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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1

高濑千帆步履蹒跚地走在夜路上。

明明刚才还吐了一次,此时胃里的酸涩感又再次顶了上来。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喝酒,而且她的酒量还算不错,所以一直觉得自己没事。不过事实证明,一口气喝那么多酒,果然还是不行。

当她找到路边的储物柜,取出衣服,在车站的厕所里换上时,感觉到了一股凉气。而后,之前一直没发觉的呕吐感,此时也急速涌了上来。

直到此时,她还因为酒精的缘故,感觉脸上仿佛被火烧一般热辣,可身体里却是冰凉。因为这股落差,一股眩晕感涌了上来。明明刚才还靠在路边的邮筒歇了一会儿,现在却完全安定不下来。

此时,她再也忍不住,蹲在路边开始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她用手帕擦了下嘴,然后无意识地在上衣的口袋里寻找什么。她的手碰到了某个冰冷的东西。取出来看了看,才发现是一把钥匙。千帆一边低声抱怨了一句,一边将它投到路边的水沟里,而后又将刚才擦过根本不脏的嘴的手帕扔到了马路上。

随后她摇摇晃晃,继续起身走了起来。

喂!一声低沉的男声传了过来。尽管这里没有路灯,可她还是看到,对方穿着一件大衣,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日本酒的臭味儿。

喂!男人再次喊道,同时还抱住了千帆。她毫不留情地用膝盖顶上了男人的腹部——她是打算这么做的。可身体却晃晃悠悠,根本使不上力气。

可即使如此,醉汉还是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摔倒在路上。千帆用靴子踢了男人小腹一脚,马上便离开了。身后还传来对方的呻吟声,可她却连头都没回一下。

以往,她可以轻松爬上通往女生宿舍的上坡,可现在她却感觉举步维艰。

开始耳鸣了。不,千帆一开始以为这是耳鸣。而后,她却发现这阵声响并没有停止的迹象。随着她爬上坡道,这声音还越发清晰起来。一般来说,越是远离市中心走到住宅区,应该越是幽静才是。

随后,一片红色的阴影,渐渐浮现在这黑暗的夜色中。千帆这才注意到,原来那是警车和救护车的红灯,这时她才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回过神来。

在常夜灯的照耀下浮现出来的,是清莲学园的女生宿舍。宿舍前黑影丛动,全都是看热闹的人群。千帆拨开人群,喘息着走了过去。

小惠……

此时,她的脑中浮现出室友的样子。同时,她也下意识地抚摸起了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难道……是小惠吗?

千帆有种直觉,会不会是鞆吕木惠,趁自己不在之时自杀了?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小惠的声音,混合在看热闹的人群的嘈杂声中,扫过千帆的头盖骨。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他,然后自杀。)

(然后自杀……)

小惠……

(你不相信吗?)

(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吗?)

在宿舍的门口,扯着一条禁止入内的封锁带。

“你,要去哪儿?”

(我和那个男人,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穿着黑色背心的警察,拦住了千帆。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呢?为什么?)

(为什么?)

“现在不能进去。”

(为什么?)

(千帆……)

小惠……

(那样的话,不如……)

(不如……)

“小惠!”

“高濑,”在警察身后,传来了一身尖锐的女声,“都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说话的是宿舍管理员鲸野文子。她快步走到正和警察纠缠的千帆身边。

“小惠她……小惠她……”

“鞆吕木她——等、等等,你这是……”声音低沉的鲸野,再次提高了声音,“这是酒臭吧。这么晚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哪怕你已经不是在校生了,也不能在学妹面前这个样子。这次我们也是下了决心,哪怕你是高濑家的人,也不能再任由你这么任性下去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一个焦躁的男声打断了鲸野的话,“宿舍长,请你不要在这种时候多生是非。”

“我、我可没有……都是她啦。”

刚才说话的,是个头发斑白,看上去五十上下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视线从鲸野转向千帆。那流露出黄色底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这个女生是?”

“是被害人的室友。”

被害人……这三个字如同什么信号一般,让千帆猛地挣开了警察的手。

“啊,喂、喂!”

“喂!”刚才的小个子男人被千帆撞到,整个人摔到地上。“高濑,你等等。”

刚才那蹒跚的步履仿佛不曾存在一般,千帆全力跑了起来。她甩开想要拦住她的警察,跑上楼梯。

是二楼的二〇一号室,这是千帆和小惠的房间。上面写着“鞆吕木”和“高濑”的名字。她飞奔了进去。

里面正在采集指纹的鉴证科员,一开始被千帆吓到,让出了一条道,随后便马上抱住了她。

“喂,你干什么?”

“小惠!”

“你在做什么?”

“小惠!”

“是谁放她进来的?”

“拦住她!”

从四处赶来的警察们围住千帆,悲鸣声和怒吼声混成一片。

“请你冷静一下,”一位和千帆身高差不多的便衣警察,毫不留情地按住了她的头说道,“冷静一下。”

“小惠……小惠……”

随后,千帆被警察们押到走廊里,双膝跪地,虽然拼命挣扎却已精疲力竭,只能微弱地反复低声呢喃着小惠的名字。

“喂,好痛!”刚才的小个子男人,一边掸着自己西装上的灰尘,一边走了过来,“这女生劲儿还挺大啊。”

“菓哥,”一个高个子的警察一边按住千帆的头,一边拾起被她打飞的银边眼镜,“要、要怎么处理她?”

“哎呀,弄得我全身都是泥呢。等一下,你先去帮我把这条手帕弄湿。”

“弄湿?可是现在……”

“怎么了?”

“现在停水了。”

“什么,停水?”

“你不知道吗?就在刚才,十一点的时候,这一带因为水管破裂而停水。听说要等明天才能修好。”

“啧,这可真是不凑巧啊。”

“不然我去买瓶矿泉水吧?”

“如果她真那么想看现场的话,”那个叫菓的小个子警察,无视银边眼镜警察的话,说道,“就让她看看吧。”

“咦?”

“你看——”无视戴着一副如同银行柜员式银边眼镜的警察的阻止,小个子男人粗鲁地抓住千帆的手腕,把她拉起来,向二〇一号室望去。“随便你看个够吧。”

千帆这才仔细观察了起来。

此时,房间内已经不见了鞆吕木惠的人影。在地毯上,还残留着大量的血迹。门边的血迹还不算太多,但在房间中央,血迹则像海水一般弥漫开来,血液所特有的腥臭味夹带着热气,向千帆的脸上袭来。而那片血迹,一直向阳台的窗户边延伸而去。

此时,玻璃窗的窗帘是拉开的,而玻璃窗子则被打碎。可以看到,在阳台上的一片碎玻璃中,还有只铜制的花瓶滚落在地上。

“看够了吗?”

听到小个子警察这样问道,千帆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回头看了看他。随后手臂向上挣扎,推开了他那抓住自己的手腕。

“小惠在哪里?”

“真是的,你这女人还真是不可爱,”对方一边吃痛地摸着手腕,一边回瞪了千帆一眼,故意把目光向上提了提,“看到这样一副惨状,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话。”

看来这个男人是想让自己看到惨案发生的现场,通过“震惊疗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小惠在哪里?”

“不要露出那种可怕的表情啦。被害者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如果你想看,就之后再看吧。”

“你说被害者,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个女生是被人杀害的。对了,说起来,”小个子男人抬头看了看千帆,“你自称是她的室友,那么应该也住在这个房间吧。刚才你好像是从外面回来的,之前你去哪里了?”

“你闻闻这味道就知道了,”对于毫无顾忌靠过来的小个子警察,千帆几乎要把唾沫吹到他头上,对他吹着气说,“我出去喝酒了。”

“可恶。这味道不错啊,”一瞬间,对方露出了有点羡慕的表情,“你还在上高中吧。”

“不好意思——”看来,这个小个子男人是决定刨根问底了,千帆也稍微缓和了一下口气,“我已经毕业了,所以说是社会人也不为过。”

“啊?也就是说,你已经不是清莲的学生了?这里的毕业典礼是在——”

“是这个月的三号。”

“今天是几号?”这是千帆出现之后,小个子警察第一次向银边眼镜的警察问话,“今天是二月——”

“十八日吧?”

“既然你两周前就毕业了,又为什么还住在学校里?”

“根据宿舍规定,”千帆一边不耐烦地想着,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一边说道,“我可以住到月底再搬走。”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坐下来慢慢聊吧。哼,学校居然让毕业生使用公费这样喝酒玩乐,怎么对得起纳税人啊。”

“那个,清莲学园啊,”戴银框眼镜的警察小声插嘴道,“不是私立高中吗?”

