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父亲,也就是该被奕华称为爷爷的那个人要来小城居住。
本来,爷爷有着上海滩最漂亮的洋房和别墅,现在均由他过去的工人、现在当家做主人的人们居住着,他们连一间杂物间也不会留给这个剥削阶级的。好在姑姑漂亮,又是女大学生,嫁了一个老军人。年龄是大了点,倒蛮疼姑姑,也很照顾老丈人一家。爷爷只好带着小奶奶去投靠姑姑。
但军区大院的有关负责人多次找上门来,要求爷爷离开——军队这样重要的单位,是不允许历史上有污点的资本家藏身的。姑姑打长途电话给父亲,父亲很为难,奕华家只有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间房,再也放不下一张床供两位老人住。
奕华在深夜隔着大衣柜,听到父母在那边嘀嘀咕咕。父亲是没用的,只知长吁短叹。母亲却来了精神,说有把握找到一间房子。奕华发现,母亲对有关婆家的事,非常积极。她很在乎自己是蓝家儿媳的身份,从不因嫁入一个被打倒的阶级而丧气或难受。
没过两天,母亲就带来好消息,找到一间房子了。她所在的城南中学有间蚕房空着,在男根山脚下。虽有些潮湿,但光线和通风都还行。她马上带着学生去收拾,让父亲不用操心。
一遇到具体困难时,母亲的聪明和工人女儿吃苦耐劳的精神总能让问题迎刃而解,把父亲的无能和懦弱暴露无遗。
两周以后,父母带着奕华过河去看爷爷。
十一月是小城下雾的季节,雾把一切包裹了起来,山在十几米外就不真切了,只有山的气息隐约可嗅。河也不真切,袅袅升起的云烟把水隔离,恍惚在没完没了的梦中,只有桨的拨动,才把水叫魂似的哗啦叫回来。
河中也耸立着不少的石“桅子”,粗细不一,像一串串牵手渡河的人。春夏涨水时,它们藏于浩荡的水国;而枯水期,便密密麻麻现身河中,船要曲曲折折绕着它们走,如同扭秧歌。奕华坐在船头,看到船刚避开一根石“桅子”,又快要撞上另一根,手心都捏出了汗。她想起三姑曾说的,“桅子”都是女人立的,是想留住男人的心,男人的魂。记得她问三姑:怎么叫留住男人的魂。三姑被她问住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双眼潮润。很久才幽幽地说: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指望?立一个“桅子”,让男人的魂走得再远,也知道你在望他,回来看一眼,托个梦,或许来生记得再寻你做夫妻……
奕华坐在船头上,想起三姑,她曾经的民间精神母亲,鼻子发酸。她望着雾蒙蒙的一片,很想透过雾看到垭口上的那棵老黄葛树。当然望而不得。她想起母亲的“迎风展翅”——那是另一棵老黄葛树,站在垭口,岌岌可危的样子,面临着无数的难以预测。
……
奕华长到13岁还是第一次见到爷爷,见到自己血脉的源头。但这次蓝姓家族的聚会,寡淡得令她吃惊。
爷爷见到他们一家人,只是轻轻地招呼:来了。见到她,爷爷说:是小华吧,这么高了,比小妹的儿子小健还高一头呢。
小健是姑姑的二儿子,比奕华还长一岁。
奕华尤其惊讶的是,父亲与爷爷彼此的称呼——父亲叫爷爷不叫爸,叫蓝委员。那是因为爷爷在抗美援朝时,捐了不少金条给国家,国家就给了他一个上海徐汇区的政协委员当。这是父亲曾引以为骄傲的事。再加上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已划清了界限的父亲,干脆叫他蓝委员。而知子莫如父,爷爷就称儿子为蓝校长。
