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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

我的文学青年生涯

自序

1996年初,我把一个大信封投入邮筒,然后又用手指探了探投信口,看看是否落了进去。信封上的地址是“上海市巨鹿路675号《收获》杂志社”,里面装的是我的一篇历史散文:《无处收留:吴三桂》。

二十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收到《收获》杂志的回信。不过,我的“体制内文学生涯”确乎可以从初次投稿这一天开始算起。

只有经历过20世纪80年代的人,才能明白“作家”这个字眼儿,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人人捧读文学期刊的时代。一篇小说在稍知名一点的文学刊物上发出来,则举国皆知,人人谈论。那是一个作家被奉为社会精神导师的时代。人们相信作家是社会的良心,是正义的化身,是未来的宣告者。那个时候,写作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发表一篇引起关注的小说,就可以使一个人从社会底层一夜之间变成万众瞩目举国议论的焦点。一个人如果揣本诗集,号称热爱文学,就可以行走天下(套用高晓松的话“那时的人们相信弹琴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人们相信会写诗的孩子更是好孩子):人心如同白莲花,刚刚绽开。

我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而我身处的辽宁省朝阳市,又是一个对文化和文学抱着特别质朴的尊重的边地古城。去年我回朝阳办理母亲的医疗报销事宜(母亲是在朝阳市退休的),异地报销手续繁琐,工作人员表情慵懒,公事公办,眼看着一天之内不可能办完。陪我去的表妹夫很机灵,对工作人员说,他是个作家!说着把我刚送他的一本书拿了出来。

顿时整个办公室都轰动了,每个人都站起来,争相传阅这本书。科长给我端来了椅子,请我坐下,另一个人递上了热水。人们如同对待一个前来视察的大人物。一路绿灯,很快全部办妥。

在“作家”如此贬值的时代,此地还对文字保持着如此淳朴的尊重,那么可以想象三十年前这种尊重会是何等盛大!

古城里的人认为读书肯定是一件好事。初中时,我在朝阳市图书馆和市政府图书室各办了一个借书证。别无选择,借回家的都是“名著”:当然,是那些勉强能看懂的名著。什么《大卫·科波菲尔》《鲁滨逊漂流记》《基督山伯爵》《名利场》……记得有一年夏天去北戴河旅游,我坐在大客车的第一排,手里捧了一本厚厚的《愤怒的葡萄》,因为看不懂而愤怒了一路。

一个初中生看《愤怒的葡萄》,这就是我成长年代的文化景观。一方面我们没太多书可读,另一方面,撞到手里的书大致都有着坚硬的品质,把每个读者都练成了钻头。浅阅读、轻阅读、软阅读这些词语,当时尚未出现。

更多的文学熏陶发生在上大学的20世纪90年代初,大学图书馆里的书毕竟更多。王安忆、韩少功、莫言、韩东、王朔的小说,是学生们争着借阅的作品;高中时没读下去的《战争与和平》《罪与罚》,借出来重新再读……经历了这些之后你没法不成为一个文学青年。

工作以前我并没有认真想过当一个作家。在大学里,我业余时间大量投入书法和篆刻之中,加入了大学的书法协会。除了“作家”这两个字在我心目中过于崇高之外,还因为我莫名其妙地认为当作家是起码要人到而立有了阅历后才能尝试的事(形成这个印象也许是因为20世纪80年代风靡一时的作家大多是有了一把年纪的知青出身)。

开始写作发生在上班一年之后。写作的动因相当简单:无聊。大学毕业之后,本来是想好好工作,先“混”上(用我爸的话来说,是“熬”成)副处级,能用公款请客吃饭,在小城市里有地位有面子,这是北方小城长大的人的普遍理想。但是1994年大学毕业进入葫芦岛市建设银行工作之后,我发现“混”和“熬”对我来说是相当困难的事:一个星期的工作,基本上一两天就能处理完。其他的大部分时间,主要都用来打扑克。那个时候,国有银行还没有进行股份制改革,工作氛围和政府机关差不多。我记得有相当一段时间,每天上班之后不久,我们科里几个人就把门上的玻璃用报纸一糊,在里面拱猪、扎金花,一打就是一整天。

