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发生在1971年的正月十五。
下河街有一对土著男女,婚后几年未育,中医西医看了不少,就是没有。男方又是三代单传,全家都快急疯了,便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月黑风高,划船到江口的灵应石。
年轻的男女把船划到灵应石边,靠了船,正好月亮出来了。江口这边开始暗下去,男根山巨大的影子已踏进江口,如男女交欢时的入港。渐渐地黑,一切的一切,渐渐地更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了。女的就对男的说:你先脱。男的在黑暗中偷偷一笑,说:你也脱。
两个年轻的肉体开始在灵应石上滚动,在两根“桅子”前滚动。身子下就是咿咿呜呜厉吼着的江水。
多怕人的“阴阳欢”啊,像人在嚎哭,凄厉之声不忍卒听;又像女人在撒娇,兴奋地哆嗦,欢愉地哼唱。两个人已分不清水的声响意味着什么了,他们冷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却更坚定地抱紧彼此,手指、心跳、欲望、欢乐和痛统统都要嵌进对方的血肉之躯中。男子感到女子的一股热流迎着他来了,女子的潮湿如山崩地裂前的预告,他又偷偷地笑了。他感到自己被这滚滚而来的湿润沉浮着、温暖着,这是一个女人多么贵重的礼物啊,他差一点不知该拿什么来回报了。只是感到黑暗中,他的女人在开始退缩,像是怕被什么撞击和毁灭。她向后退缩,向着水的方向。她紧皱着眉头,痛不欲生的样子,向着水的方向退缩。
男子扭过头来,猛然见到几束雪白的手电筒光射过来,像高射炮或机关枪的子弹,击中他裸露的身子,甚至,击中男根。
“站起身来,不许乱动。”他听见有人猛喝,雪白的手电筒光再次在黑暗中亮起,把他暴露在光明中。他低下头,见到自己的男根像一窝乱草,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东倒西歪。他想到要用衣服来掩护。但,他的衣服呢?他的衣服已经被当成战利品,被一手持电筒者夺去,另一手持电筒者又一把抓去他女人的衣服,紧紧抱住,像在把守一堆赃物。这一切的完成都是在黑暗与手电筒光的交织间,他无法看得真切,只能凭想象弄清眼前发生的事情。他又听到几个人猛喝:“站起身来,不许乱动。”这次的吼声是针对他女人的,因为他听到这一片吼声中竟有不怀好意的笑。
他的女人并没站起来,继续向水边退去,扑通一声,她跳下了江。
手电筒光全射了过去,形成火力更猛烈的炮火一般,劈头盖脑向那个赤裸的女人发起冲锋、包围。女人死死地抓住礁石的一角,整个身子全沉入水中,牙齿打颤碰撞的声音压过了“阴阳欢”。她脸色在手电筒的光亮中变白、变青……变紫,眼睛里充满恐惧,像一只兽等待着被宰杀,恐惧之极。
这反而激起持手电筒者的兴趣与斗志。他们嘻嘻哈哈用手电筒在女人脸上照来照去,逼得很近,在那张绝望的脸上嬉戏,猫捉老鼠似的,嘴里一个劲地嚷:上来啊,我拉你上来,你也来试试老子的比你男人的谁个厉害?
说着,持手电筒者蹲下去,争先恐后去拉女人。有的更伸长了手,在水里一阵乱摸,女人的尖叫和男人们的哄笑交织一片。
终于,女人一放手,蓦然转身,向江口深处游去。她边游边骂,骂声在黑夜中比水的呜咽更令人害怕。谁也没料到女人这般决然,她游得飞快,向漩涡密集的地方。几个男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像被梦魇定住了,包括她的男人。他站在两根“桅子”下面,颤颤巍巍,一边用手掩护自己的私处,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知道女人无踪无影了,被江水和黑暗共同出卖了、弄丢了,他才如梦初醒,寻死觅活,要去找自己的女人。
那群持手电筒者是小城的巡夜民兵,从各个单位临时抽来的。但他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化身,有着捍卫道德文明的高度权力。他们最擅长的事莫过于这样地抓“狗男女”。
女人再也没从水中上来,她似乎消失到一个不可知的梦里去了——黑暗中的噩梦。开始,男人还等着。见人竟絮絮叨叨,哭得稀里哗啦。小城的人说他是被那夜吓坏了,再加上想念女人,脑子出了问题,那玩意儿也被毁了,三天两头得往医院跑。
然而,人们这样的议论并没持续多久,仅仅是第二年的正月,男人却又结婚了。娶的是小城新调来的一位漂亮的女医生。那是一位有文化懂科学的职业女性,绝不会因生育的事跟着男人去“拜桅子”的。奇怪的是,结婚不过三四年,他们竟生出两个结结实实的儿子。
风刮过了六月初,小城就安详了。天,不冷不热,河对岸的桑树有了殷红,点缀于翠绿间。指头大小的殷红在积攒自己的甜,它们似乎知道只有越加甜蜜的时候,人们才会拿它们当成桑葚果摘下来。否则,它们便会蔫得不成样子,自己掉在地上,默默成泥。河这岸的洋槐树又遇第二茬花期,挂满一串串沉甸甸的花,玉白色或绛紫的,香得闷人。有些几十年的洋槐,如同聊发少年狂的老翁,每年都会长出几枝细杈丫出来,被沉甸甸的花串拖累,垂悬在妮儿河边,像谁垂在那里的鱼竿。玉白与绛紫成了诱饵,鱼,一群群蹿过来,在水中的花影间啄来啄去,永无休止。
男子经常在这个时节,带着他的媳妇和两个儿子在河边溜达。他精神抖擞,声若洪钟,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路过河岸的那些“桅子”时,他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