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窗帘拉得严实不见半点缝隙,隔绝了屋外一切光源。
阴暗客厅里烟酒交杂在一起的呛人气味,在黑暗中盘旋弥漫。
季东楠陷在软体沙发里,机械性地一口口灌着酒,仿佛喝的不是烈性酒而是水。
除了烈酒下喉的声响,整个房间里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生气。
空瓶了,随手松开,玻璃瓶身滑落,在瓷砖上滚动与其他空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后,终于停下。
难受啊,为什么越喝越清醒,心里的痛苦被酒精浸泡后放大了无数倍!季东楠瘫卧在沙发上,有泪水顺着眼角急急滑落,为什么不死去?
“季东楠!”
防盗门被人拍得震天响,门外传来姜磊的吼声:“季东楠开门!你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
季东楠从沙发上缓慢坐起,像具木偶一般没有生气。
呵,看来又到下午五点了。
不用看时间,只要姜磊来叫门,他就知道一天又将过去。
“季东楠,你知不知道你窝囊多久了?”门外姜磊气得用脚狠踹了几下门。
季东楠重新倒进沙发里,扯过靠枕捂在头上。
一个月零三天了。他当然记得,而且记得无比清楚,像是刻在了脑子里。
从7月12号到现在,鹿久已经死了一个月零三天。
醉意袭来,连带着脑袋都沉沉下坠。
门外姜磊还喊了什么,季东楠已经听不太清楚了,世界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模糊,直至一头扎进沙发里……
醉了睡,醒来喝,喝完梦。
反反复复,恍惚间季东楠以为,这便是一生了。
昏昏沉沉时,裤袋一轻,手机滑落在地。
整整七个小时,沙发上趴着的人终于动弹了一下,压了许久的左侧脸颊一片麻木,季东楠撑着手肘慢慢起身。
他端起桌上的水壶仰头猛喝,水从嘴角两旁汩汩洒落在T恤上,驱散了夏日里的些许炎热。
季东楠捡起手机,盯着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鼻尖发酸。
那感觉像睡了个绵长的下午觉后幽幽转醒,屋内空荡冷清,窗外是一片暖洋洋的日光,细微的说话声从住房隔壁传来,吸着鼻子隐约闻到可口的饭菜香。
可是在那一刻,独自坐在床上的人却恍若与整个世界隔离,孤独得想要放声大哭。
季东楠点开短信的输入栏,对话框里满屏蓝色,都是他的自说自话。
他的大拇指敲击在屏幕上,写下新短信:
“这个月过得像白开水,于是想去找鬼神打架,把你从那里绑来,丢进我的生活变成糖水。”
听到短信的提示音后,季东楠从复觉中醒来,天已经大亮。
他抓过手机,短信来源居然是鹿久的号码,回复只有三个字:“你是谁?”
难道鹿久的手机号这么快就办理给别人了?
季东楠的右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他想了想,回复了一条:
“抱歉,这是发给之前这个号码的主人的。我不知道已经被注销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这个手机号买下来,你开个价吧。”
叮咚!
“这号码一直是我在用啊,都用了五六年了。”
季东楠皱眉,手指飞扬。
“号码原主人叫鹿久,是我很重要的人,你开个价吧。”
叮咚一声,屏幕上再次跳出条新短信,字里行间散着悠悠光亮。
季东楠盯着手机,麻木多日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男人沉着眸,眉宇间涌起隐约难控的愤怒。
对话框里躺着一行字:
“我就是鹿久。”
2017年1月27日,除夕。
未及零点就迫不及待响起的爆竹声,一拨又一拨,盛大、庞杂。
于零点那一刻,轰鸣声彻底被推向了高潮,在顶楼、在空中,以汹涌的声势将鹿久的感知彻底包围淹没。
她不用想也知道,周遭的邻户家中一定都是通透亮堂的,唯独她像颗坏掉的灯泡,被黑暗包裹。
鹿久独自坐在黑暗里,等待着爆竹声归于平静。烟花停顿的间隙中还有吐槽春晚的欢笑声从窗口飘出,零碎地钻进她的耳朵。
直到深夜两点,一切声响才渐渐平息。
鹿久慢慢起身,摸索到床上脱衣躺下,枕着手入眠。
她皱着眉心,睡得不太踏实,楼上嘈杂声不断,许多人在地板上来回跳动踩踏,扰人清梦。
鹿久转辗反侧几次之后,终于忍受不住,套上卫衣和裤子,摸到沙发旁披上棉袄出了门。
“砰砰砰!砰砰砰!”
连续的敲门声惊断了屋内的欢笑,离门口最近的男生慢腾腾打开了房门。
在那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嗨歌几乎是扑面而来。
炸鸡味、香水味,男生和女生们的笑声,各种味道和声音从这欢腾的气氛里跑出来砸向鹿久。
鹿久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哟,哪儿来的美女啊?找楠哥的?”头顶传来男生戏谑的腔调,他回过头喊了句什么。
鹿久微微蹙眉,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中冷着脸将音量提高了些:“你好,我是楼下602的住户鹿久,现在是2点39分,你们放歌蹦迪已经严重影响到其他人正常休息,属于噪音扰民,请立刻把音量调到60分贝以下。”
“什么玩意儿?”男生像是听到什么奇怪的话,鼻腔里挤出几声嗤笑,“要是我不关呢?”
