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门外就听到蚕房里热烈的笑声,很夸张的,像一种膨胀起来要把冬天撑得满满的东西。奕华很吃惊:蓝家人是不会这样不管不顾笑着的。进门,更吃惊,竟是姚俐俐。她身穿军大衣,系红围巾,端着一盘剥好的橘子像女主人一样,正用牙签串起,递给四周的人。
看到奕华,更是一盆子火赶过来,忙着给她削水果,又忙着找小奶奶要暖袋,给她暖手。
爸爸说,姚俐俐是来看望蓝校长的母亲、也就是小奶奶的。她说,对,对,对,主要来看阿姨,才知蓝委员近来身体不适。说完欠欠身,奕华以为她要走了,谁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似乎来了许久,仍没走的意思。看得出,除了奕华,在座的都不反感她。她山摇地动的笑声是爷爷从没见识过的,一种粗野又貌似天真的笑,显然让一个暮年男人着迷。甚至,他有好一阵都不咳嗽、喘粗气了。
姚俐俐的笑盘桓在蚕房上,像强大的热流,又像小奶奶的玲珑馄饨,给人感官或身体极大的满足。奕华盯着姚俐俐表演般的一举一动:说话时,双唇轻启、只露八颗牙微笑着,语调矫揉造作;走动时,故意脱去军大衣,让鹅黄色开司米毛衣下的双乳挺得老高,肆无忌惮地卖弄。而这卖弄到了无可救药的恶俗。但父亲对这么个有明显破绽的俗气女人,却不讨厌。相反,姚俐俐绘声绘色讲着什么的时候,父亲与爷爷都发出模糊而快乐的呵呵声,样子相当白痴,竟忘了有些话是不该当着奕华讲的。姚俐俐在讲学校的那个王姓的革委会主任,文化不高,所以最忌恨奕华父亲,专设套让父亲钻。他常常得意地说自己是根红苗正的贫农好后代,差点要往市里调了,突然被调查出他是母亲与地主偷情的私生子。
王姓主任惨了。到处去表决心要与二分之一的血脉与身体划清界限。怎么个表法呢?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在市里有关领导那里扇,县里扇,学校教职员工大会上扇……脸都扇得变形了、红肿了,还扇。说是要年年扇、月月扇、天天扇,无止境地扇下去。他扇耳刮子也很有意思,只扇左脸,不扇右脸。大家奇怪,听他解释:左边是地主的血脉,右边却是贫苦丫头的。我妈就像《白毛女》中的喜儿,是被地主给霸占……人们终于懂了,他扇耳刮子大有深意,是告诉所有的人自己有二分之一血统是根红苗正的。你能因为那二分之一来消灭这二分之一?
姚俐俐还没讲完,奕华腾地站起来,对父亲道:我要先走了。
父亲疑惑地望着她。好。父亲说。
离开蚕房,过河,回家,奕华一直想哭。为什么?她说不清楚。她一直以来与父亲心心相印,彼此懂得。而这次不是。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隐约感到某种危险的东西已插入她与父亲之间,她有了忐忑不安。
她把姚俐俐来蚕房的事,以及姚俐俐与“严排长”的事全说给母亲听。但一个字也没提及父亲,包括自己的感受。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给母亲讲这么多事。有人说,女人是为了友谊交换秘密,也包括了母女。母亲对女儿的汇报显然很高兴。她对女儿叮嘱:离那女人远些。并做出夸张的表情居高临下地说:那女人算什么东西?啧啧,太脏了,太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