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第一天,奕华下午放学回家,见父亲早已在家了,那样子像是在等待她。
他拿出为奕华做的厚厚的作品剪贴本,上面是奕华从小画的画、写的作文和律诗。其中有五言诗:满目皆溢翠,惶惶飞炊烟。旁有父亲的小楷批语:为什么是惶惶呢?但这两字又用得别致。在满目青翠的田野里,炊烟势单力薄啊,一出来,便乱了,故曰飞,故而栖栖惶惶。诗是奕华去学农时写的,学的唐诗,随手而写。没想到父亲这么有心。对父亲的评语,奕华视为知音。她满心充溢着感动,还深深地内疚——父亲是懂她的、爱她的,父亲从来没有抛弃过她,她却干了……
奕华拿着剪贴本,坐在书桌前一声不吭。父亲又拿出一包咳嗽药,叮嘱她:晚上要记着吃,早晚三颗。奕华才意识到:昨晚自己咳嗽,父亲已关注到了。
父亲一带门,走了。不知为什么,奕华觉得父亲有点飘然而去的样子。想一想,也许是父亲穿着白短袖衫和几近本白的淡咖啡色长裤。鞋子几乎也是奶白色的,咖啡色的鞋带,奕华从没见过的一双鞋。
父亲打扮得很奇怪,比起平素,他特意突出着飘逸、俊秀、玉树临风,如同一种致敬,向爷爷。飘然而去的父亲,在那一瞬,似乎在与爷爷的影子重叠。
父亲再没回家。母亲没法沉着镇定了,她攥着奕华的手在小城里跑了一整夜,披头散发的,嘴里一直忐忑地嘟囔着:不好,我感觉很不好。奕华啊,妈妈怎么办嘛?大河没有盖子,我都想跳下去……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父亲的尸体在男根山的山下发现。也是上次上官老师的位置,同样从舍身崖上跳下去的。
尸体是父亲学校的那个王姓主任亲自带人弄回的。那个人跑得浑身大汗,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的哭声像导火线,点燃了学校所有教职员工心里真实的悲痛,许多人放心大胆地嚎哭。哭声传到了妮儿河上来来往往的木船上,渡河的人都不忍卒听,说是王姓主任哭蓝校长哭昏倒了三次,多仁义的人啊。王姓主任还对有关人员宣布:蓝校长是因公殉职。我昨天派他去考察学校的学农基地,他非常尽职,连“出阳石”周围也去考察了,不幸却坠崖牺牲。他的死比泰山还重,我们要像对待一个烈士一样悼念他。
父亲被安放在学校的风雨操场里,供全校师生瞻仰悼念。奕华与母亲也被安排到离父亲几米远的位置,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木偶般地任人摆布,接受前来悼念人们的握手和慰问的话语。奕华浑浑噩噩,一滴泪也没有。她不知自己是死去还是活着?拼了命地掐手背,掐出血了,还是不知自己是死去还是活着?
母亲也是。自从知道父亲出事,便呆呆的了,再没说话,甚至,不发出声响,校方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坐着就坐着,站着就站着,人们握她的手是一双没魂的手,零下40度的手,一直到姚俐俐的到来——
姚俐俐是呼啸般地哭着来到母亲身边的。她的身体也呈呼啸之势,抱住了母亲。这个举动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惊愕不已,瞪大眼张着嘴,看着两个女人奇怪的拥抱,像互相在扭打和撕咬。母亲的十个手指头尖利的指甲抠进了姚俐俐裸露的两胳膊,像匕首般地狠狠插进去,血渗出来。姚俐俐更是疯狂地大哭,并喊叫:蓝,你不该死,该我……母亲咬了一口她的左肩膀:“再胡说,我弄死你。”母亲的声音很低,只有旁边的奕华听见了,但充满力量,无比凶狠。说完,母亲嚎啕大哭,像火种,终于点燃了奕华。母女俩的哭声惊天动地,响彻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把姚俐俐吓得不敢再哭了。她站在那里,抚摸着血迹斑斑的手臂,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