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博比收到了一封性质截然不同的来信:
都搞定了,老兄(巴杰的信字迹潦草,让人觉得他接受的那些昂贵的公立学校教育一点也没派上用场)。事实上我昨天一共花十五英镑弄到了五辆车。一辆奥斯汀,两辆莫里斯,还有两辆罗孚。眼下它们其实还不能开,但我想咱们能把这些车都修好。去他的吧,车怎么着都是车。只要买主们能开着车到家,路上不抛锚,也就够了。我想在下下周一开张,到时就全仰仗你了,你可别让我失望啊,行吗,老兄?我必须得说,卡丽姑妈真够意思。她隔壁一个老兄因为她家的那些猫对她很粗鲁,她一直怀恨在心。我有次砸了他家的窗户,结果她就每年圣诞节送给我五英镑,这回也是。
咱们注定能成。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的意思是,车怎么着都是车。你可以把它们白白捡来。刷上点儿漆,那帮笨蛋注意的也就是这个。咱这买卖会大获成功的。最后别忘了啊。下下周一,我就靠你了。
你永远的朋友
巴杰
博比告诉父亲,为了干一份工作他下下周一要进城去。他对这份工作的描述并没有激起牧师太大的热情。或许应该指出,牧师以前曾经见过巴杰·比登。他只是对着博比长篇大论了一番,告诉他真正明智的人不会让自己卷进这种事情里。由于不是财务或者生意问题方面的权威,他的忠告从技术层面上来说都语焉不详,不过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又明白无误。
那周的周三,博比收到了另一封信。信是用陌生的斜体写就的,内容多少让这个年轻人有点儿惊讶。
信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恩里克斯与道洛”公司寄来的。简而言之,这家公司为博比提供了一份年薪一千英镑的工作。
开始的一两分钟里,这个年轻人认为他肯定是在做梦。年薪一千英镑啊。他更加仔细地重读了那封来信,里面提到退伍的海军军人是公司首选。信中暗示说博比的名字是某人推荐的(此人匿名)。他必须即刻决定是否要接受这份工作,博比也必须准备好在一周之内动身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
“唉,真他妈活见鬼了!”博比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倒霉事。
“博比!”
“对不起,老爸。我忘了您在这儿呢。”
琼斯先生清了清嗓子。
“我想跟你指出的是——”
博比觉得要避免接下来的这个过程(通常都是极其冗长的),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于是他用一句简单明了的话把它化解了:
“有人给我开价年薪一千英镑。”
牧师惊愕地大张着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句话正好打乱了他的阵脚。”博比心满意足地想道。
“我亲爱的博比,我刚刚是不是听你说,有人要给你开价年薪一千英镑?一千英镑?”
“一杆进洞,老爸。”博比说。
“这不可能啊。”牧师说道。
博比并没有被这种坦率直白的质疑伤害,他对自己身价的估计与他父亲对他身价的估计相差不远。
“他们肯定是群彻头彻尾的笨蛋。”他兴高采烈地应和道。
“这些人,呃,是谁啊?”
博比把信递给他。牧师笨手笨脚地拿出夹鼻眼镜,满心疑惑地盯着那封信,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
“不同凡响,”他最终说道,“太不同凡响了。”
“一群疯子。”博比说。
“啊!我的孩子,”牧师说,“作为一个英国人终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诚实是我们的代名词。海军把这个优良作风传播到了全世界。一个英国人的世界!这个南美的公司意识到了一个刚正不阿、忠心可嘉的年轻人的价值所在。你永远都可以信赖英国人,他们会照章办事——”
“而且恪守诚信。”博比说道。
牧师怀疑地看着他儿子。后面这半句点睛之笔其实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但被博比说出来的时候,语气中有些东西让他觉得并不是那么发自肺腑。
然而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却一本正经。
“可是老爸,”他说,“为什么是我啊?”
“什么叫为什么是你?”
“有那么多英国人呢,”博比说,“活力四射,身强体健。怎么就挑上我了呀?”
