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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奕华家没有男人了,连男人的一丝气息都没有了,母亲把父亲穿过用过的所有东西都烧掉。奕华本想抢出一件衬衫或毛衣,哪怕一件,但母亲拼死拼活地不准。她发疯似的扇奕华的嘴巴子,往死里扇,牙齿咬得咯咯响,像见到仇人似的,眼露凶光。奕华也想抡起手,扇母亲,扇她一个头破血流、求爹爹告奶奶也不停手。她恨这个女人——这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是这个女人害死了父亲。奕华竟这样想。

奕华更恨的人是自己。她躲开母亲的耳光,却左右开弓,向自己扇去,咣咣的声响,把母亲吓住了,奕华自己却听不到了。似乎,她的两颊长着百身莫赎的罪恶,那将是她一生一世的原罪,不能拯救,直到她生命停止。

母亲“扑通”跪在奕华面前:“小华,别这样,妈妈怕。妈妈不能再没有你了,妈妈怕。”

……

奕华夜夜难眠。在被窝里,她把父亲为她做的作品剪贴本抱在胸口上,那包咳嗽药放在枕头上——她摸得见、嗅得到的东西和气味,那就是她父亲。

半夜,听得见母亲在那边哭,泣不成声。她也悄悄在这边哭,用被角捂住嘴,哭得心肺剧烈地疼痛。隔着不可逾越的大衣柜,母女俩哭着,秋天便来了。男根山有一种叫惠惠的鸟不到凌晨就会叫,叫的声音像在叹息:哎啊,哎啊。两声过去,便会等上很久再叫了。

奕华就等着,想着它从“出阳石”上忽地往下飞,翅膀擦着还漆黑的风或漆黑的梦境,终于飞到了垭口。老黄葛树没有了,它停在了旁边的一棵刺桐的枝丫上。枝丫上龙牙红奄奄一息,残存的花像一场快落幕的悲剧。惠惠鸟梳理一下羽毛,惊魂方定,又凄凄地叫:哎啊,哎啊。

奕华终于睡着。

母亲却叫醒了她,说,起来,我们必须去做一件事。奕华没有问,随了母亲锁门,走到空无人迹的街上,再速步走,来到海棠渡,摸着黑,一步步下了石梯坎,见着一只船候在那里。船桅子上挂着一盏玻璃风灯,照着两张蜡黄蜡黄的脸,一男一女。母亲拉着奕华坐上去,船就开了,女人举着手电筒照着前边,男人划着桨。河里已有冒出头的石“桅子”,像一些白花花的人头,在浅浅深深的水中左顾右盼。

手电筒照着四个人从男根山山脚往上爬,没人说话。那男人“嘿哧”“嘿哧”吃力地背着什么东西,女人扛着锄头,也只是随着母亲走,不吭声。

“到了。”母亲说。

原来是垭口。

母亲寻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青石背后,从女人手里拿过锄头,挖坑,说要挖很深,也让奕华挖。是要把父亲的骨灰埋在这里吗?奕华想,但没问。

结果,母亲是要为父亲立一根石“桅子”。

父亲的名字被刻在“桅子”的最下面,深埋进土里。

“桅子”悄悄地站在大青石后里。但透过大青石与岩崖间的缝隙,还是可以望见河对岸奕华家的后门口。

妈妈又悄无声息地带奕华回家。关上门,她严肃而郑重地对奕华说:我总算把你父亲的魂给留下来了。这不是迷信,南亘山从古代就这样了。你要信。但不能对人说。

奕华再看男根山,别有意味了:一想着大青石后面偷偷站立着的“桅子”,父亲灵魂的象征——那么孤独无助地站在荒山上,面临着雷电暴雨泥石流的威胁,随时都有危险,奕华就泪流满面。 eVafoemV5hSaFuGF1l+MsSs2AHoQrAMlSRxSk6ng62YoDvcW674QWAqdDDwxVPQ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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