“那只好请你们去公安局跳舞了。”
“你脑子坏掉了?现在过年啊,谁不通宵嗨?”
“我。”
“嘿,你挺横啊。”
男生还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宇子,怎么了?”
“楠哥,碰到个扫兴的。”罗宇应了句,在鹿久眼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大过年的自己杵家里发霉就行了,别来这里扫兴啊。”
他作势就要关门,鹿久仍然无动于衷地堵在门前,一双乌黑的眸子沉沉望着前方,清冽、干净,没有波澜。
罗宇关不了门,瞬间不耐烦了:“哎,我说小姐你到底要怎样?”
“我说了,你们打扰到了我休息。”在各种嘈杂声响中,鹿久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冷和镇定。
季东楠靠在门上,冲着鹿久,问:“你,看不见?”
鹿久抿着唇不回应,显然是不准备做任何回答。
“什么?盲人?”罗宇讶异地在鹿久面前打了个响指,端详着她的眼睛,稀奇地笑出声,“真的假的?我还没看到过眼睛这么好看的盲人呢。”
他咂着嘴发出惋惜:“看着挺正常的,可惜了,可惜了。”
鹿久闻言不慌也不躲,从季东楠的角度他甚至还看到她抬了抬下巴,迎向罗宇的目光:“我最庆幸自己是盲人的一瞬间你知道是什么吗?”
罗宇下意识就接了话:“什么?”
“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看不到你帅得不明显的嘴脸。”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鹿久无心和这间屋里的人多做周旋,她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强势:“请你们把音量调小,如果依然扰民,就算是过年,我也会立刻报警。”
女生目光沉沉,眼珠黑得像团化不开的浓稠颜料,又像是镶嵌在黑夜里的耀眼的明珠。
如果真是盲人,那确实可惜了。季东楠忽然想。
他看鹿久的表情并不像是说说,估计她真会这么干,忽然就对单枪匹马敢冲上来的小姑娘有了一丝兴趣。
“哎,我说你—”
罗宇跳脚,季东楠拍了拍他的肩打断他的话,对鹿久说:“知道了,我们会关掉。”
鹿久硬是等着房子里的音响被关闭才转身慢慢摸索离开,挺直的背影逐渐在走廊里消失。
这个邻居,有意思。
罗宇的好心情被踏了个稀烂,他骂骂咧咧一屁股坐进软体沙发里。
季东楠脸上带着抹轻笑。
鹿久。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她那双低气压的眼睛。
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女生浑身是排斥一切的冷漠,像只会扎人的刺猬。
那是他给鹿久打上的初标签。
正月十六大学开学,年后又过了一个多月,阪城还是冷得像寒冬,倒春寒嚣张得厉害。
季东楠缩在被窝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围得密不透风,只留下一捧蘑菇头似的头发暴露在空气里。
眼皮挣扎着撑开,又不由自主地合上,闹铃每隔十分钟就炸响一次,不去关闭就一直这么循环。
季东楠终于烦躁地从被窝里一跃而起,用力按掉了闹铃。
早上七点四十五分。
啧,要赶不上老陈的第一堂课了。
事情是这样的—
从开学起就全靠前桌同学用口技应付点名的季东楠,昨晚接到全校最严的动物生理学老师老陈的电话。
老陈一生气讲话就破音,季东楠接通电话后他上来就是一通痛批,一句话八个字能破音三个,硬生生骂他骂出了海豚音。
老陈骂的十几分钟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你要再不滚过来上课,这门课有多少分我就给你扣多少分!