这样的生活虽然自在,但时间长了,未免觉得空虚无聊。还有什么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呢?在单位没法写毛笔字或者画画。那么,写点东西吧。我想起我似乎还真有一点“文学天才”: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作文曾经被老师当作范文。托尔斯泰说过,成为作家最重要的是要有强烈的虚荣心。很幸运,这个品质,我也具备。

写什么呢?什么都行,只要不平庸。要知道,我从小就是装逼犯,特别爱把自己弄得与众不同。从初中就开始读每一本能弄到手的《新华文摘》,越是看不懂的长文章,看得越投入。初三的那年暑假,我还借了本《小逻辑》,在公园里硬着头皮读了十个上午,当然最后还是没读懂。我的阅读种类特别杂,只要是带字儿的东西,不论天文地理医学农业生物自然科学迷信甚至日历,我都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大学四年,我基本就是在大连市图书馆泡过来的,读得最多的,是历史书,还有那本介绍北朝鲜人民幸福生活的《朝鲜画报》。所以截至此时,肚子里已经装了太多奇奇怪怪。虽然“余秋雨”这三个字今天早已坏了行市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我从不否认,那种所谓“文化散文”的写法令我豁然开朗。这种纵横捭阖的叙述方式,正好将我一肚子的乱七八糟搅和到一起,一股脑抽出来。

半年时间里,我写出了《蒙古无边》《无处收留:吴三桂》等好几篇很长的散文。其中我自己最喜欢的是《无处收留:吴三桂》这一篇。

对吴三桂感兴趣,是读了刘凤云著的一本很薄的小书《叛臣吴三桂》,我发现,这个被严重脸谱化的人,年轻时居然是以“孝勇”闻名天下的。青年吴三桂是个美男子,下马彬彬有礼,上马武勇过人,颇为时人称许。从道德制高点走到一叛再叛擒“旧主”以事新主,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精神地震和灵魂撕裂?我找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与吴三桂及那个时代有关的资料,从材料碎片中试图一点点复原吴三桂在重压之下如同蜗牛一样一层一层脱去道德面具的苦难精神历程。

从文体上,它非驴非马,不是纯粹的散文,也称不上小说。它是一种叙述和思考的杂糅,是一种合金体的怪物。后来评论家们给这类东西的定义是“跨文体写作”。有人后来说:“张宏杰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典型的跨文体写作,掺杂了大量小说式、历史报告文学式,甚至心理分析式的写法。”

我对这篇东西相当满意,认为我可以开始文学青年的第二个规定动作了:投稿。

那个时候要成为“作家”,你必须向文学杂志投稿:这是通往理想的独木桥。网络那时刚刚为人们所知,“网络文学”这个名词还没出现。“文学青年”的一般路数是先在“省市级”文学期刊上“崭露头角”,然后在“国家级期刊”上“引起关注”。这样,你就有资格参加各种笔会采风之类的文学活动,有资格加入市、省乃至中国作家协会。接下来你的奋斗目标将是被一些知名评论家评论和文学权威认可,获得一些“省级”乃至“国家级”文学奖项,因为这样意味着你就会在作家协会体系内混到一个“官位”,比如某市作家协会主席、某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攀爬到这个水平,你就可以算是功成名就,可以被称为“知名作家”,有资格出席“中国作协全国代表大会”或者“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之类的荣誉性大会,享受各级作协组织的免费出国采风交流之类的活动。这是彼时一个文学青年的经典作家路线。那时候,人们做梦也想不到,十年后会有很多人比如“当年明月”,只须把文字发到网上,就有可能被广大网民关注,成为风行海内的畅销书作家。更想不到,一个少年韩寒,虽然进入了文坛,却居然敢拒绝进入作协的邀请。

那么换句话说,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文学杂志的编辑、文学评论者和文学权威,是一个文学青年成功道路上的三道闸门,你必须一一攻克。首先要做的,当然是先敲开文学杂志的大门。作为文学体制的一部分,到今天为止,全国各省都会有至少一本“纯文学期刊”。按照“文学圈儿”内的标准,文学期刊大致可以分为两级。一级是“省级”,比如辽宁的《鸭绿江》、黑龙江的《北方文学》,这些刊物影响比较有限,换种说法可以叫二流的文学期刊。另一级是“国家级”,其中也包括一些影响很大的地方刊物,大致有《收获》《当代》《十月》《大家》《钟山》《天涯》《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大家心中公认的第一位,当然是《收获》。

