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来了一群北方男人,他们是北京某铁路设计院的勘探人员。十几个男人住进了中心中学风雨操场临时搭起的房子里。他们要完成一项国家重要项目的野外考察工作。
小城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出由衷的喜悦,尤其是女人,总找机会与他们搭讪:有事没事去他们住的地方提一桶水,或洗点衣物什么的。因为有关方面在那里安装了好些个公用水龙头,那些水是不要钱的。
女人们并不完全图省钱,是找个借口去接近这些北方来的男人。奕华也去过,拿着几块小手帕,在公共水龙头下慢吞吞地搓揉,正好碰到那天在电影院前见到的那男人也来洗衣服。男人不过二十多岁,用很好听的声音说着普通话,叫奕华“小鬼”。奕华故意生气:不许叫。男人说:偏叫,偏叫。小鬼,小鬼。奕华学着姚俐俐的模样,低着的头突然一抬,眼波荡漾,似笑还嗔地横将过去,娇声说:再叫,我不和你好了。男人被逗乐了:你这小鬼你是谁啊,你不和我好,我也没说要和你好啊。你懂什么叫好吗?
奕华自然是不太懂得。虽然12岁了,但母亲的严格管教,让她对男女之事仍懵懵懂懂。但她觉得这样与一个男人说话,太有趣了。过去,她与周围能见着的男性说话都不好玩。男老师不必说了;男同学要划清界限,几乎没机会;与父亲说话也是一本正经的,从不敢给父亲开玩笑或撒娇。她从来记不起自己与父亲有过什么属于亲情的亲密的肢体接触,除了那次发高烧。奕华在后来的岁月,曾无数次渴望着男人像父亲般的拥抱,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心理医生说,这叫肌肤缺乏亲情的安抚。
而在公共水龙头前,奕华体验到与男人调情的乐趣。并且,学会了在极短的时间搞清一个男人的背景资料并与之熟识的本领。譬如,她很快便知道,这男人姓白,25岁,未婚。
勘探队来到小城一月后,正值国庆。小城在县革委会礼堂组织了一台盛大的联欢晚会。勘探队也出了节目,样板戏《沙家浜》选段:“智斗”。一壮实男人演胡传魁,白姓男人演刁德一。白姓男人站在台上玉树临风,两眼炯炯有神。台下的女人看着,怎么也不像欲加害阿庆嫂的老奸巨猾的反派,倒很像电影《奇袭白虎团》中的严伟才严排长,那是当时全国人民公认的样板戏中最帅的男人。虽然有传闻说该演员本身长了一脸的大麻子,但妆一化,便英气逼人。小城女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见到白姓男人时似曾相识,原来是现实版的严排长啊。从此大家就干脆叫他“严排长”了。由于勘探队都是男人,演阿庆嫂的就是“严排长”在电影院前等待的那个男人反串。他长得清秀文静,只是个头太高大了一点,超过了一米八五。
三个大男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台上,看得小城女人目瞪口呆。她们从未见过几个大男人这么奢侈和漂亮地展现在面前。女人们一个劲地往台前挤,会场有些混乱,以至于拉二胡的人忙着维持秩序,竟忘了伴奏,三个大男人被晾在那里,傻呆呆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时,有个女人在人堆里喊起:怎么能让男人演阿庆嫂呢,我们这里的女人都死光了吗?边说边挤到了台前,伸出手让“严排长”拉她,还没待大家反应过来,已纵身跳上台,站在了“严排长”身边。
又是姚俐俐。
台下的女人起哄,不多的男人却大声叫好。男人们公认,姚俐俐的样板戏是小城女人中唱得最好的。