“社会出了资助金也是一样的。不过这种事怎样都好。你叫什么名字?”

千帆沉默了。对她说来,被问到姓名时的屈辱感,几乎等同于被人拷问。因为对她来说,高濑这个姓氏,在这个城镇里相当于父亲的存在,而并非她自己的人格。对她来说,被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直接这样问起自己的名字,实在是百般的不情愿。

可对方毕竟是警察,自己无法保持沉默。她努力压抑住那种从毛孔中渗出的厌恶感,拼命地出声说:“……高濑。”

“高濑,什么?”

“千帆。”

“高濑千帆?你一开始直接说不就好了吗,非要我一句一句地问你,最近的女生真是的,这态度快赶上总理大臣了。不过算了,先不说这些。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今晚去哪儿喝酒了?”

“去哪儿?”

“你不是出去喝酒了吗?是去什么小酒馆,还是女生更爱去的那种高级地方——”

“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哪里?”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这一带。”

“这一带?”对方双眼放出的光,如同混杂了毒药一般,透出一股阴湿感,“这位小姐,你是什么意思?”

“我都说啦,”千帆吸了口气,露出比对方更阴湿的眼神,“因为我没成年,所以进不了酒馆,所以就在这附近转了转,在自动贩售机里买了罐装的啤酒。”

“这种喝法还真像是老头子啊。不过你放心,你这副模样,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女高中生。搞不好还会有人把你当成银座的公关小姐呢。总之,你说你在这附近一边喝酒一边徘徊,直到现在才回来?”

“没错。”

“有人能证明吗?”

“这可没有。”

“也就是说,你一直是一个人?”

“真不凑巧,我没有和一群人喝酒的习惯。”

“你刚才在门口发现骚动的时候,马上大声叫出了被害人的名字。也就是说,你好像知道些什么吧。你明明刚回宿舍,那你是怎么知道,被害人不是别人,偏偏是你的室友呢?”

“这只是我的直觉。”

“喂,既然你醉得厉害,我也就不绕弯子了。老实说吧,我们现在正在怀疑你。”

“什么意思?”

“我们怀疑杀害鞆吕木惠的人就是你,就是这个意思。”

这一瞬间,高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此前她几乎忘记,自己想要从警察的口中,尽可能多打听出点东西。她神情激动地望着对方。可这次,对方却没有移开视线,而是和她对视起来。

两人这样持续对视了好一会儿。

“哼,怎么不说话了?”警察叹了口气,移开视线,“算了,我们可以慢慢聊嘛。”他对着银边眼镜警察扬了扬下巴,“你去和刚才那个叫鲸野的老太太打个招呼,我们在这里借个房间,把其他相关人员都带过来问话。”

随后,千帆被穿着制服的警察,带进了一间名为“读书室”的大房间。里面已经集合了不少住在这栋宿舍的女生。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此时已经接近凌晨十二点。大部分学生不管是否已经准备就寝,都穿着睡衣或者运动服。

当然,这其中也有穿着毛衣的人,那是住在她隔壁二〇二室的柚月步美。对方虽然是二年级生,不过性格相当开放,听说她经常晚上从宿舍偷溜出去玩。如果在这种时候发现她“不在”,恐怕又会惹出什么麻烦,还好这种状况并未发生。

旁边穿着红色棉睡衣的是柚月步美的室友能马小百合。她和鞆吕木惠是同班的一年级生。作为新生,她应该正在准备入学后第一次的期末考吧。

她俩用如同参观动物园里珍禽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千帆,却没有向她搭话。

不光是柚月步美和能马小百合,其他的学生也在一边偷偷望着千帆,一边私下讨论着什么,却没有人直接和她说话。

有不少一年级的学生在低声啜泣。就千帆所见,就连平时和鞆吕木惠不甚亲近的女生,也把眼睛哭肿了。也许只是因为身边发生了这样的惨案,给她造成了太大的打击吧。

“同学们——”

这时,宿舍管理员鲸野文子出现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所管理的宿舍发生惨案的悲伤,还是平稳人生被打乱所产生的愤怒,她双眼通红地望着学生们说道:“接下来,警察有些话要问大家。被点到名字的同学,一个个按顺序到‘值班室’去。请大家诚实地回答警察的问题,知道了吗?”

所谓的“值班室”,如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是宿舍管理员不在时,其他代班的教职员工住的休息室,也兼作客房使用,现在主要供从外地来宿舍看望学生的家属使用。

“那么,第一个是鸟羽田同学。”

鲸野首先点了离自己最近的鸟羽田冴子去“值班室”,她住在五楼的五〇四号室,和鞆吕木惠、能马小百合是同班同学。

鸟羽田冴子和千帆身高相仿,留着和千帆一样的及腰长发。小惠以前曾经说过,她是因为偷偷憧憬千帆,才会故意打扮成这副样子。不过今晚,她似乎害怕和千帆对视,拼命地背对着她。

就在警察问话期间,鲸野文子的视线一个接一个地扫过在场的学生,就好像是在监视着大家,以防有人逃跑一般,这使在场的学生感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甚至没有人交头接耳。又或者说,鲸野是在怀疑杀害鞆吕木惠的凶手,也许就在现场的学生之中。

不过鲸野始终没有将她的视线投向千帆,仿佛是在有意识地回避着她一般,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警察的问询一直持续到早上五点。在能马小百合、柚月步美之后,最后被叫过去的是千帆。鲸野那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眼睛,有意避开了和她的眼神交流,无言地用手示意她去“值班室”。

“嗯——”

只见刚才那位花白头发的警察,正坐在榻榻米房间的矮桌前,用手支着脑袋,他一看到千帆,便立刻拉下了脸。之前打照面时那泛着黄色光芒的眼睛,也因为疲劳,显露出如同蜘蛛巢穴一般的红色毛细血管。

“我说……”另一边,戴着银边眼镜,如同银行职员一般整洁的警察,则翻出宿舍学生名册说道,“这是最后一个,高濑千帆。”

“终于轮到关键人物了,”花白头发的男人用双手搓拭着脸上的油脂,咧嘴一笑,“一般来说,住在双人宿舍的人被杀,另一个人就是凶手不是吗?”

“如果简单地套进‘方程式’就能破案,那么警察的工作……”千帆一边将及腰的长发在脑后束起来,一边特意打了个哈欠,“还真是轻松啊,那样的话,连猴子也能胜任吧。”

“你为什么非要说这种挑衅的话呢?”也许是因为疲劳,也许是因为演技,花白头发的警察像个无力的老人一般,虚弱地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不理解我们啊。”

明明先挑衅的人是你们吧,千帆想着。不过很快她便发现,如果反驳的话,无疑又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不知道是因为疲劳而懒于继续周旋,还是这种突变的态度本就是他的一贯作风,花白头发的警察突然敲起了桌子,大声叫道:

“高濑千帆,你以为你能装傻到什么时候?!我们知道是你杀了鞆吕木惠。你就老实承认吧。”

“证据呢?”此时,千帆体内的酒精已经消耗了大半,她的声音也恢复了平稳,“你们有我杀害小惠的证据吗?请让我看看吧。”

“我们可不会向重大嫌疑人出示这种证据的。不过我们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你最近经常和鞆吕木惠吵架吧?”

“谁说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就我们的理解,你应该是鞆吕木惠的‘恋人’吧?”

“没错。”

听到千帆这么理所当然的承认,花白头发的男人咳嗽了一声。不光是眼睛,此时他的脸都像柿子一般涨成了红色。“听说从新年伊始,你们俩就一直在吵架。你认为鞆吕木惠背叛了你,和别的男人发生了关系而责怪她。不过她却哭着否定了,所以最近你们俩的关系算是岌岌可危吧。”

“没错。”

“你因为妒火中烧,而乱刀捅死了鞆吕木惠。”

“乱刀捅死……小惠死得这么惨——”

“凶器你是怎么处理的?”

“凶器?”

“就是刀子,不管是菜刀还是水果刀,总之就是你用来刺杀被害人的东西,现在在哪里?还是说你已经把它扔了,就在你出去买啤酒的时候?”

“我没有杀人,所以不可能丢弃凶器。为什么你就认定我是凶手呢?我和小惠可是彼此相爱的。”

“所以说啊,”男人再次咳嗽了两声,“现在不是常有,昨天还恩恩爱爱,到了今天就不共戴天的故事嘛。不过我倒是不知道,在女同性恋之间居然也会发生这么痴情的故事。”

“当然有可能发生。”

“哦?你的意思是,承认自己杀害了鞆吕木惠?”