和一般文学青年先从“省级期刊”投起不同,我第一次就把那篇《无处收留:吴三桂》投给了《收获》。

我决心要用这篇作品作为开头炮,轰开我的“作家”之路。相比当时文学刊物上的其他“文化散文”,我自认为这篇东西绝不逊色。我莫名其妙地相信,它一定会得到编辑们的好评。稿件寄走后,我不停地幻想着这个大信封在《收获》杂志社内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我幻想着某天早晨,一位编辑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打开这个信封,读了几段,他坐直了身子,又读了几页,他大呼好文,连忙送到主编那里……我幻想着这篇作品使中国文坛知道了有一个叫张宏杰的二十四岁的“青年作家”,比余秋雨更善于讲述历史中的人性;我幻想着我的生活轨迹将从此变样。

投出去的半个月后开始,我就经常去单位的传达室,但是直到第三个月头上,还是没有任何回音。虽然没投过稿,但是常年阅读文学杂志,我有大量的文学常识。我知道文学刊物的审稿期限是三个月。

我并没有丝毫气馁。虽然喜欢幻想,但我其实一开始就将困难预想得很充分:我把写作当成了考验一个人意志和能力的英雄事业,而英雄事业不太可能一帆风顺。我读过许多作家传记,那些作家投稿屡屡被拒的故事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特别是《马丁·伊登》中那艰难卓绝的戏剧性的奋斗生涯每每令我心潮涌动。第一次投稿就投给了心目中最好的刊物,不过是出于一种试试看的心理。没反应没关系,一流文学杂志还有很多。

于是我又打印了一份,把它寄给了《当代》。

三个月后,我又寄给了《十月》。

在那之后,我学聪明了:我开始了一稿多投。我同时投给三家刊物,并随时做好收到一家用稿信后马上通知另两家的准备。

可是一年之内,我连退稿信是什么样的都没有见过:所有的杂志都没有任何回音。

我开始像杰克·伦敦一样,开始怀疑邮路那头到底有没有活人做编辑。更多的时候,我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文字方面的才能。不过,我初中时确实做过语文课代表啊!

毛时代出生的人都有点不服输的劲。我下定了决心:我要用三年时间来打通写作这条路。这三年里我要写出三十万字的东西。如果这三十万字都不能发表,我会永远放弃这件事。

就在下定这个决心后不久的一天,我又一次忐忑地来到单位的传达室。我很怕同事们知道我被退稿,我甚至没让任何人知道我投过稿,所以科室订的报纸杂志都是由我主动来取。

一堆报纸杂志中夹着一个中等大小的信封,上面“《大家》杂志社”的社标很醒目。我的心开始怦怦跳动。信封很薄,说明应该不是一封退稿信。

办公室中午正好没人,我撕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幅龙飞凤舞的行书:

张宏杰先生:你的《无处收留:吴三桂》写得棒极了!准确、结实、饱满。编辑部一致同意向你约稿,因《大家》明年将倾力推出一种实实在在但同时也更为文学、更边缘化的写作方向。《无处收留》略嫌偏“实”,若能再个人化一些,可在《大家》刊发。朱晓桦。

你可以想象我的兴奋。我终于确信,“文学事业”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回事儿。确实有那么一群敬业的人优雅地坐在杂志的那头,如同天使们勤勉、干净而严肃地坐在天堂里。那时的《大家》创刊不久,上升势头很猛,办得非常有范儿,开本很大,黑色的印有历次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头像的封面做得大气十足。朱晓桦字体很潇洒,我想象他一定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青年人。我当天晚上就开始对《无处收留:吴三桂》进行修改,朝着我理解的“个人化”风格靠拢。虽不至于夜不成眠,但白天我犹如热恋中的人总想着恋人的脸一样,总是转着《大家》那黑色的封面。半个月后我把稿子寄回去,然后就是数着日子等待。能在《大家》这样有分量的杂志上发表“处女作”,应该也算一个漂亮的开头了吧?看来写作两年,终于“梦想成真”了。很可能,我文学生涯中的第一个笔会,会在“春城”昆明……

