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情就没这样的结局了。
也是1971年,小城的“文化大革命”向深入发展。然而,搞来搞去,总达不到上级需要的激烈场面。小城的有些人想到了联系实际——把南亘山,不,东方县几万根石雕、浮雕、木雕、木刻,站立的、躺着的“桅子”们,一扫而光。
“这是封资修、走资派、牛鬼蛇神留下的东西,几千年了,他们就是拿这些来祸国殃民。不摧毁这些黄色的东西——‘地、富、反、坏、右’的‘命根子’、赫鲁晓夫的‘命根子’,他们随时都会借尸还魂。”
慷慨激昂、颠三倒四说这番话的是位女人,叫姚俐俐。她是中心中学的政治老师。中师毕业从外面分来的。已婚,丈夫在青海当兵,连级干部,还没资格带家属。姚俐俐又无儿无女,孤零零地自个儿呆在小城。
姚俐俐很要求上进,一直在争取入党。但身材成了她入党的最大障碍。她人很高,但身长腿短、上粗下细,像一支大号的毛笔插在了细颈的笔筒中,让她变成了一个笑柄。这还不是什么问题,关键在于,她的上半身其实也没什么肉,简直称得上瘦骨嶙峋,却偏偏拥有非常丰满的乳房。那一双东西挂在那里,姚俐俐一走路,就呼呼上蹿下跳,像两只撞向山崖不要命的兔子,让人很看不惯。姚俐俐再有一脸进步的表情,都会被这两个激烈的家伙破坏掉——哪怕她总在革命最激烈最艰苦的地方出现,经常穿着丈夫弄来的女式旧军装,把自己打扮成勇敢的女战士,人们仍不相信她,料定她是一个想干些偷鸡摸狗勾当的骚女人。
姚俐俐不理会别人的白眼,甚至来自组织的。她的革命观正如领袖所讲的,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她要的是粗犷、豪放,也许流血成河。姚俐俐不管那么多,她喜欢这样疾风暴雨的时代。她正带着一帮学生,拿着铁锤、钻子、斧头之类,忙活于小城上下,摧毁着那些帝修反、封资修、牛鬼蛇神留下来的“命根子”。
却没想到,那些千百年就存在着的“命根子”相当难毁。木头的好办,立起来的石雕也多少有办法。但那些刻在绝壁悬崖上的、山顶“出阳石”上的,要把它们弄干净,太难,进度相当慢。另外,妮儿河水中的“桅子”以及灵应石上那可恶的两根,因为涨水,姚俐俐也只能暂时地望洋兴叹。
正当姚俐俐对革命的如此不顺利忧心如焚时,偏偏跑出一个女人来捣乱。这个女人姚俐俐几乎不认识,小城也没什么人认识她。她自己介绍是文化馆的,才有人“哦呜”一声说,对了,是文化馆管演出服的上官老师。
上官老师三十岁上下,倒真像个老师,戴着厚瓶盖似的眼镜,把脸遮去了三分之一。有人曾见过她取下眼镜的模样,说倒长得细皮嫩肉,眼睛是一双丹凤眼,蛮漂亮的。
上官老师平常很少与人接触,基本都呆在文化馆装乐器、演出服的仓库里,嗒嗒嗒踏着缝纫机在制作演出服,或用烧红的铁熨斗把演出服一件件熨得平平展展,一遍又一遍。她侍弄那些服装如同自己的儿女。
她做的演出服特别漂亮,尤其是新疆舞蹈中女子穿的小背心:红平绒或黑平绒上,用金色花边滚一道、镶一道、压一道,挨近领边,还会绣上几朵小花,花的颜色与大裙子呼应,女演员扭动脖子时,花朵便要姹紫嫣红地绽放了。
小城人如果有人接触到她,也仅限于借还服装之间。奕华的班上参加学校演出,跳舞,父亲写了个纸条,奕华拿着去找上官老师开后门借(因为服装一般只借给县里的大单位,不会给学校的孩子)。上官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看得出,她很给父亲面子的。奕华借的是藏族服,跳《洗衣歌》用的。围裙是用各色布条镶拼而成,针脚精细,恍眼看,以为就是整片的花条子布。上官老师叮嘱奕华小心,别弄脏。若脏了,拿回来给她洗:“各色布容易相互浸染的。”
她还为奕华洗了一个大苹果,先用冷水洗,再用温水浸,又用开水烫小刀。她站在那里,为奕华削水果,不声不响的,恍若天堂里的菊花。
后来,奕华才听人说,当初父亲从复旦大学分配到南亘山中心中学教高中,上官便是他的女学生。上课,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老师,老师也时不时悄悄睃她一眼,脸便红。谁料,一年后,奕华的母亲从复旦毕业,以未婚妻的名义追随父亲来到这里。上官就逃跑似的考大学走了,读的专业也奇怪,学了考古。但毕业后竟又回到南亘山。却躲进了文化馆的仓库,一躲就是好些年。
她一直是这样,活得不声不响,吃住也在仓库里。偶尔见到人,便安静地一笑,不爱说话,尽量打手势。比如,奕华还来服装,没一件弄脏的,她笑眯了眼,高兴得双手一攥,作揖似的向着奕华一个劲地捣着,奕华觉得这个动作好生奇怪。
但她却跑出来给姚俐俐添乱了。
她老是跟在姚俐俐一行人后面,细声细气、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外边的人听不清,姚俐俐们显然听清楚了,会集体地一阵哄笑,然后,根本不理睬她,又浩浩荡荡地东奔西走,去摧毁“桅子”。上官老师仍跟在后面,也是东奔西走的,一头一脸的汗水。但她总被形单影只地甩在浩浩荡荡的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她。但,她像看不清形势,不屈不挠地追赶着浩浩荡荡,嘴里不停地对姚俐俐们说着什么,细声细气、和颜悦色……
姚俐俐不耐烦了,找了两个高大的男学生把她架起来,拖得远远的,扔掉。但不一会,她又出现在姚俐俐们的面前,说,不停地说,细声细气,和颜悦色。
一日,姚俐俐们再次登上“出阳石”,眼看着白晃晃的花岗岩上,密密麻麻的“桅子”仍是密密麻麻,像一些手臂把花岗岩抓得死死的,姚俐俐表情凝重地叹道:“不摧毁这些,帝修反随时都可能复辟啊。”她悲切的声音,让学生们陡感背脊寒凉,黑暗的旧社会如在眼前。他们不说话,憋住一口气,举着钉锤与钻子,叮叮当当,对准“桅子”,摧毁!摧毁!
