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东楠牢牢地盯着这一排小楷,像是要用目光将奖杯灼穿。
2014年5月6日“环球点”平面设计比赛银奖获得者 鹿久
季东楠忽然四肢脱力,手机从掌心滑出,重重砸在了地板上,碎出满屏蜘蛛网。
如果说原先还怀疑这是秦沐的恶作剧,那么这几条短信后,这个怀疑便不复存在了。
实在是诡异。
季东楠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靠着桌角坐下,点燃一根烟。
黑暗中,橘色的光点明明灭灭,男人的脸埋在烟雾缭绕里,像部缓慢的黑白电影。
他捡起手机,反复按了几次开关和回退键,毫无反应。
季东楠把它往床上一抛,仰头深深吞吐了口烟。
一根烟都还没有烧完,坏掉的手机忽然响了铃,在静谧的房内突兀又诡异。
他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回身拿过来,蜘蛛网似的屏幕上有两个扭曲的字:鹿久。
季东楠的右眼狠狠跳动了几下,按下接听。
“喂?”
明朗的女声从听筒传来,季东楠一瞬间放大了瞳孔,这个声音……
“你还有什么别的搭讪方式吗,说来听听。”
电话那头传来的清亮的女声语气嚣张,完全听不出受过重创后的阴沉冷漠。
可这声音无比熟悉,季东楠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
他险些要再次抓不住手机。
季东楠的沉默让电话那头的人以为他默认了被拆穿的事实,忽而轻轻一笑:“我懒得知道你是谁,但别再给我发这种无聊短信了,也别被我逮到,不然到时候谁打谁还不一定!”
话音一落,女生甚至不给季东楠开口的机会就干脆地挂断了电话,手机在几声忙音后再次黑屏。
季东楠当即想要回拨过去,用力按了几下回退键,手机却早就黑屏坏掉。
太诡异了!
他心如擂鼓,久久在震惊中不能回神。
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又被他连忙否定。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2017年4月21日。
新房难找,符合鹿久条件的房子更难找—离学校近、交通便利、楼层低、预算八百元、拒绝合租。
目前找到的中介都接连放弃了她这单生意。
为此,鹿久已经在肯德基尴尬地度过了四个晚上。
搬离学校后,这是她第三次找房子。
本就不多的行李一次次减少,直到现在就剩了一座奖杯和一个书包。
鹿久抱着最后希望找到雨花区中介所的金牌销售后,意外地只隔了一天就得到了答复。
市中心还真有这么一所符合她要求的房子。
不过,是凶宅。
进门前,销售把房子情况大概跟她讲了一下。
一年前这里住着对小情侣,女生劈腿被男生发现后砍死,然后自己也在她旁边自杀。
尸体在五天后因为恶臭被邻居发现,当时还上了社会新闻。
房东老太为这事伤透了脑筋,此后这房子价格一直下调,眼看着降了一半也还是无人问津。
销售说完,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鹿久却面无表情地抬脚就进屋转了一圈。
两室一厅一卫,大概四五十平方米的样子。
销售硬着头皮趁热打铁:“反正这条件和价格就摆在这里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鹿久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半点畏惧或是勉强:“是不错,成交。”
她迅速签订合同。
天还未黑,鹿久下楼买了电水壶、一个玻璃杯和一包盐,又赶在药店关门前买了一堆创可贴和消炎止痛药。
出租房栋数靠前,进小区大门左拐笔直走,大约六百米就到了。
她提着东西沿着熟悉的路线慢慢往小区里走,正巧碰到巡视的保安,见她是新来的租户又眼睛不便,心下可怜这姑娘,便十分热情地领着鹿久熟悉里面的各项设施和方向。
小区很干净,至少鹿久一路用盲杖探路没碰到什么异物。
小孩的欢笑和狗的哈气声不断从身边掠过,仔细嗅着能闻到很浓郁的香樟的味道,似乎是个很适宜生活的地方。
带鹿久熟悉环境的保安姓陈,在这里工作五六年了,热心健谈,什么地方可以打羽毛球、什么地方能休息介绍得十分详细,并拍胸脯说让她有困难就到九区保安室找自己帮忙。
鹿久和他在小区里走了一圈回到7栋楼下,淡淡地谢过后便独自摸索到电梯口。
前台的姑娘立刻招呼着要帮鹿久按电梯,鹿久摇了摇头,径直进了楼道。
她不喜欢接受同情的帮助,甚至很排斥。与其哪一天没人帮自己按电梯而重新走楼梯,不如一开始就不坐电梯。
新家在三楼,爬起来并不费力,房子里家具简单却刚好适宜她。
她摸索着把奖杯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床头柜上,又摸索着仔细用防尘罩罩好。
简单收拾一番后,晚饭的点早已过去了,她用电水壶接水烧开,从书包里拿出袋冷掉的馒头,就着刚买的盐和热水坐在黑暗中开始大口啃咽。
潦草解决晚饭,又抱着先前买的药放进床头柜的抽屉,在床垫上铺展一层薄薄的被单睡下。
这是她日常生活的常态,眼睛的不便使得一切生活习惯都从简,包子馒头是吃得最多最方便的食物。
阪城四月多雨,几场暴雨下来,空气里都带着黏糊糊的湿黏闷热。
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窝了四个人,坐在座机前不停拨号和叙述营销词。
满屋子嘈杂,陈旧的台词反复而机械地响起,四个人却在对方电话接通的一瞬拿出百分百热情招呼和陈述,只是往往只开了个头电话就被挂断。
头顶老旧的电扇嘎吱嘎吱转,依然搅不动这黏稠的空气。
嗡嗡嗡的烦乱感一直维持到了下班还依旧充斥在脑中。
这是鹿久有限能做的兼职之一,电话营销。
“哎,鹿久,我们准备点外卖,你要不要一起?”