“我说过了,我没杀她。”

“还真是固执的女人,”对方一边敲着桌子,一边咳嗽着,“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别扯什么爱不爱的了。你就老老实实说清楚,案发时你去哪里了吧。”

“案发时是几点?”

“是今晚——确切地说是昨晚——十一点十分。”

“还真是精确啊,这是法医鉴定的结果吗?”

“不,这是根据目击者的证言——喂,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有目击者?是谁?”

“我都说了,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首先,我刚才说了你现在是重要嫌疑人,警察不可能将目击者的身份告诉你。”

“十一点十分时,我不在这里。”

“那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当时我醉得厉害,所以应该正在路上晃悠着吧。”

“哎呀,这位小姐,你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傻吗?什么叫在路上晃悠着。你这不是在说——请怀疑我吗?”

“可这也没办法啊,我说的都是实话。”

“这么说起来,”对方仿佛犯了偏头疼一般,按了按太阳穴,“你为什么要大半夜的去买啤酒,还在路上喝个烂醉呢?还是说你经常这么干?”

“不,这是我第一次这样。”

“哦?那为什么今晚会这样呢?”

“因为我和小惠……吵架了。”

“哼,”本以为对方会趁势攻击,可对方却漫不经心地说,“吵架了啊?”

“所以我当时不在宿舍。我想冷静一下,所以才出去的。因为天气太冷,我就在自动贩售机买了酒,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喝了起来。”

“公园的椅子上啊。那时,你碰到过什么熟人吗?”

“不,完全没有。”

“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和鞆吕木惠吵架的?”

“关于这个,我不想说。”

“是关于她的‘出轨’对象吧,是某个男人对吗?”

“关于这点,我保持沉默。”

“别跟我耍这种小聪明。说说吧,你为什么怀疑鞆吕木惠和其他男人有染呢?你有什么根据,还是单纯的直觉?喂,难道你还想保持沉默?如果你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必须老实交代——说起来,”说到这里,花白头发的警察突然改变了话题,“你是瞒着其他学生,还有宿舍管理员,偷偷跑出去的吧?”

“算是吧。”

“不过这附近,可没有什么年轻女生玩的去处,得到市区才行吧。先不说要特意大老远跑出去,如果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也没什么。一般会给严重警告吧。一般来说,只有一年级的学生是必须住宿舍的,二年级以上的惯犯,有可能会被从宿舍赶出去。不过,其实被发现的几率不是很大。”

“那看来大家都轻车熟路啊。”

“那是因为,虽然偶尔也会有人偷溜出去,不过还是有很多女生因为怕麻烦而放弃了。”

“怕麻烦?”

“刚才你也说了,这附近没有什么可以玩的地方。要想到市区,得走将近一个小时。虽然有去市里的公交车,不过回来时又肯定赶不上末班车。学生也没有多余的钱打车。”

“不能骑自行车去吗?”

“这里的自行车停车场,就在宿舍管理员的房间正对面。要想在晚上取出自行车,被发现的几率太高了。所以要想出去玩,就得步行。大部分人都觉得,还不如到了休息日,光明正大去城里玩。所以,特意在晚上偷溜出去的人不多。正因如此,宿舍管理员平时也不怎么监视出入口。”

“也就是说,只要不用自行车,要想避开宿舍管理员偷溜出去,是相当容易的?”

“嗯。不过十点熄灯的时候会点名,当然,管理员不会进来确认每个人在不在,所以只要拜托同宿舍的室友代为答到就可以了。”

“那回来的时候怎么办?要怎么打开宿舍门口的大门?”

“每个房间的钥匙都能打开大门,这一点是没问题的。”

“那你自己呢?经常晚上偷溜出去吗?”

“我是堂堂正正出去的。”

“因为你已经不是在校生了,所以没关系?”

“快毕业之前也是一样的。”

“哦?也就是说,哪怕被管理员看到,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去?可我看到你回来的时候,并没有骑自行车。还是因为你今天晚上要做些什么事,所以不能骑车?”

千帆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言,她思考了一会儿,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而对方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说道:“算了,先不提这个。那鞆吕木惠呢?她也经常晚上出去吗?”

这时,千帆突然意识到,这个警察似乎并未认定她就是凶手。当然,警察对她有所怀疑。但也可能是想用这种近乎侵犯人权的粗暴攻击方式来激怒她,让她全盘托出小惠的事。

“据我所知,小惠不会这样。”

“那么,今晚也是如此?”

千帆陷入了沉默。

如果被他的言行所蒙蔽,一味认为他是个愚蠢的警察,没准自己会栽在他手里——想到这里,她决定谨慎一些。不然,自己可没法打听出想要知道的情报。

当千帆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不觉吃了一惊。刚才还只是单纯地陷入混乱,现在,她已经开始为了弄清事实真相,而想要打听更多情报。也就是说,她感到了一种必须找到杀害小惠凶手的使命感。

这才是她第一次确切地意识到小惠已经死去。她确实是被什么人所杀害了。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怎么样?鞆吕木惠今晚——不,确切地说是昨晚——有没有偷偷溜出宿舍?”

要怎么回答才好呢……

之前一直尚算冷静的千帆,第一次感到了迷茫。到底她要对眼前的这个警察,坦白到什么程度好呢?如果只是推搪不答,她还有自信摆出一张臭脸。可如果要让对方说出自己需要的信息,就必须得下个饵才行了。

要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啊。因为我自己跑出去喝醉了啊。”

“我问的是你跑出去喝酒之前的事。那之前鞆吕木惠一直在自己的房间吗?”

“……应该是吧。”

“应该?什么叫应该?刚才你不是说,和她吵架之后跑出房间吗?那么鞆吕木惠就应该在房间里吧。不是吗?我可不觉得你能和空气吵架。这是理所当然吧。”

糟了……千帆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懊恼。要怎么自圆其说呢?就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对方继续毫不留情地说:

“说起来,你是几点出的宿舍?”

“十点半左右。”

总之,还是先老实回答问题吧。

“那时,鞆吕木惠还在房间里吧。”

“是的,那时还在。”

这番话里,明显带着点儿不对劲。不过对方却并未深究。“那时,她是什么状态?”

千帆感到了一丝迷茫,不过她还是老实答道:

“她说……她要去死。”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然后自杀。)

(我也要去死。)

“哦?去死?那就是打算自杀的意思吧。是因为你们吵架吗?”

“有可能。所以我回来时,看到宿舍外面停着的警车和救护车,才会觉得是小惠出事了。”

她明明白白说出了当时的心情。

“嗯。”花白头发的警察摸着下巴,抬头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说起来,你刚才——”

“那个——”

原来刚才趁着千帆没注意,那位带银边眼镜的警察出去了一会儿。这时,他靠近花白头发的警察,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同时还向千帆投来若有意味的目光。

“嗯?高濑议员?”

“没、没错……他的秘书来了。”

千帆的身体一僵。她讨厌被陌生人问到自己的姓氏,更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用这种畏惧的语气说起父亲。刚才她回到宿舍时,宿舍管理员就曾提到过“哪怕是你姓高濑”这样隐含深意的话语。其实明明是鲸野自己先对高濑这个姓氏起了畏惧之心吧。

“那是谁啊?”

千帆吃了一惊地抬起头来。这可是她第一次遇到没听过高濑之名的人。之后她回想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在她心中,眼前的警察并非一个符号,而是作为一个人格而存在的原因。

“我可不知道这家伙,我既没给他投过票,也没受他关照过。”

“不,菓哥,”带银边眼镜的警察急忙在他耳边说道,“实、实际上啊……”

“啊——是本部长啊,”花白头发的警察一脸无奈地松了松领带,挠着脖子,“真是的,明明连现场的‘现’字都不会写,还要在这里指手画脚。”

“菓、菓哥,你小声点儿……”

“好吧,我会小心处理的。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啊?”

“因为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啊。”

“那也就是说,我应该对这位大小姐更温柔一些对吧。”

“不、不要这么露骨——”

“哎呀,幸会幸会!”花白头发的警察将银边眼镜警察的脸推到一边,一脸假惺惺地向千帆递上名片,“这位小姐,我还没自我介绍过呢。这是我的名片。”

千帆接过名片,只见上面写着“菓正子”。原来这个人姓菓啊。不过他的名字——

“啊,我的名字不读‘Masako’,而是读成‘Tadashi’。有些白痴还把我当成女的,经常往我家里打奇怪的骚扰电话。不过请放心,大小姐。虽然我看起来这副样子,不过我就是典型的势利眼。碰到弱者就虚张声势,碰到大人物就卑躬屈膝。”

“菓哥,都说了叫你不要这么露骨——”

“我知道了。不管怎样,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天已经快亮了。如果有什么新发现的话,以后还会再找你的——”

话说到这里,“值班室”的大门被粗暴地打开了。来人是个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活像条形码的四十岁上下的矮胖男人——这是千帆父亲的秘书——望理。

原来是宿舍管理员把事情通知了千帆的母亲,而后他才联络到这里的。之所以这么迟才赶到,也是因为千帆的父亲一直忙于公务。

“小姐,”在这样的冬天里,对方的脑门上还是冒出了像沙拉酱一般油腻的汗水,“真是对不起,我来迟了,现在就接您回去。请您赶快准备一下。”

“准备?”