家庭聚会变成了小心翼翼的外交活动,有理有节,就是没有情。几句开场白后,爷爷便沉默了,父亲也随手操起一张报纸看起来,剩下奕华与母亲面面相觑。
爷爷比父亲还要高大一些,也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翻着裤边的藏蓝哔叽呢裤(据说这样的裤子款式是周恩来很喜欢的),头发剪得很短,打理整齐,还基本没有白发。皮鞋擦得亮锃锃。让六七十岁的他,看上去也就四五十岁。看得出他很重视这次见面,下足了功夫。
小奶奶站在这个家庭聚会的几米开外,眼睛活泛地瞄着这边,瞧着谁的茶没了、水果没了,便动作敏捷地续上。
小奶奶本来是蓝家的下人,是奶奶从老家扬州带来的。来时还是个孩子,瘦得像只猫。她那时的活儿就是侍候奕华的姑姑,替小姐梳头,拎书包上学,算是贴身丫头。解放那年,奶奶死了,爷爷就收她做了正房,这也是奶奶的意思。奕华没听到过父亲和母亲怎么称呼她,不得不打招呼时,他们就叫她:嗨。但父亲私下叮嘱奕华,不得没礼貌,要叫奶奶。而奕华想着这个女人时,总叫她小奶奶。
与爷爷结婚后,小奶奶也一直保持着下人的规矩。主人家谈事,她远远待着,从不插言。她习惯了侍候人,心无旁骛。她与爷爷没有一男半女。据说,当初也怀过,奕华的父亲正读大学。这个爷爷的大儿子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生孩子?生一些成分不好的,害人呢。小奶奶眼眶一红,就去做掉了。那时她也还年轻,却从不想东想西,一门心思跟着老爷,侍候老爷。之后,又侍候着姑姑一家人。
现在,她站在蚕房的门口,搓着手。她因还不适应西南地区的水土,手背上长满奇怪的疹子,红肿,又痒又痛。
奕华转过头去看她时,她便停止挠痒的动作,不好意思地一笑。奕华心有一动,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可怜巴巴的气息——垭口上的那棵老黄葛树似的,好生凄惶;又觉得她很像上官老师,开在天上的菊花,安静而清凄。
快到中午时间了,妈妈让奕华去帮忙弄饭。小奶奶说:哪用得着。小奶奶像找到用武之地,满心欢喜地干起活来。
她用肥皂和酒精给双手消毒,为主人一家做她最拿手的玲珑馄饨。干活的状态,是小奶奶最美的状态,她再不窘困或局促甚至傻乎乎的了。她眼明手快,每个环节都胸有成竹——
她的玲珑馄饨,买的是夹子肉,最讲究的环节是剁肉馅,肉的纹理、手的轻重都至关重要。馅里的老姜末儿是去了皮的,葱花取小火葱的葱白,另要加荸荠泥、鸭梨末、小虾米、蛋清。还有一个重要环节是掺入米汤水,然后顺时针搅拌,哗哗的声响,犹如打击乐,缓急有致,久久绕梁。音落,诱人的香气扑鼻,馅已弹性十足。
皮是自己和面擀出来的,薄如灯影,小如邮品,包出的馄饨不过手拇指般的大小,是谓玲珑。
煮的工序也很重要。排骨熬好了高汤,捞起骨头,汤雪白,不油不腻,放适量紫菜和绿葱花。另用清水煮馄饨,一碗一碗地煮,每碗也就十多个,汤多。
奕华品尝到一生中最美味的馄饨。也品尝到厨艺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大美和创造。它不只是满足与愉悦胃口那么简单的事,甚至能改变人对生活的态度,人的性情,人与人的关系。
总之,一顿馄饨竟让爷爷和父亲都变得话多了起来。爷爷问奕华在学校当没当干部?
“当了班上的文娱委员。”父亲替她答。
“要积极求进步。我们蓝家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能认输。”爷爷说得很铿锵。
父亲却说,不认输又能怎么样?