鹿久摇头拒绝了同事的好意,从书包里拿出馒头就着水吞咽。
“你就吃这个啊?”
面对一屋子的大惊小怪,她从容咽下嘴里的食物,淡淡笑着回:“减肥。”
这个借口用于没钱吃饭是个很好的掩饰,但从一米六五只有九十二斤的鹿久的口中说出就是搪塞了。
大家都是懂事的成年人,基本上也不会再继续探究真相去难为她。
饭后有段短暂的午休时间,房间里慢慢安静下来,大家趴在桌上或者靠着椅背入睡,突兀的电铃声响起,立刻引来了一阵抱怨。
鹿久心中一沉,快速从包里翻出部老人机当即挂断,赶在下个电话打进来前把手机调成振动。
眼盲之后,她不再需要复杂的智能手机,换了一部对她来说更快捷的小灵通。
里面只有两个号码。
秦沐从不会主动打给她,那么就只剩陈扬了。
鹿久下颌线紧绷成一条直线,来电显示的光亮从她的手掌里钻出来,明明灭灭,反复振动……
寝室门被大力推开,姜磊提着两个打包盒风风火火跑进来,抽了几张纸巾胡乱抹了把脸:“这什么狗屎天气,跟女人一样说翻脸就翻脸。”
他把午饭放到折叠桌上,踹了下床位冲季东楠没好气地吼:“滚下来吃饭。”
后者从手机上挪开眼,慢腾腾下了床。
姜磊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像是想到啥,瞄了眼季东楠,凑过来促狭道:“哎,我刚才去食堂打饭碰到了咱初中同学,现在和鹿久一个班,于是就替你打听了一下情况。”
季东楠却只是挑了挑眉,反应不大。
“说。”
“那你求我。”
“你别说了。”
“啧!你就不想知道她都说了什么吗?可是好一番猛料。”
本来姜磊想卖下关子,让季东楠说说软话,结果碰了壁,最后还是自己按捺不住嘴痒招了。
那个女生说,原本鹿久是和她们一起住在学校里的,但是前段时间总有个挺帅的男生跑到女生宿舍找她,看着也不像本校的,特别凶。鹿久躲着他不下楼,男生又被宿管拦着不能上去,居然当场砸了宿管的房间,还放话让鹿久等着,最后被保安带走。如此闹了两三回,鹿久就搬出了学校。
“劲不劲爆、刺不刺激?”
姜磊八卦兮兮地盯着季东楠,可惜对方的表情波澜不惊,还趁他不注意从他碗里夹走一块肉。
“哥们真没意思,亏我以为你对她有什么想法,费力帮你打听。”姜磊赶紧护住碗,撇嘴道。
季东楠低头吃菜,把听见鹿久的名字后那一点好奇的小心思藏得实实的。
他转换话题说找到房子了,姜磊一听立马把鹿久的事抛在脑后。
“怎么样,大不大,够不够我偶尔临幸?”
季东楠被他肉麻了一下,一筷头敲在他头上:“两室一厅,包养你也算够了。”
两人饭不好好吃,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恶心对方闹成一团。
蝉鸣声很大,鹿久被搅痛的胃折腾醒来。
胃部像是被系了个结,此刻正一点点系紧,绞得她吐意上涌缩成一团。
这样的痛苦感受,她每天都要经历。
鹿久强忍着胃痛挣扎下床喝了两大杯水才稍稍缓解,她在冰箱里摸索,抓到一个空瘪瘪的塑料袋。
这下连馒头都没了。
叮咚。
听到门铃声,鹿久立刻露出防备的表情:“谁?”
外面的人扯着嗓子喊:“你好,我是住你楼上的邻居,麻烦开下门。”
不是陈扬。鹿久松了口气,摸索着过去打开门闩,却听见对方一声惊呼。
“哟,这么巧,又住你楼上。”
听见面前分外熟悉的愉悦男声,鹿久微微发愣。
季东楠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斜靠在墙上嬉皮笑脸:“看来咱们挺有缘分的,那以后就多多关照啦。”
这该死的缘分!鹿久想。
她神色稍稍松懈,但身体仍堵在门口没有半点要让季东楠进去坐坐的意思。
“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衣服掉你家阳台里了,麻烦你帮我捡一下,哦,不,我自己去捡吧。”
他边说边抻长脖子往里看,鹿久听了让开几分,他便贴着门框尽量避开她往里面走去。
鹿久伸手在前方探索,耳朵却关注着客厅的动静。
“你的东西真是少得可怜啊。”季东楠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半点不讲客气地往餐桌旁一坐,看到桌上的小灵通啧啧称奇,“哟,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古董。”
“你不要动我的东西。”她朝季东楠伸出手,“手机还我。”
季东楠已经拿到掉落的衬衣,他一缩手,笑道:“邻居之间得交换个电话吧,有事互相帮助嘛。”
老人机不需要密码,他随手摁出一组数字,很快他的手机响了,然后又在鹿久发作之前把小灵通塞给她。
“搞定!为了让你方便给我打电话,我把号码设成快捷键,你只要一直按着‘1’,就能拨出去了,不用谢我。”
季东楠说得又贱又欠,鹿久因他擅自的行为有些恼意,但又因为他言语里的善意而强行压下,还没等她送客,肚子就率先响了。
她面露窘色,季东楠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在鹿久发作前,他赶紧弥补:“冲着这难得的缘分,邻居,赏脸一起吃个早餐呗!”
鹿久本能地想拒绝,但一想到冰箱里空空的塑料袋,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