“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简直心痛之极。请您早点儿回去见他,让他安心。”

“我不回去。”

“啊……”

“确切地说,应该是不能回去。”

“为、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警察不让我回去啊,我是这起事件的头号嫌疑人。”

“什么?!”望理的眼球都要瞪了出来,这时他好像才注意到房间里两个警察的存在。“你们这些家伙,是警察吗?你们负责人是谁?”

“哈,”菓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举起手说,“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小姐会是嫌疑人?你们是认真的?你们知道她是谁吗?既然知道还这么干?弄不好的话,小心留下一生的污点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我说啊——我可没有不让她回去。真的,我一个字都没说过。说起来——”

“可是,你刚才不还说了什么头号嫌疑人吗?”

“不是的,”菓向一旁抱着胳膊的千帆苦笑起来,“其实我的意思是,她是这起案件的重要证人。因为她和被害人是室友嘛,所以根据调查的基本规定——”

“啊,好了好了,到此为止吧,”望理像婴儿一样,竖起圆滚滚的手指,打断了菓的话,“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就藏在心里好了。那么接下来,小姐,我们也该——”

“望理先生,其实我对这位警察先生施加了暴力。”

“啊……啊?”

“没错,”千帆看着银框眼镜的警察和其他人,征求他们的同意,“你可能也听宿舍管理员说了吧,我刚才把这位警察先生踢倒在地,强行进入了杀人事件的现场。所以今天晚上,我要因为妨碍公务,去拘留所过夜了。”

“拘、拘留所?”望理瞪大了眼睛,擦了擦像是在平底锅上煮过的热油般的汗水说道,“喂,你们也太过分了吧!这是怎么回事?拘留所是怎么回事?我们小姐怎么会向你施加暴力!肯定是你们先动的手!”

“当然当然,”菓假笑着说,“都是我自己不好,是我自己摔倒的。”

“什么啊。你这种好像在暗示什么的说法,真是让人不舒服。不过这样的话,小姐就没有去拘留所的必要了,对吧,这是当然的。那么——”

“不过,我不回去。”

“小、小姐!”

望理的身体拗成内八字,他扭动着肥胖的身体。“不要这样啊,拜托了,请和我一起回去吧。不然我可是会被先生骂死的。”

“我不回去。”

“在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圆眼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用手帕擦着眼镜,“请您听听,在下这一辈子的愿望吧。之前我的胃就不好,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胃穿孔了。如果小姐不回去,我恐怕就会心肌梗塞而死的。”

“我才是生不如死呢。你就和我父亲这么说吧。”

“这怎么可能啊。再说,如果您不回自己家,那要去哪里呢?您的宿舍可是刚发生过杀人事件。难道说,尸体还在那个房间里?”

“是的,里面是一片血海。”

“啊……”不知道是不是引起了贫血症状,望理肥胖的身体猛地歪了一下,“您不可能继续住在那样的房间里吧。再说您都已经毕业了,也不必继续住在宿舍。大小姐,我求求您,别再任性下去了,和我一起回去吧,好吗?”

“我可以住在宿舍的客房里。”

“啊,小姐,别怪我多事啊,”菓抠了抠鼻子,笑着说,“再这么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我看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难道你要放走头号嫌疑人?”

“那我就承蒙你的好意,在你离开之前,把剩下的问题问完吧——你的波士顿包去哪儿了?”

果然……千帆这时发现,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眼前的这位警察,并不是简单粗暴的单细胞动物,而是假装低俗,实际上肚子里的小算盘打得清清楚楚的人。

“昨天午上十点半左右,有人目击到你从宿舍里离开。我就不说是谁了,而根据此人的证言,你那时提着一个黑色的波士顿包。可你回来时,却什么都没拿。这么说来,在二〇一号室里,我们也没找到它——这是怎么回事呢?它去哪儿了?”

当然,包是自己换衣服时,放在了车站的储物柜里。必须得找时间把它取出来……

“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呢。因为喝醉了到处乱跑,估计可能丢在哪里了吧。”

“哦?是这么回事啊。顺带一提,在你离开宿舍的十分钟前,有人看到鞆吕木惠正从大门走向楼梯。也就是说,她刚刚从外面回来,你就跑出去了。是这么回事吧?”

看来还真是不能小瞧此人……千帆再次集中精力望着菓。虽然看起来,他只是个粗鲁下流的乡下大叔,可在调查方面可是相当专业。

“……是的。”

“好的,辛苦了小姐。接下来你随时都可以回去了。”

“可哪怕是确认了我是十点半离开的宿舍,我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吧。也说不定,我是十一点时又回来的——”

“没有人说你的不在场证明成立。再说,又不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都是凶手。今天晚上你就不要再自作主张为难别人了。快回家吧。”

“对啊,小姐。这家伙,不,这位先生说得对。”

千帆这才发现,菓是个绝对小看不得的人。这也让她变得有些冷静了。的确,自己还是回家比较明智。虽然不愿和父亲见面,可如果不先让家人安心,自己之后也没法随心所欲地行动。

“我知道了,望理先生。今天晚上我就看在这位警察先生的面子上回家。”

虽然千帆的话里并无讽刺的意味,菓却当成了嘲讽听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苦笑。

望理开车到达高濑家时,天已经开始亮了。千帆看了看表,此时是早上八点。

她刚做好心理准备与父亲见面,却发现只有母亲一个人出来迎接她,这让她吃了一惊。

“——刚才你爸爸一直在等着你,”母亲打着圆场说着,带女儿进门,“可就在刚才,因为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出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父亲知道,千帆一定会耍性子,不会马上回家,还是自己想多了?不过一想到这里,她就为自己白白回来一趟而生气。不过父亲不在家,也的确让她松了一口气。

“没事吧,千帆?”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你没事就好。”

“我想睡一小会儿。”

“你爸爸说,白天会再回来一趟的。”

“我知道了。”

千帆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铺上了被子。如果是平时的千帆看到这一幕,一定会生气,她总觉得正是母亲过于周道体贴,才让父亲得寸进尺。不过此时,她已经没有这份力气去胡思乱想。连衣服也没换,她就直接倒在了床上。

在头沾到枕头时,她闭上了眼。宿舍里那幅血海般的情景又在她脑中浮现出来。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小惠的声音在她脑中浮现。现在,声音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个事实。虽然精神上不愿意相信,可那份真实感却带着热度侵占了身体,增加了一份重量。

小惠……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我和那个男人什么也没有。)

她睁开眼,将左手移到鼻尖前,磨蹭着。她的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是个普通的廉价银色戒指。这是小惠送给她的东西。而小惠的左手无名指上,也戴着千帆送的戒指。这是她们交换的戒指。

这听起来像是小孩子的游戏,也可以说,是对于男女关系的诡异模仿。可对千帆而言,这却象征着她和小惠之前的牵绊,在她心里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我和他真的没什么。)

(够了。)

(我们已经结束了。)

(这种关系,从开始就不应该发生。)

小惠……

千帆第一次遇到鞆吕木惠,是去年暑假之前的事。当时对方还是一年级新生,千帆读三年级。当时她们并不住同一间宿舍。

两人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是从小惠给千帆写信时开始的。至于信里的详细内容,千帆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概括起来,就是些“我喜欢你”一类的无聊内容。

其实,千帆平时会收到不少情书,男女都有。大部分情书,她都不曾读过而直接丢弃。当然,哪怕对方写着会在某时某地等她,她也没有去赴过一次约。

可不知为什么,对于鞆吕木惠,千帆会想要再见她呢?这连千帆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命中注定,还是一时兴起?现在想来,多半是后者吧。可就结果而言,却变成了前者。千帆是这样想的,也想要这样相信。

小惠是个任性的女孩,什么都以自己为优先,性格又开放。她从不考虑别人的心情,甚至有些虐待狂倾向,可又天真无邪。本来千帆是最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

然而,正因为此,她对千帆才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千帆回头自己分析起来,认为自己应该是在享受被小惠玩弄的过程吧。是小惠教给了她放弃自己,屈服于他人的快乐。原本拒绝与人交流,把自己封闭在壳中的千帆的心,就这样突然被打开了,而小惠则在此刻乘虚而入。