“没准是你以前的指挥官推荐了你呢。”
“是啊,也许是吧,”博比将信将疑地说道,“不过再怎么说都无所谓啦,反正我也不能接受这份工作。”
“不能接受?我亲爱的儿子啊,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嗯,您也知道,我的工作都已经落实了呀。跟巴杰一块儿。”
“巴杰?巴杰·比登。真是胡闹,我亲爱的博比。这可是件严肃的事。”
“我承认,这是有点儿难办。”博比叹了口气,说道。
“你跟比登那孩子商定的幼稚项目不能算数。”
“但是对我很重要啊。”
“比登那孩子根本就靠不住。就我所知,对他的父母来说,他已经成了大麻烦和大花销的根源了。”
“他运气一直不太好,巴杰实在是太轻信别人了。”
“运气,运气!要我说,这小伙子这辈子就从来没干过正事。”
“别胡说了,老爸。唉,他以前可经常早上五点钟起床去喂那些讨厌的小鸡的。虽然后来它们全都得了鸡瘟,可那也不是他的错啊。”
“我从来就不赞成这桩汽车修理厂的生意,纯属胡闹。你必须放弃这个。”
“不行啊,我已经答应了。我可不能让老巴杰失望,他就指着我呢。”
讨论还在继续。牧师出于对巴杰的偏见,死活没法把博比和那个年轻人的约定当一回事。一方面,他觉得博比冥顽不灵,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要跟他最差劲的朋友去过无所事事的生活。而另一方面呢,博比则只是木然地重复着他“不能让老巴杰失望”这句了无新意的话。
到最后,牧师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而博比马上坐下来,给恩里克斯与道洛公司回信,拒绝了他们提供的工作。
他一边写一边叹气。此刻他正在放走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可能再也不会有了,可他别无选择。
后来在高尔夫球场上的时候,他把这个问题提给了弗兰基,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你本来是该去南美洲的对吗?”
“对。”
“你想去吗?”
“想啊,为什么不想?”
弗兰基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她断然开口道,“我觉得你做得完全正确。”
“你是说对巴杰?”
“是的。”
“我不能让这老家伙失望啊,是吧?”
“对啊,但要留神‘这个老家伙’,你是这么叫他的,别让他把你拉下水。”
“哦!我会留神的。无论如何,我不会有事的。我什么财产都没有。”
“那肯定相当有意思。”弗兰基说。
“为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听起来挺棒的,无拘无束,又不用承担责任。可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其实我也同样没有什么财产。我是说,父亲会给我一笔零用钱,我有好多房子可以住,有一大堆衣服,很多仆人,有一些让人看了都受不了的家传珠宝,还有好多在商店里的信用额度,但那些其实都是家里的,不是我的。”
“是啊,不过再怎么说——”博比停了下来。
“哦,还是很不一样的,我知道。”
“对啊,”博比说,“很不一样。”
他突然间感到非常沮丧。
他们一起默默地走向下一个发球区。
“明天我要进城去。”弗兰基趁着博比把球放在球座上的时候说道。
“明天?哦,我刚刚正想跟你说你应该来参加个野餐呢。”
“我也想去啊,可是事情都安排好了。你知道,父亲的痛风又犯了。”
“你应该待在他身边伺候他。”博比说。
“他不喜欢被人伺候,那会让他烦不胜烦。他最喜欢第二个男仆。他富有同情心,既不在乎别人往他身上扔东西,也不在乎别人叫他该死的傻瓜。”
博比这一杆打了个剃头球,球缓缓滚入了沙坑。
“运气太差了。”弗兰基说着便打出了一记漂亮的直线球,球越过了沙坑。
“顺便说一句,”她说道,“咱们没准可以一起在伦敦干点什么,你很快就会去吗?”
“周一吧。不过,呃,这样不太好吧,对吗?”
“不太好?为什么?”