姚俐俐欣慰地转过身来,却冷不丁地见到上官老师就站在面前,她见鬼似的哇哇大叫,然后指着上官吼道:“你疯了!你疯了!”
上官老师穿着白底蓝碎花布衬衣,烟灰色的薄长裤,脚上是米白色塑料凉鞋。凉鞋的款,简简单单,挺朴实,不过是几根横线条。可中间却意外地斜拉了一根,如一个飞逸而过的眼神,朴实的鞋着实让人一惊。另外,她手中攥着一个很大的网兜,也是淡蓝色的。显然,网兜是她自己用尼龙线编织的,在每一个纵横交叉处都点缀了一颗玫红的纽扣。结果,网兜成了她出现时最鲜艳的标志。
上官老师用朴素又惊艳的鞋,踩在学生正叮叮当当敲打的“桅子”上,恳求着说:“你们不能毁掉它们!真的,毁不得,它们是文物。”仍是细声细气,和颜悦色。姚俐俐大怒,抡起手,“刮”一声狠狠扇了上官一个巴掌,扇得后者一趔趄,脸上即刻出现红印。当着学生的面,她也破口大骂:“你没得男人,想它们想疯了吧……”她本想滔滔不绝,但话一出,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也属于暂时没男人的女人。她立马改口:“你再不走,破坏革命行动,信不信,我让这些革命小将每人扇你一个嘴巴子。”话音刚落,真有学生跃跃欲试了。她用下巴朝两个高大的男生示意,让他们赶快把这个破坏革命行动的不速之客带走。
上官老师用手按住姚俐俐扇过的面颊,泪,簌簌而出。她的脸有些变形:正午强烈的阳光在她脸上制造出些零乱的光影,而“出阳石”白色花岗岩的反光,又让光影有了雾一般的迷蒙。她神情异样、充满悲伤的脸,藏在光雾之后,令人心碎。正午的“出阳石”上没有一丝风,却看得见岩石边缘有几丛矮小的巴茅草摇曳的样子,风去了那里。二姑在下面荒土里刨土的声音,“扑扑”,也隐约可闻。
上官老师轻轻推开来拉扯她的学生,自己走,朝来的方向。一步步,像梦游,又有点像戴着镣铐的烈士,沉重而坚定地走着。倒让姚俐俐有些悻悻然。她解开用来束马尾辫的花手绢,跟上去,想递给上官老师擦眼泪。然而,上官老师却突然折回头,几步就跑到姚俐俐正前方的舍身崖,跳了下去。
她跳之前,右手一挥,网兜,一个艳丽的标志,似盛开的蓝莲花,盘旋着坠落,划过纷纭的人间,最后驻足悬崖边的巴茅草上。
一刹那的事,没有任何声响的死亡,姚俐俐们甚至都忘了尖叫。只有永失主人的蓝色网兜,挂在巴茅草上,为那场悲剧作证。
可是,整日面壁的大姑,却在那一刹那回头,泪流满面,哭,撕心裂肺……
上官老师的尸体第二天上午才找到。她压倒了一片竹林,躺在了厚实的竹叶之上。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伤痕,只是凉鞋掉了一只,不知去了哪里。
单位做主,下午就火化,把她葬在了那片竹林里,立了一石碑,上书:上官子丹之墓。此时,许多小城人才记全她的姓名。之所以没写同志二字,是因为她的死因有着破坏革命行动的嫌疑,而死亡自然是自绝于人民了。几年后,南亘山发大水,竹林葬身水中。水退后,那里变成了许多水洼,不长竹了,只长巴茅草,慌乱地疯长。上官老师的墓地只剩下石碑躺在了地上,骨灰盒被大水冲走了,如同那只不知去向的凉鞋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