对千帆而言,如果说她和小惠之间是一种禁忌关系的话,并不是因为两人是同性。而是因为她的身心,都完全隶属于他人,这是她最痛恨的行为。再加上这份恋爱关系,才变成了禁忌的快乐。

不管是搬进同一个宿舍,还是交换戒指,都是由小惠提出的。

“我啊,要独占千帆,”小惠悄悄笑着,抚弄着千帆的头发。“千帆是属于我的。这美丽的身体,全部都是属于我的宝物。我不会让任何人染指、靠近的。所以,我要和你住在同一间宿舍。我要一直在你身边,爱着你。不在房间里时,你也片刻不能忘记我,就让这只戒指来代替我吧。你可以把它当成我,爱着它。永远,永远。”

以往的千帆,是不会尝试接受任何人的提议的。然而,她却对小惠的命令全盘接受。虽然学校并没有规定一年内不能更换室友,但这却是宿舍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两人要搬进一间宿舍的事,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宿舍管理员鲸野的反对。可即使这样,千帆还是依照小惠的命令,从第二学期开始就强行搬进了二〇一号室。

而后,两人又买了戒指。千帆原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与这种过家家般的饰品无缘。可一想到,这将成为联系自己和小惠的纽带,她就心跳不止。就好像——就好像是挂着项圈的忠犬一般。

两个人的关系,很快就在学校里传了起来。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宿舍里,小惠都丝毫不隐瞒,千帆是自己“所有物”的事。能将之前一直无人可以触到的高贵的宝石——千帆独占,简直让小惠如痴如狂。同时,她也绝不允许别人靠近自己的“宝石”。她以千帆的代理人自居,将所有想见千帆的人拒之门外,由自己亲自“面谈”。同时对于垂涎这颗“宝石”的人,她也毫不留情地进行驱逐,这让她彻底沉浸在了这独占千帆的立场之中。

这样的自我陶醉,本是千帆最最痛恨的。可以说,小惠并不爱千帆,只是天真地把她当作漂亮的玩具一般玩弄。对于自己喜欢的“玩偶”来回抚弄把玩,取悦于自己——这种行为,正让人联想到将孩子客体化,否定孩子人格的父母之情。而原本,这也本应是千帆最为痛恨的行为。

然而,千帆则默许了小惠这样的行为,如果这样能让小惠幸福的话。不仅是默许,对于小惠将自己收入“笼牢”,在师生们好奇而不愿靠近的目光下,承受这样的屈辱,甚至让千帆产生了一种被虐的快感。通过小惠的自我,让千帆的这种情绪生长了起来。小惠将千帆当作自己的“玩偶”,而千帆也自暴自弃地将自己当成玩物一般。这让她逐渐感受到了某种逆向的快乐。

然而,这样的蜜月期却并未持续太久。就如同菓指出的一样,新年伊始,两人的关系就出现了裂痕。从去年年末开始,某个谣言就如同火烧般,在学校和宿舍间蔓延开来。

(听说鞆吕木惠啊……)

(听说她好像和男人搞上了。)

(和那个惟道老师。)

(就是那个喜欢拈花惹草的惟道。)

(不过,为什么呢?)

(对啊,这是为什么?说起来,她不是和高濑关系不错嘛。)

(嗯,她和高濑是有一腿。)

(什么时候换成男人了啊?)

(唉,果然如此……)

(果然?)

(鞆吕木惠还是更喜欢男人吧?)

(可她嘴上不是说讨厌男人吗?)

(所以其实心里还是喜欢男人吧……)

小惠悠然地否定了这些传闻。因为她坚信,只要自己否定,千帆必会深信不疑。

然而这次千帆却没有相信。本来一向对流言蜚语敬而远之的她,像是被什么附了身一样,被这些传言搞得心烦意乱。明明没有任何根据,她却仍然不肯接受小惠的解释。

又或者说,如果传闻中小惠的男人不是惟道,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然而,偏偏就是那个男人……一想到这里,千帆的心便彻底凉了。

去年九月中的时候,惟道曾经给她莫名冠上了“偷窃”的冤罪。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千帆确信,那是惟道为了与自己发生某种“联系”而故意设下的圈套。因为当时,千帆正在市区购物,正是因为被惟道尾随,而被迫进入了本来并无意进入的书店。

此前,她一次都未踏进过那家佳苗书店,不过这家书店相当大,对惟道来说正合心意。正当她在店里踱步时,却被一个带着“大岛”名牌的女店员叫住,把她带进了书店里面的房间。对方要求检查她手里的东西,不明缘由的她并未提出异议,结果却在她的手提包里,发现了她见都没见过的新书。随后,她便被女店员问起书是哪里来的,她是哪所学校的学生这些问题。正当千帆不知如何是好时,惟道登场了,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件事正是惟道设下的圈套。最后惟道亮出了学校老师的身份,将事情压了下来。可不愿意在这里让惟道卖她人情的千帆,为了否认自己的偷窃行为,一直保持着沉默。而她这样的行为,也激化了女店员的态度,最后还表示要报警,因为对千帆态度的不满,甚至还哭着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在场的男店员,见现场的事态发展一发而不可收拾,叫来了店长调解。最后虽然事情了结,可对千帆来说,惟道就是从那时起,在她眼里从一个普通的老师,变成了必须提防的“敌人”。如果自己身边的人站到了“敌人”一侧,无疑就是对她不可原谅的背叛。

见到千帆不再对自己百依百顺,小惠也动摇了,在这段时间里,千帆千方百计地在精神上折磨小惠,仿佛是要一洗之前被“剥夺主体”之恨一般。到了新年的时候,之前两人的“主从”关系,可以说是被完全颠倒了过来。

对于这样的千帆,小惠还试图用之前通用的方法,以自己的意志来操纵她。然而,在意识到那套方法已经不再奏效之时,她也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你不能用这种态度对我,千帆,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得老实听我的!”

然而,对于已经恢复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态度的千帆来说,她是绝无可能再听小惠的话了。不管小惠怎么闹也好,她只是冷冷地俯视着她,毫不留情地伤害着她。

弄不好,这也是千帆对于父亲反抗的一种补偿行为。她的父亲是个喜欢给女儿强加价值观,宣告自己绝对权力的君王型人物,认为自己才是独一无二的正义,这让全家苦不堪言,也让千帆痛苦不已。千帆这份对于父亲的恨,此时终于全部投到了小惠的身上。

“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呢?”小惠趴在床上哭着大叫,“我和那个男人,真的没什么啊。他只是我的班主任。”

对,这也是千帆心结的一个重要因素。惟道晋是一年级的导师,而鞆吕木惠是那个班的学生。冷静下来想想,这个事实其实不意味着什么。千帆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因为“补偿性复仇”欲而失去了理性,认为这是惠与惟道发生私情的佐证。

“我心里只有千帆,我喜欢的只有千帆一个人。千帆喜欢的,也只有我一个人。对吧?你是喜欢我的?对吧,千帆?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吧?你说啊,你快变回以前那个诚实可爱的,只属于我的千帆吧。相信我吧,求求你,相信我吧,求求你……”

然而千帆还是不愿意相信。倒不如说,这已经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了。在此之前,她已经将身心都奉献给了小惠,而当这一切反转之时,留下的只有全面的拒绝。

(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千帆……)

(为什么?)

(对了……)

(这样就好了吧。)

小惠的疯狂,如同暴风雨一般。

(如果杀了那个男人,就可以了吧。)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我要杀了他,然后自杀。)

小惠……

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相信她说的话呢?不……哪怕到了现在,她还是心存怀疑。

是传言。在男生之间流传的,下流且毫无顾忌的话语。在女生当中流露出来的,残酷而好奇的视线。

他们说,小惠和那个男人已经发生过关系了。比起小惠自己所说的,千帆更相信这些传言,甚至在小惠死后也是如此。

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这也是千帆在不停拷问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宁可选择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呢?不,说不定,自己甚至已经连“相信”这种积极的情绪都没有了。她就是无法释怀,在脑中想象着惟道与小惠在一起的情景。

难道说……

难道说,是因为自己被什么迷惑了心智吗?

她执着地相信,小惠会选择男人——是因为自己骨子里的不自信。事到如今,千帆才弄明白这一点。最后,自己还是输给了这份不信任感。

都是因为自己不去相信。

所以小惠才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当千帆的泪水濡湿枕头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混乱。小惠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杀害。虽然她没有直接见到小惠的尸体,但警察是这么说的,她是被人杀害的。

到底是谁呢……她想要努力思考这一点,却完全没有头绪。想来想去,最后才产生了小惠是自杀的错觉,并陷入对小惠的愧疚情绪之中。

“对不起……”

小惠的触感,在她的唇上苏醒。

是血的味道。

还有泪的味道。

千帆就这样,渐渐沉入了这黏膜般柔软的海洋之中。

“——千帆,你醒了吗?”