“哦,我是说我大部分时间都得像个修理工一样干活儿,我的意思是——”
“就算是那样,”弗兰基说,“我猜你一样也可以去参加鸡尾酒会,然后喝得烂醉如泥,就像我其他那些朋友一样。”
博比只是摇了摇头。
“我可以办一场啤酒香肠派对,假如你更喜欢这个的话。”弗兰基鼓励地说道。
“哦,听我说,弗兰基,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把你的朋友们都混在一起。你的朋友圈和我的不一样。”
“我向你保证,”弗兰基说,“我的圈子里面什么类型的人都有。”
“你这是在装糊涂。”
“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带着巴杰来呀,这样就有跟你关系好的朋友啦。”
“你对巴杰有某种偏见。”
“我猜是因为他口吃吧,口吃的人总是弄得我也跟着口吃。”
“听我说,弗兰基,这样没什么用,你知道的。在这里其实也挺好的。就算没太多事情可做,我也比百无一用的人强。你一直对我都特别好,这点我很感激。但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无名小辈,我是说——”
“等你把你的自卑情结都充分表露完了之后,”弗兰基冷冷地说道,“或许就该试着用九号铁而不是推杆来把球打出沙坑了。”
“我是用——哦!该死!”他把推杆放回球袋中,拿出了九号铁。弗兰基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接连胡乱挥了五杆,在他们的周围扬起了一片沙尘。
“这洞你赢了。”博比说着捡起球来。
“我觉得也是,”弗兰基说,“这样的话比赛我也赢了。”
“剩下的洞咱们还打吗?”
“不了,我不想打了。我还有好多事儿要干呢。”
“当然啦,我猜你也挺忙的。”
他们一起走回了俱乐部会所,一路上一言不发。
“好啦,”弗兰基伸出一只手来,说道,“再见了,亲爱的。这几天你能来陪我真是太棒了,回头等我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时,或许还能再见见你。”
“听我说,弗兰基——”
“没准儿你还会屈尊来参加我组织的果蔬小贩聚会呢。我相信你能在伍尔沃斯连锁零售店 里买到很便宜的珍珠纽扣。”
“弗兰基——”
他的话音被刚刚发动的宾利车引擎声所淹没,弗兰基随意地挥了挥手便驾车离开了。
“妈的!”博比发自内心地骂了一句。
他觉得弗兰基的表现有点儿太不像话了。或许他在处理问题的时候是不怎么机智圆滑,但是真见鬼,他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
不过也许他就不该把这些话说出来。
接下来的三天显得无比漫长。
牧师的嗓子疼,迫使他说话的时候只能轻声低语。他说的话很少,显然是在以一名基督徒应有的方式忍耐着他第四个儿子的存在。有那么一两次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话,大意是逆子无情甚于蛇蝎 ,诸如此类。
到了星期六,博比觉得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家庭生活的压力了。他找到和丈夫一起“管理”牧师寓所的罗伯茨太太,让她给了他一袋三明治,再加上他在马奇博尔特买的一瓶啤酒,动身准备来一次独自野餐。
最近几天他十分想念弗兰基。老一辈的人对他来说是种束缚……他们唠叨起来就会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博比躺在长满欧洲蕨的山坡上,四肢都伸展开来,心里纠结着究竟是该先吃午饭再睡觉呢,还是先睡觉再吃午饭。
就在他左思右想的时候,问题却因为他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而得以解决了。
等他一觉醒来,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半!博比一想到他父亲会如何不赞同以这种方式度过一天的时光,不禁咧着嘴笑了。一次美妙的乡间漫步,走上差不多十二英里,这正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应该做的事情啊。这让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句名言:“那么现在,我想我已经挣到了我的午餐。”
“真愚蠢,”博比心想,“干吗要靠走上一大段你并不是特别想走的路来挣得午餐呢?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你乐在其中,那纯粹就是自我放纵,如果你不喜欢这么做,那就是在犯傻。”
于是他开始享用他这份不劳而获的午餐,吃得津津有味。在满足地长出一口气之后,他拧开了啤酒瓶的盖子。啤酒的味道苦涩异常,却毫无疑问令人精神一振……
他再次躺下来,把空啤酒瓶随手扔到了一丛欧石南中。
他觉得自己躺在这里简直像上帝一样。世界就在他的脚下。这是种说法,但真是个不错的说法。他可以无所不能,只要他尽力而为!宏伟壮丽的计划和积极大胆的进取精神掠过他的心头。
接着,一阵倦意袭来,让他再次感到昏昏欲睡。
他睡着了……
睡得很沉,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