台上的姚俐俐不急不躁,站稳丁字步,来了一个亮相的造型。曾因上官老师跳崖事件牵涉而变得有几分凄惶的那张脸,被灯光一打,简直脱胎换骨,变得神采奕奕,生动而漂亮,薄瓷盘般的脸儿陡然立体了许多。再加上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开司米线的短毛衣,掩盖住身材上长下短的毛病,胸部也完美地凸现了出来——鹅黄色的胸部,像鹅黄色的嫩鸡子,无比可爱地在舞台上蹦跳,令人热血偾张。
若干年后,奕华想起姚俐俐的这个镜头,不由感叹,有些人天生就是演员,永远的生存地也只能是在舞台。还感叹,再丑陋与平庸的人,都有一双水晶鞋等待着。如果找着了,穿上,哪怕只一瞬,都能从灰姑娘变成王子心仪的仙女。问题是,有些人恐怕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水晶鞋,只能郁郁平庸终生。
舞台便是姚俐俐的水晶鞋,声未动,一亮相,已有了仙女的雏形。其架势,让男版阿庆嫂自觉退出。二胡响起,“智斗”开始,“胡传魁”几乎靠边站,“智斗”完全属于了“阿庆嫂”与“刁德一”。“刁德一”风流倜傥地唱“这个女人啊不寻常”,“阿庆嫂”眼眸婉转、顾盼生辉地答:“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两人都是一流的好嗓子、好唱腔,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智斗”唱罢,干脆撇开“胡传魁”,唱沙奶奶与郭建光的“军民鱼水情”,唱小常宝与杨子荣的对手戏……
整个联欢会倒成了两人的专场演唱会。姚俐俐的脸越唱越红。唱《红灯记》铁梅的《光辉照儿永向前》唱段时,柔媚地一抬手,使出了兰花指,款款缓向“严排长”,泪眼婆娑,如泣如诉,现场的人无不动容。那一刻,姚俐俐成了主宰人们的女皇。男人正在后悔:平时对这个女人怎么没看上眼呢?女人也觉得素日咋咋呼呼、十处打锣九处都有的她,突然变得不讨厌了。而对面的“严排长”呆呆地望着“铁梅”,已经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两人顿时成为小城的明星,大大小小的会,没有两人到场唱几段,便不成为会。市里的样板戏汇演,两人获得了一等奖;小城照相馆里摆放的样片,便是两人的各种剧照……奕华甚至在家里也碰到姚俐俐来向爸爸请假,她要去北京汇演了,自然是与“严排长”一道。她对爸爸说,请组织安排,我必须全脱产……
不演出时,两人也形影不离,要排练。早上、中午或晚上,在勘探队“严排长”的宿舍、中心中学后的南墙坡、河边的沙滩……满城的人都听得到他们咿咿呀呀地唱,“这个女人啊不寻常”,“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那声音,有时暗含玄机,有时像一场荷枪实弹的争斗,充满火药味。小城人甚至听到他们彼此的指责、纠正;而有时,更像在打情骂俏,“这个女人啊……”唱腔未落,男的嘻嘻笑场了。女的唱“人一走,茶就凉”,嘴一撅,从头上取下束马尾辫的花手绢,向男人头上一甩,带着花露水的手绢不慎碰了男人的眼睛,男人蹲在地上,揉着眼,叫:嫂子喂,使不得。女人长声吆吆喝,小白啊,让嫂子帮你看看嘛,好不好嘛……
有关俩人的议论自然鹊起。姚俐俐听见了,扭着腰说:乱讲嘛,小白才多大的花花。小白比姚俐俐小五岁多,小城人少见多怪,还从没有见过姐弟恋的,何况姚俐俐是军婚。
姚俐俐倒满不在乎,却急煞了一个人——奕华的父亲,姚俐俐的顶头上司。他到处为姚俐俐辩解:别乱说,小姚就是性格开朗点。有些话说过头要出事的,人家是军婚。奕华的母亲每次见到丈夫这样,会冷笑:“老挺”值得你这样去帮吗?你不觉得你变得与她一样的可笑吗?母亲的话,常让父亲哑口无言,因为它是一针见血的。外面的确已有讽刺奕华父亲的声音,这让父亲很难受,竟为此得了一场重感冒。也让奕华更加深了对姚俐俐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