听到母亲叫自己时,千帆睁开了眼睛。此时是已近中午,结果她连衣服都没换就躺下,然后进入了梦乡。

“……嗯。”

“你爸爸说,想和你谈谈——你没事吧?”

“嗯,我马上就去。”

她扎起头发,简单梳洗了一下,便走下了楼梯。

父亲正在起居室里,穿着西装站着,看起来像是马上要出去的样子。

她有一种已经和父亲许久没见的感觉。但事实上,他们年底时还见过。虽然千帆的学校离家并不远,而且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但是因为不愿意和父亲打照面,她还是选择了住校,只是不得不在过年的时候回家。

此时父亲停下了点烟的手,回过了头。“——出大事了啊。”

千帆又感到了那种经常出现的无力感。面对父亲时,她总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父亲对千帆算是体贴有加。这种心情并不是装出来的。他并不会不问事由而突然对千帆大吼大叫,可以算是个明理的父亲。但正是这样,才让事态更加无可挽回。

父亲以“明理”自诩。可千帆偏偏无法忍耐这一点。这是一种独裁者以让步的姿态,在不痛不痒的范围内做出的宽容。好像是一位君王,在向民众展示自己的宽大为怀,却从来不去考虑民众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而这种误解,正是他独裁的免罪符。纵使颠倒黑白,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专制。因为在他眼中,自己是“宽大的国王”。在独裁者的脑中,会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为对民众的慈悲,从而进行“净化”。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千帆站起身来,低头说道。与父亲在表面上对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过去的经验中,她已经学会了这一点。

独裁者的那种“净化”机能,并不仅仅针对他自己,同时也会对被客体化的对象,也就是他的孩子的社会立场产生作用。如果父亲是“明理的德高望重之人”,那么反抗他的千帆,就会被贴上“不知父母恩德的任性女儿”的标签。这么典型的放弃思考模式,真是令人生厌。

而在这十八年中,虽然再怎么不愿意,千帆也学会了一套与父亲的相处之道。表面上,她已经不再忤逆父亲。但她也不想和父亲坐下来好好说话。这就是她仅存的一点反抗之心。

但是,如果还一直放不下这最后一点反抗之心,那么千帆还是感到,自己仍然是个“孩子”。因为她无法将和父亲的关系,用客观的方式相对化。

“没事吧?”

“没事。”

其实千帆在精神上,仍然深受父亲影响。她的反抗与憎恨,就是最好的证据。

而这一点,也让千帆疲惫无比。她会时时想着,干脆彻底屈服于父亲算了。对父亲老实一点,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总有一天,她能够做到,不将和父亲的关系相对化,而达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立”。

然而,不管她再怎么理解这个道理,却还是害怕。一旦这样下去,通过相对化而“自立”,那么自己就会被父亲的自我吞食,从而迷失自己……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这股恐惧感。

所以不管她表面上如何顺从,在心中却一直在抗拒着父亲,拒绝客观地看待亲子间的关系。

那种成为父亲的“一部分”的“快乐”一直在引诱着她,她越是抗拒,这诱惑便越强烈。随着拒绝的程度,这种诱惑也节节升高,让她疲惫不堪。

又或者说,这才是她和鞆吕木惠关系的“真实”之处。千帆只是想找到一个能让她感到“快乐”的人。哪怕对方不是小惠也无所谓。只要自己被当作“奴隶”对待就好。这就如同,小惠其实并非真正爱着千帆一般,恐怕她自己也并不爱小惠。对于千帆来说,小惠只是那个让她产生某种介于绝对服从欲望,和想要拒绝之间的情感的人,是那个以绝对性存在的对象,也就是父亲的“替代品”。

而一旦这种主从关系逆转过来,千帆对小惠开始了冷淡对之,这就是对父亲反抗的补偿心理——千帆试着这样自我分析。然而,与作为“暴君”的小惠产生关系这件事本身,又何尝不是补偿父亲关系呢?

想到这里时,千帆吓了一跳。被父亲的自我所吞食而迷失自我……对于千帆来说,她突然产生了某种妄想,将这种关系与性的奴隶从属关系联系了起来,所以她才一直那样持续地抗拒着父亲吧……一瞬间,小惠那年轻的胴体,与眼前的男人重叠起来,千帆险些发出悲鸣。

“说起来,警察似乎在怀疑你,是真的吗?”

“负责的警察——”千帆慢慢调整呼吸,才能挤出下面的话,“觉得我有些可疑。”

“不用担心,总会证明你的清白的。我也会和警察署那边打个招呼的。”

所谓的打个招呼是什么意思呢?千帆这话到了嘴边却未出口。她突然想到,没准自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对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为了收集信息而冷静计算的自己,千帆也有些惊讶。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不谨慎的胡思乱想,也容易让她错失一些东西。

“我想拜托您。警方怎么也不肯告诉我,那些我想知道的事。”

“那是自然,毕竟是搜查上的机密事项。”

“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在不影响他们工作的情况下……毕竟被杀的人是我的室友。”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应该谨言慎行,不过对你来说这有多重要,我也大概能理解。”

千帆一开始,并没有立刻领会父亲话里的意思。不过,她与小惠之间关系的流言(父亲一定会把这个仅仅当成流言),一定是被父亲当成了她被怀疑的原因。

“是的,”一般来说,千帆就会在此时陷入沉默,可此时她却表现出顺从的态度,“我已经在反省了。”

家里人是去年知道她和小惠的关系的。去年,母亲打电话到宿舍找千帆,小惠擅自以“代理人”的身份代为接听。哪怕是千帆家人想要和千帆接触,也得通过她的许可。这就是小惠那幼稚的独占欲所带来的“闹剧”。

“这样啊。”

“警察先生对我很凶,让我有点害怕。”

“但是,事情的调查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不,他说以后会再找我的。”

“还要再找你?真有这么回事?”

“我想,对警察来说,我果然是嫌疑最重的人吧。”

“我知道了,总而言之,我会和他们好好说说的。”

最后的努力也就是这种程度了,不知道是否能有所期待呢……如果这一番作为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她一定又会后悔,在父亲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吧。

此时,正打算离开的父亲突然停下了脚步。“千帆。”

“是。”

“听说,你打算去很远的地方读大学?”

其实千帆已经被确定会被推荐到当地有名的女子大学。虽然她还会参加全国联考,但其实不需要再参加其他大学的考试了。父亲给予了千帆“自己”最后决定的权利,可实际上,父亲只允许她读这所大学。

“嗯……我是有这种考虑,也不是没想过。”

“在这种时候,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情理之中。如果现在还能报考的话,你就去试试吧。发生了这种事,先远离是非之地也好。”

又来了,这就是父亲惯用的体贴。可是在发生了这样的悲惨事件之后,才获得准许离开老家,对千帆来说颇感不快。要是允许她报考外地大学的话,从一开始就同意不就好了。

首先,“最后的决定权属于千帆”这种伪善的“形式”,父亲自己难道不肯承认吗?哪怕即便不是如此,父亲也只是借由让她读别的大学,而再一次强加自己的意志而已。

想到这里,千帆不觉感到愤怒。果然,自己在父亲面前是永远无法保持顺从的。然而,如果持续反抗,则又会像以前那样,在他的影响下,陷入无法脱逃的恶性循环。

进一步是地狱,退一步也是地狱。自己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绝望感。没有出口。永远都陷入迷宫之中。所以千帆才会如此憎恨父亲,这个不自觉间将女儿逼上绝路的男人。

千帆的心中只有憎恨。

“这样也好——不过,原来那所女子大学要怎么办呢?你是在指定校推荐中获得入学资格的,如果你不去,他们明年就会拒收清莲的学生。那样对学校和后辈可是会造成影响的。”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说明的。”

看来父亲也认识在大学里有地位的人。虽然之前没听他提过,不过恐怕这也是父亲极力想让千帆进入那所女子大学的理由。

“谢谢您。”

不论如何,自己还是该庆幸得到这个终于能离开家的机会。如果这个机会不是在这种状态下获得,她可能还会真心感谢父亲。可是现在,她却完全没有这种心思。

千帆将父亲送到门口。而后在全黑车子的后座上,发现了那位父亲的“同居人”女秘书正在等着他。

全家人都知道父亲和这个女人的关系。然而,即将打算离开家读大学的千帆认为,如果自己离开家里只剩母亲一人的话,没准父亲会顾虑到这一点而经常回家,让母亲不再像以往那样寂寞。她怀着这样淡淡的期待,目送着黑色车子离去。

千帆穿过清莲学园的正门。这是毕业之后,她第一次回学校。当然,她没有穿制服,而是穿了自己的衣服。现在正是下午的上课时间,院子里空空荡荡,所以她完全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静静走上楼梯,来到和职员室在同一层的出路指导室。虽然还是觉得有些睡眠不足,不过待在家里也提不起精神,倒不如趁父亲没有改变心意时,找一所可靠的大学报考。

她打开出路指导室的门。本来为学生阅读资料而准备的大桌子边,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然而,就在千帆走进房间时,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低声的对话。

“——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吧?”