于是,季东楠不得不亲自去学校,然后严肃地端坐在老陈的课上,以绝不会被察觉的姿势把手机从课本资料下挪出来一点,趁老陈不察回复姜磊的微信。
“去。上午十点,你们学校篮球场见。”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老陈前脚刚走,季东楠后脚便溜之大吉。
姜磊是季东楠发小,小升初、初升高一路相伴相杀着长大。季东楠考进了农大,姜磊也跟着上了农大旁边工程大学的应用工程专业。
两人的学校离得近,隔着条长长的有网吧、消夜摊的街道,大一大二那会儿,他们天天晚上泡在这里。
三月末,早上还冷着的天气到了九点也慢慢拱出了日头,金色的阳光透过雾霭被削成薄薄一片打在发梢,看上去带着些许暖意。
季东楠慢悠悠晃进工程大学,给姜磊发了条到了的微信,算着时间他应该还没下课,便溜到了小卖部。
付了款,季东楠杵在小卖部门口冰柜前撕开雪糕的包装,边啃边四处打量。
他的目光越过两个盯着他不知道议论什么的女生,落在了食堂前那条樱花道上。
这个季节,樱花已经尽数开了。
粉白两行,无限诗意。
季东楠以前没少羡慕姜磊的学校环境,自个儿读的农大就业前景好是好,但是动物成灾啊。
动物医学课要用到动物,自发养的也很多。一般的猫猫狗狗就算了,还有养蜥蜴养猪的,一到睡觉的时候,欸,就厉害了。
也不知道谁家的哈士奇率先叫了一嗓子,隔壁的泰迪也跟着应了一声,于是乎各种动物的叫声此起彼伏,你侬我侬。
就是踩个狗屎都是日常,那体验感简直了。
最后,季东楠的求生欲迫使他搬离了宿舍。
男生想起往日窘事,低笑起来。
季东楠的长相乍一看并不属于那种看第一眼就很惊艳的,但是他的五官长得张扬且极具侵略性。
剑眉下是双少见的吊眼,眼尾飞斜却不上挑,鼻梁高挺,粉唇饱满,用最近的热词来形容就是“高级脸”,加上生得高挑,随便往人堆里一丢都是扎眼的。
而此时他这一笑,骤然消减了眉目生出的冷淡严厉之感,引来不少目光。
不远处两个议论了季东楠好一阵子的女生终于壮起胆子朝他站着的地方走来。
“下面广播一条严重警告处分。”
校园内的音响突然打开,话音一落便拖出长长的一声杂音。
“嘶!”站在小卖部广播正下方的季东楠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经查,香料香精专业16级9班鹿久,不守纪律,动手殴打外教老师,虽未造成重大后果,但为严肃校纪警示他人,经学校领导商讨决定给予鹿久严重警告处分。”
不知道是被冰到还是惊到,刚被咬进嘴里的一口雪糕,刺溜便从嘴里滑出,吧唧一下落在了面前的手机屏幕上。
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刚翻出来的微信二维码。
季东楠终于看向面前的两个女生,他掏出纸巾略带歉意地擦去手机上的奶油,刻意倾过头,无比真诚地问道:“不好意思,你们刚才说什么?”
—虽然这话配上他那么张脸,怎么看都有些欠揍的味道。
他是真没听到她们说什么,从广播里的塑料普通话念出“鹿久”两个字的时候,就成功吸引走了他所有注意。
目送两个愠怒的背影,季东楠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嘴角微扬,愉悦地咬了口雪糕。
原来她才读大一,殴打外教老师?
季东楠把最后一截包装纸扔进垃圾桶,从喉间挤出声轻笑。
Kimi也是农大的外教,作为即将毕业的长老辈季东楠可以说是十分清楚他的个性了。
无非就是喜欢调戏调戏女学生,见人势弱指不定就上去动动手动脚什么的。
有时候总能撞中几个臭鸡蛋,然后就一拍即合。
估计这次又是故技重施,看鹿久一个新生又是盲眼,便起了歪心思,只是没想到碰上了个刺头。
有趣,实在是有趣。
刚吞下最后一口雪糕,姜磊就来了消息—快下课了,操场等我,带瓶饮料过来。
一个男人还发油腻亲亲的表情包,实在是辣眼睛。
季东楠嘴角抽抽,收起手机转身进了小卖部买了一瓶水。
二十分钟后,裤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是姜磊发来的消息,他已经到了篮球场,问季东楠在哪儿。
白色板鞋一顿,停在了实验楼门口。
季东楠飞快地回了个“马上”,却鬼使神差地往楼上走去。
16级香料香精专业的两个班都在上香精调配课,但是季东楠从门口晃过,一眼就看到了鹿久。
并没有小说里什么命运安排这种没边际的事,有些人天生就是引人注目的。
同课程的其中一个班里安安静静,大家都在忙活着手上的调制任务。
季东楠拿着饮料站在视野开阔的侧窗,可以清楚看见另一个班则以鹿久为中心围成一个圈。
实验室里不时有同学打量甚至小声议论她—这个刚打了外教老师的盲人女生。
鹿久左边的长发绾到耳后,柔顺服帖地搭在背上,她捧着两片棕叶认真细嗅着。
面对这些悉数入耳的议论,她像是习惯了充耳不闻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如果忽略掉她手边摆放着的伸缩盲杖,这时候的鹿久看上去就像个普通女大学生,恬静、温润。
但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和一到学校就迅速三三两两形成小团体的女生大不一样。
鹿久不和任何人交朋友,也拒绝他人的帮助与示好。
分明身有缺陷,但她丝毫不给人自卑或是懦弱的印象。
她特立独行。对比自卑的沉默,她的沉默则是带着禁止靠近的气场,是近乎无声的嚣张,总让人对她另眼相看。
久而久之,无人再与她做无谓交谈。
与其说是大家孤立她,不如说是她孤立众生。
季东楠抱臂站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盯着鹿久,她把零陵香用捣药臼碾碎,再用筛子过滤掉表面的尘土倒入器皿。
做完这个步骤,鹿久忽然直起身朝窗口的方向望去,与季东楠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对视。
尽管知道她双目失明,但视线相撞的那一刻,黑亮的眸子看得季东楠内心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蹲了下去。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季东楠才觉得自己有多好笑,心有余悸地起身再不往实验室多看一眼就匆匆下楼,像是被人撞到了什么小秘密,一阵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