牧神自信满满,在赛事上——让我们借用一下牧神的同情者诗人雪莱的诗句——牧神只用一支笛子,“歌唱舞蹈的群星,歌唱万变的大地与天庭,歌唱恢宏的战争,歌唱爱情、死亡和生命(I sang of the dancing stars, /I sang of the daedal Earth, /And of Heaven–and the giant wars, /And Love, and Death, and Birth,–)”。

比赛的结果毫无悬念,山神宣告阿波罗获胜。这个判决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赞同,除了一个人——牧神的忠实追随者弥达斯国王。“你们怎么可能不被牧神的笛声陶醉,而把桂冠轻率地送给太阳神呢!”弥达斯强烈地质疑着判决的不公,太阳神并不辩解,径自将弥达斯那双不中用的耳朵变成了驴耳。

我们或许会替弥达斯申辩: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更何况艺术一类的事情总是曲高和寡,经典的歌剧唱段总不如排行榜金曲能赢得更多的听众;或者说,艺术怎能有客观的标准呢,又怎能以票数或裁判的个人意志来辨别优劣呢?

是的,我们还可以参照《庄子·齐物论》的一则故事。啮缺问王倪:“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啮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啮缺又问:“那么万物就无从知晓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虽然我一概不知道,但凑合着说两句吧。你怎么知道我所谓的‘知’不是‘不知’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谓的‘不知’其实是‘知’呢?我来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容易生病,泥鳅也会吗?人爬到树梢上就会惊慌,猿猴也会吗?人、泥鳅、猿猴,这三者之中,谁的生活习惯才算是标准的生活习惯呢?人吃肉,麋鹿吃草,蜈蚣吃小蛇,猫头鹰吃老鼠,谁的口味才算标准口味呢?毛嫱和西施是公认的美女,但鱼儿看见她们就会沉入水底,鸟儿看见她们就会高飞而去,麋鹿看见她们就会撒腿飞奔,怎样的美丽才算标准的美丽呢?在我看来,何谓仁义,何谓是非,纷繁复杂,我怎么区别得了呢?”

在东方的文艺传统里,我们受庄子的影响最深,总喜欢讲“各花入各眼”,那么所谓好诗与坏诗也无非因人而异罢了;而在西方的文艺传统里,创世神对宇宙万物的那些“构思”便是完美的客观典范,诗歌愈接近之,便愈是趋近于美,只是那典范究竟是何等模样,人间唇舌总难以描述得清。

当然,这还只是东西文化众多隔膜中的区区一例而已。今天的我们虽然能轻易看到世界各地的高山大川,却未必因此可以轻易看到那些高山大川藏在地底数百、数千米深的根基。我们时常不明白,为什么某一脉远处的山峦会舒展得那样奇异,若我们晓得了它的深层地质,便会明白它其实也像我们家乡的山河一样美得自然而纯粹。

毛晓雯

[荷兰]雅各布·乔丹斯《弥达斯的裁判》(The Judgement of Midas, Jacob Jordaens,Unknown Date)。乔丹斯是17世纪著名的巴洛克风格画家,在这幅作品里,老山神坐在中间的裁判席上,宣布阿波罗获胜,眼睛却看着弥达斯国王(右一),弥达斯以坚定的手势表达着对牧神的支持,耳朵却正在变成驴耳。

[法]克劳德·洛兰《阿波罗与缪斯女神在赫利孔山》(Apollo andthe Muses on Mount Helicon, Claude Lorrain, 1680)。赫利孔山是九位缪斯女神的神庙所在,古希腊的伟大诗人赫西俄德称自己就是在这座山的山脚下由缪斯女神亲授诗歌的,自此诗旨便有了神谕的色彩。

[英]约翰·麦尔惠士·斯特拉维克《阿克莱西娅》(Acrasia, John MelhuishStrudwick, 1888)。图画描绘的是英国诗人爱德蒙·斯宾塞《仙后》(The FaerieQueene, by Edmund Spenser)的诗意场景。画面中央的阿克莱西娅是一位美丽的巫女,温柔地拥着怀中的骑士。侍女们亦莫不关切地望着他,而她们的身体幻入了梦幻般的树丛之中。诗歌未尝不是所有时代的巫术,将凡俗的我们托举到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璀璨幻境中去。

[英]爱德华·伯恩—琼斯《希望》(Hope, Edward Burne-Jones, 1896)。威廉·莫里斯为这幅画题有诗句:“若人在极深的夜里,赤裸的双脚在冰冷的镣铐里,呼吸在极度逼仄的空间里,诗歌总会是手中至少会有的一束花枝,是目光尽头的一扇窗子。”

萨福
(Sappho,630或612 B.C.—592或560 B.C.)

古希腊女诗人,世界上第一位吟唱个人爱情的诗人。一生中,萨福酷爱音乐和诗歌、河流和花朵,与她众多的女弟子相恋过,做过她老师的情妇,最后爱上一位默默无闻的猎人,并因之殉情而死。对这个世界,萨福始终怀着真挚与热情。即便说她的整个灵魂都是爱,也不为过。因此,萨福无须任何其他的纪念,她既不需要因为某种奇异的罪名被钉于高悬的耻辱柱——如雅典法庭所做;也不需要人们将她的头像镌于银币之上——如莱斯博斯岛岛民所做。只要你还有爱,萨福便与你同在。而萨福的诗令人相信,即使有一天,这个世界变成巨大的坟场,变成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她的灵魂,也是最后一星不灭的磷火。 +r8KLrv3S8ncDGKaN1Ip8sN4hKZ+sLW93KMw7Bi1RFRLhMSYpRn7xxVUKc8w3p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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