千帆僵住身体不敢动弹,那是惟道晋的声音。

“我知道啦。不过确实有学生在传那样的流言。”

女性的声音则是英语教师谷本香澄——惟道的未婚妻。

“首先,说我和她有不正当关系就纯属谣言了,更何况还说什么我杀了她……”

“我知道啊。可现在的孩子可不光是说说谣言那么简单,他们还说是找到了证据呢。”

“什么证据?”

“关于凶手是如何进入女生宿舍的证据。你觉得呢?”

“我觉得?本来嘛,如果凶手就是宿舍里的学生,就不需要特意偷偷进入了。当然,我不是在怀疑学生,不是那个意思。”

“可如果凶手不是宿舍里的学生,而是外部人员呢?”

“为什么非要去想这么复杂的事,我们又不是警察。”

“因为学生们都在传这些流言啊。如果凶手是外部人员,那么他是如何弄到宿舍的钥匙呢?多半是使用了备用钥匙吧,那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外部人员是拿不到备用钥匙的吧?”

“如果是纯粹的外部人员,的确是拿不到。不过老师又另当别论。”

“……你什么意思?”

“宿舍不是有轮流值班的制度吗?虽然几年才能轮上一次。”

“啊,女老师的确有这样的机会。”

“男老师也一样啊。虽然平时不会安排男老师值班,不过放长假时,学生都不在宿舍,不就会安排男老师去值班了嘛。你不也在寒假时值过班?”

“我、我……”惟道发出惊吓的声音,“我、我怎么会,去配什么备用钥匙……”

“我当然相信,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不过啊,你本来就和许多女生有过绯闻吧?特别是男生对你特别反感,所以才会乱传这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说什么惟道先生配了女生宿舍的备用钥匙,偷偷溜进去一类的。”

“喂,等一下。”

“他们说,昨天晚上你偷偷溜进去的时候,被鞆吕木惠发现了,所以才杀了她。”

“怎么可能啊。”

“又或者,换个更确切的说法。他们说鞆吕木是因为和惟道老师传出了绯闻,而破坏了她和高濑的‘要好关系’,所以才恨着老师。因为高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她的清白,于是她就打算杀掉惟道老师再自杀。而害怕自己真的被杀掉的惟道老师,就先下手为强,杀掉了鞆吕木惠……怎么样,吓人吧?现在孩子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这种事,可不能乱开玩笑啊。”

“有一些学生,似乎对这些流言信以为真呢。晋先生,你可要多注意点呢,”谷本香澄的声音,突然变得甜美可人起来,“我说这些,可不是对你有恶意,你明白的吧?”

“当、当然明白。”

“我们都快结婚了,如果还要因为这种传言,让我家里人对你产生看法,那可就麻烦了。明明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相信你的。”

“是啊,没错。”

“事先声明,我可不是怀疑你,我们可是都努力过了哦?”

“当然。”

“对吧?不过昨天晚上,你确实不在公寓里吧。”

“咦……”

“我从昨天傍晚,到夜里十一点,一直在给你打电话,可是都没人接听。”

“可、可那我也没有去女生宿舍啊。首先,行凶时间的话,我正好刚回家。我的公寓距离女生宿舍,哪怕开车也要二三十分钟,不可能有时间作案。”

“我不是说你杀人啦,”香澄像是有些被吓住了,“我是问,你不会又是犯了老毛病,出去和什么女人鬼混了吧?”

“啊……这样啊,真对不起。”

“你倒是振作点儿啊。难道说,你还没有放下那件事?”

“那件事?什么啊,哪件事?”

“就是琳达的那件事——”

“怎么可能,那都是去年的事了。”

“那就好,总而言之,不许再给我出去鬼混了。”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对了,说起来,新婚旅行的事——”

千帆感觉两个人马上要站起来,于是赶紧离开了出路指导室,躲进了旁边的女厕所,避开二人,直到两个人快乐的笑声远去。

原来如此——千帆为刚才听到的重要信息而感到兴奋。对啊,是钥匙。还有钥匙的问题。不管凶手是外部人员还是内部人员,总而言之,凶手一定是拿到了女生宿舍的备用钥匙。

这样的话,说惟道是杀害小惠的凶手,也并非毫无根据了。也就是说,虽然还不知道准确时间,不过应该是在新年放假期间,惟道利用在女生宿舍值班的机会,配好了宿舍的钥匙。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去配钥匙呢?是打算偷偷溜进宿舍,和千帆强行发生关系吧。看来那个男人,还没有对我死心……千帆对这一点非常确信。

惟道并不打算杀害小惠,只是想对千帆出手。可当他潜入宿舍时,却发现千帆不在,同室的小惠发现他后,大吵大叫了起来。惟道不得已才杀了他。那把凶器的刀子,恐怕就是他打算逼千帆就范而准备的。

不,等等……想到这里,千帆突然歪了歪头,感觉有点不对劲。

惟道为了袭击千帆,而配了备用钥匙,这一点还尚算合理,是有可能的。

不过,在昨天晚上十一点十分左右,偷溜进二〇一号室,这一点却难以理解。首先,这个学校的宿舍房间都是两人间,惟道是知道这一点的。哪怕他再迷恋千帆,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毫无计划地进入宿舍吧。因为千帆并非一个人住,还有室友小惠在一起,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真的打算袭击千帆,那他一定会找小惠不在的场合下手。那么,这可能做到吗?千帆认为,还是有可能的。宿舍附近,有不少地方可以监视宿舍,在那里可以看到宿舍走廊的窗子,因为走廊的窗子没有挂窗帘,所以惟道大可以用望远镜,捕捉到学生的进出情况。所以只要监视二〇一室的大门,监视着看到小惠离开就可以了,等到小惠离开宿舍,然后自己再偷偷使用备用钥匙,进入宿舍就好。

然而,这个假说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小惠并不见得会在特定的日子出门。不管惟道再怎么执迷于千帆,也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在附近监视小惠的进入情况。既然如此,他就会考虑其他方法吧。

还是说,实际情况是相反的。惟道打算袭击的并非千帆,而是小惠。为了这一点,他必须等到千帆出门。但是,千帆也同样没有哪天是一定会出门的,惟道也不可能每晚进行监视。如果只是为了杀害小惠,这种方式有些过于复杂了,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思来想去无法得出结论的千帆,暂时对“惟道是凶手”的假设采取了保留态度。不过惟道可能配有女生宿舍的备用钥匙,确实是个重大情报。虽然他本人不承认,但他当时那慌张的样子,更加让人确信他一定做过。千帆这样想着。

说起来,香澄所说的琳达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惟道还和外国女人有什么牵扯?不,她感觉自己似乎听到过琳达这个名字,弄不好可能是指别的什么东西。香澄当时说的是“放不下”,还有“去年的事”,那就说明,这对惟道来说一定是一件相当震撼的大事。那又是什么呢?虽然不一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联——千帆一边想着,一边看着摆在出路指导室里的,各个大学的资料。

必须要在进入大学之前的四个月里,找出杀害小惠的凶手——她这样想着。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必须要调查很多东西。即便选好新的大学,也没办法去参加太多考试。那么,就只选择一个大学吧。要选哪里呢,千帆开始寻找有二次招生的大学。

“——啊。”

从背后传来了一阵声音。她回头一看,是她以为已经随惟道一同离开的谷本香澄。

“高濑同学,辛苦了啊,”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惟道对自己的“执迷”,香澄同情地将手搭到千帆肩上,“你没事吧?”

“嗯,没事……”

“我们真没想到,鞆吕木同学,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作为她的朋友,你也受了很大刺激吧?”

虽然她用了“朋友”一词,不过从她刚才和惟道的对话里就能看出,香澄要么就是不知道自己和小惠的关系。要么就是单纯地相信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记得,你应该已经获得大学的推荐入学资格了吧?”