“成分又不是决定的因素。中央早就说了,有成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你不该这么消极。你是复旦高才生,应该争取升为正校长。”爷爷的声音愈发高亢。
父亲还没接话,母亲便插了进来:“你儿子能保住副校长已不错了,别指望其他。你是历史问题,直接通蒋的人,严重哩。”
爷爷再不吭声了,刚才眼里热腾腾的东西转瞬即逝。
这次蓝家人的聚会在母亲的抢白中宣告结束。回去的船上,父亲幽幽地对母亲说:不该说那些话,爸爸听了多难受。奕华听到父亲在背地里叫爷爷为爸爸了,而不是奇怪地叫着蓝委员。
隔一两周,父母便会带奕华过河,去蚕房。蚕房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向上望去,正好是男根山的垭口。老黄葛树的树根爬满山崖,垂下来,像一只只苍老的手臂,七八十岁老人摸索着的手似的。奕华不知道爷爷的手像不像这样——绝望?她与爷爷从没有过肢体接触,那仍是个陌生人,她每一两周例行公事要去看望的老男人。
私下里,她不得不承认,是小奶奶的饭菜对她的吸引。小奶奶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拿手好菜展示出来——“红烧狮子头”“西湖醋鱼”“梅菜扣肉”“米花鸡”……这对吃食堂饭长大的奕华,是眼花缭乱的诱惑。
她尤其惊叹小奶奶的一道菜,那是一幅色彩涌动的油画,比凡·高的《向日葵》还要大胆地挥霍着色彩。用菠菜羹制出了碧绿的底汤,加了几朵从男根山采摘来的野菊,艳黄或紫蓝的,大红的肉椒切成梅花状点缀其中。主角登场了,是白白胖胖的鱼丸。奕华问,这叫什么菜?小奶奶秘而不宣,只是幸福地微笑。长大后,奕华曾去了凡·高呆过的法国南部的阿尔地区。阿尔的太阳让奕华神思恍惚,爬进她的记忆,里面竟是男根山下这钵流光溢彩的菜。便为小奶奶遗恨:她该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啊。
有一天放学早,几个同学约她去男根山玩。肚子饿了,她去了蚕房。想着,小奶奶又会变出什么稀罕的食物让她一饱口福呢?
天很冷,过了二九,需要怀里揣手了。门关得紧紧的,敲了半天,小奶奶开门,伸出头来,头发乱糟糟,乡下老太婆的模样。而他们一家每次来时,小奶奶都打扮得体,女干部式的齐耳短发梳得利利索索。
爷爷坐在床上,用厚棉被捂着腿脚。潮湿的房子很是阴冷,棉被再厚也因为潮,挡不住逼人的寒气。爷爷不断地咳嗽、喘气,身子像随时都可能土崩瓦解……
这里除了两个没啃完的面饼,并没什么吃的。面饼还是小奶奶前天做的,已硬邦邦的了。原来,两个老人平时节衣缩食,只为每一两周能为奕华一家提供奇妙的大餐。
奕华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长吁短叹,末了,对母亲说:我们得多去爸爸那里看看啊。母亲答:不巧,正遇上学校最近特别忙。父亲眼眶红着,再不说什么。
爷爷咳嗽愈来愈厉害了,“空”“空”的声音总搅乱奕华的心绪。有时半夜里,她也会被这日益响亮的声音惊醒。它似乎是从蚕房那边渡了水抵达到她枕边的。
父亲大清晨去排队,给爷爷在县医院挂了号,就诊。临了,却让奕华陪着老人们进去,自己远远地在医院后门徘徊。医生说,爷爷问题不大,只是还不适应山里的气候而已。
父亲跑蚕房更勤了,三天两头便会过河。奕华看出了父亲的无所适从。奕华想分担父亲的无所适从。她也去。在蚕房与父亲会合,像小溪赶往海洋的身边,庆祝他们汇合的节日。
但,一次,她却在蚕房碰到了一个意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