“因为这次的事,我想去读一所外地的且离家远一些的大学。”

“啊,原来如此。不过——”

香澄好像想要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可能是想指出指定校推荐的问题吧。

“就当是想要转换心情吧。”

“是啊,那还是去远一点的地方比较好。去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那高濑同学想要去哪里呢?”

“还没想好,只要能远离老家,哪里都行。”

“想要远离这里啊。”

“那,南方应该不错吧。”

“南方的话,你是说冲绳?”

“也可以啊,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大学呢。”

“怎么说呢,现在选的话……啊……对了对了,”她突然站起身来,取出了一份文件,“之前有学生问过这所大学,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是哪里呢?”

“安槻大学。”

“咦……安槻在哪里?”

千帆此前听说过这所大学,却完全不知道它处于日本的哪个位置。会不会还是选冲绳好一些呢。

“与其说是在南边,倒不如说是在西边。全国排名的话,估计是从下面往上数的,不过倒还是个国立大学。就在这里,你看,现在正好在二次招生。”

千帆看着香澄递过来的资料。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不过还是看到上面写着,二次招生的时间是到明年的二月二十日。那就选它吧,千帆马上决定了。而高濑在三年级时的班主任,也是她的“信奉者”,只要自己去拜托他帮忙,对方肯定会高兴地明天就把报考所需的资料都准备好的。

千帆就这样迅速而不加考虑地选择了那所将来会发生命运般邂逅的大学。“——这些注意事项,能帮我复印一下吗?”

“是可以啦,不过你是真的要报这所大学?原来那所女子大学——”

“我只是想转换心情啦。”

这并不是借口,而是此时千帆的真心实意。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真的会就读那所大学,更不知道在那里认识的某人会帮助她解开鞆吕木惠被杀之谜。

“对了老师,我还有件事想拜托您。”

“什么?”

“惟道老师的班里,应该有个姓能马的学生吧?”

“嗯,怎么了?”

千帆说出了惟道的名字,香澄的表情却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果然她还不知道那件事吧,又或者这是她的演技吗——不,她应该真的不知道。千帆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仔细想想,惟道其实并不笨。毕竟和未婚妻在同一所学校工作,先抛开普通女生对他的仰慕之心不说,单从他的角度,可绝不能轻易暴露自己对某个特定女孩的异常执念。

傍晚,坐在咖啡馆窗边的千帆,正在看着刚刚送过来的晚间报纸。

报纸上记载了昨晚发生的事件。市里私立高中的女生宿舍一年级生A子(十六岁),被人刺杀——就是这样的内容。当然,这里面既没有提到清莲学园的名字,也没有写出小惠的名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可千帆总有种因为对小惠的死匿名而被轻视的感觉。

就在她歪过头时,发现有人隔着玻璃向她望过来。是能马小百合。此前千帆请香澄帮忙带话,说自己在这里等她。

她招了招手,示意能马进来。“——不好意思,特意让你来一趟。”

“不,没事——”

小百合和昨晚一样,表情僵硬地回答。不知道是因为学校规定,学生不准进入这种咖啡馆,还是因为被千帆叫出来而紧张。

“我想问问你昨晚的事,可以吗?”

“不过,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只要告诉我自己知道的就好。昨天晚上,你目击了事件的发生吧,不是你就是柚月。”

“是的,是柚月……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说呢,毕竟你们的宿舍就在我们隔壁吧。”

“昨天晚上十一点十分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很响的声音——”

“很响的声音?”

“是玻璃被打破的声音,”那应该是花瓶打碎阳台玻璃的声音吧,千帆想。“然后,柚月就跑到了走廊上。”

“昨天晚上柚月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去玩吗?”

“没有,她傍晚后出去了一会儿,不过马上就回来了。我想大概是九点左右吧,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

“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嗯。接着,到了十一点十分,你们听到了玻璃打碎的声音,柚月跑到了走廊上,然后呢?”

“我因为害怕,所以就待在房间里。”

“你一直在房间里?”

“嗯。后来警察来了,还引起了骚乱。我当时害怕极了,所以一直躺在床上。直到鲸野来让我们到读书室集合。”

“那么,你没有去过现场?”

“根本没有,幸亏没去呢。柚月那样的人看了现场的惨状,都变得脸色铁青。如果是我,一定会吓昏过去的。”

“柚月有没有和你讲过,她目击到的事情?”

“还没来得及说呢。警察问话一直问到天亮吧?我们几乎没怎么睡觉就又去上课了。到现在我还昏昏欲睡。”

“这样啊。”

“那个……你知道吗?”

“什么?”

“他们都说,惟道老师,有点奇怪。”

“你是听谁说的?”

“学校里的男生都在传。他们说,惟道先生和鞆吕木同学,是那种关系,”小百合说到这里,顾虑到千帆的心情,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因为流言的事,鞆吕木对惟道老师怀恨在心。因为大家认为,传言是惟道老师自己散布出去的,而高濑同学则绝对不会允许鞆吕木和别的男人有关系。所以她打算杀了那个男人,再自杀。我也看到当时鞆吕木同学哭泣的样子了。惟道先生多半也知道这件事。因为他害怕真的被鞆吕木同学杀掉,所以先下手为强,杀掉了鞆吕木同学。”

“这样啊……”千帆至今都从没想过,他和小惠的流言,是惟道晋本人散播的,这让她不禁吓了一跳,“是真的吗?”

不过,这是有可能的。倒不如说,这很有可能就是事件的真相。千帆的愤怒让她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和鞆吕木惠的流言,竟然就是那个男人自己散播的。这正是让千帆远离小惠的阴谋,一定是这样,没错。

然后呢,千帆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了惟道布置好的圈套之中。

“那个……”

“怎么了?”

“关于柚月同学,其实她不必住宿舍吧?”

看来这话题和事件并没有什么关系,千帆松了口气。“她已经是二年级学生了吧,她家住得很远,大概是不方便从家里来上学吧?”

“那去租个公寓一个人住就好了吧?明明家里那么有钱,还非要住在宿舍里,每天晚上偷偷溜出去玩。就算被宿舍赶出去也不为过。”

“怎么了,能马?你和柚月同学吵架了?”

“倒不是吵架。只不过那个人太我行我素了。”

“我行我素,什么意思?”

“擅自动我的东西,这一年里,她都没有自己买过洗发水。”

“难道她一直用能马同学的?不过刚才你也说了吧,她家里有的是钱,怎么会在乎这个。”

“还不止这样,她还私自打开我的信来读。”

千帆吃了一惊。她虽然之前也知道柚月步美极为任性,倒没想到她如此没有常识。“这样的话……就有点问题了。”

“对吧?简直就是侵害隐私权,而且还完全没有罪恶感。趁我不知道的时候,读我家人寄来的信,知道了家里人什么时候给我寄生活费,然后就跟我说:‘你现在有钱对吧,借给我点儿。’”

“太过分了吧。想要零花钱的话,直接问有钱的家长要不就是了。”

“可我那时根本拒绝不了,毕竟她是学姐啊。”

“你不去找老师谈谈?”

小百合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摇了摇头。“没有,要是我这么做,被柚月发现了,一定会用更阴险的手段对付我的。”

“不过你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申请更换室友了吧。”

“可是我现在一天都坚持不下去了。”

说完这句话后,小百合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反省刚才说话的语气。过了一会儿,她又胆怯地说道:“……那种事,应该不可能吧。”

“嗯,什么事?”

“说是鞆吕木同学和惟道老师有那种关系。”

话题又回到了原先的事件。她是不想伤到千帆,才否定这个谣言的吧,不过她这话,似乎有些自己的根据。

“能马同学,你知道什么吗?”

小百合移开了视线,似乎是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抓到凶手呢?”

“这得看警察的努力程度吧。”

“真的能抓到凶手吗?”

“没事的。日本的警察还是很优秀的——说起来,能马同学,你是惟道老师班里的学生吧。你知不知道,有个叫琳达的人?”

“琳达?”

“我想应该是个人名。”

“听起来像是美国人,总觉得……”

突然小百合闭上了嘴。

“怎么了?能马同学?”

“那个……”

“你不舒服吗?怎么脸都青了。”

“不是……高、高濑同学。”

“怎么了?”

“不、不是……”小百合一边颤抖着嘴唇,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我得走了……”

“这样啊,对了,这样的话——”

千帆本想拜托她带话给柚月,说想要见她,不过此时小百合已经离开了咖啡馆,好像是逃走一般远去了。透过窗子望着她背景的千帆,此时完全摸不到任何头绪。

当然,她也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能马小百合。 1nY3hieOpmu9IYAo1U3gdlI5lDC50+B2IHfci5haJdpVk/g952Wz+L9QtmsLLD0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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