三个月后,第二封信来了,我急切地打开,却是一盆冷水:“你的《无处收留:吴三桂》送审时未通过,说是暂时不发历史题材。《大家》杂志社将要自负盈亏,在如何走向市场上考虑得较多,原来选定的许多稿子都压下了,你也可以别处想想办法。”

如前所述,我曾铁了心要让处女作在顶尖刊物上一鸣惊人。不过,在《大家》退稿后,我痛定思痛,不得不做出重大退步:除了《无处收留:吴三桂》这篇我最喜欢的稿子之外,我将《蒙古无边》等其他稿子投给省级文学刊物:我要先踏入“文学圈儿”啊。

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本省的那本《鸭绿江》,虽然今天可能没多少人知道还有这样一本刊物,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它曾经辉煌过一时。

标准自减一档,似乎就一路通畅:一个多月后,我就收到了《鸭绿江》一位叫李轻松的编辑热情洋溢的回信,然后,1998年第2期,《鸭绿江》刊出了我的《蒙古无边》,于是这篇文章成了我的“处女作”。

从那之后,我和诗人李轻松成了朋友。通过和她通信,我才发现,原来我能在这样一本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其实也是一种小概率事件。她说,发现我的作品时,她刚刚从别的单位借调到《鸭绿江》做编辑,一般的编辑都不爱看自发来稿,因为里面大多都是不通之作,只有她这个新手还有兴趣翻翻。她很偶然地在堆如小山的自然来稿中,抽到了我的信封。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还有“自然来稿”这一说。也就是说,文学刊物中刊发的,大部分都不是像我这样直接写上“某某编辑部收”的稿件。你起码要写上具体某个编辑的名字,被拆开看的可能性才更大一些。更靠谱的做法是,先设法与编辑认识。起码,先要有朋友居中介绍。

我感觉很意外。我所知道的“文学世界”不是这样的。在我心目中,“文学世界”真有点“高于生活”的意思,它应该是一群不世俗的人按着非世俗的规则操作的事儿。我一直认为作家一开始都应该是“自然投稿”,而编辑对所有稿件都应该是一视同仁的。有这个“文学世界”存在,或者说,有这样一群抵抗世俗的人存在,这个世界才有价值。所以这一事实是对我的迎头一击,让我的头嗡嗡叫了许久。我回想起自己苦等编辑们回音的日日夜夜,现在才想明白,也许我投出去的信封,至今仍然没有打开。

不过,这一认知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在那之后,直到今天,在通常情况下,我仍然坚持“自发投稿”(虽然今天我已经很少投稿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认为这是“正确”的,这是我少年时代梦想的一部分。当然,也如以前一样,直到今天,我的“自发投稿”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没有回音。(比如我有时感慨于时事,会写点时评,投给本省的晚报,也多次给自己很喜欢的报纸《南方周末》投过稿,不过十多年了,从来没有投中过。)

这反映了我性格中的某种“心理疾病”,我没法治愈它。

《蒙古无边》的发表,标志着我“走上了文学之路”。接着,也算是“国家级刊物”的《青年文学》也接受我的“自然来稿”,发表了我的第一篇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篇小说《说话算话》,我还记得给我回信的编辑叫陈锟。接着,我又陆陆续续在省级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一些作品。然后,我被省作协“发现”,参加了省文学院的“青年作家培训班”。在那之后,我又成为“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这是各省鼓励文学创作的通行做法:省作协在全省范围内挑选十多名有实力能出“成果”的中青年作家,与之签约,按照你每年在“省级”“国家级”刊物上的发表量以及被转载的数量,会给予一定津贴。在一省的文学界,这算是一种比较重要的认可。也就是说,我确乎已经是“青年作家”了。

我仍然没能把《无处收留:吴三桂》发表在“一流”刊物上。这是我的一个心结。我一直没有放弃努力。这篇稿子一天也没停地在邮路上奔波。又一个编辑给我回音了。在《大家》退稿之后不久,《花城》一位叫文能的编辑先生给我来了用稿信。这封用稿信虽然没有谈及对这篇文章的评价,却明确讲,将于明年刊发。

到了年底,文能的第二封信来了:“你的稿件本已确定刊发,但是我因个人原因,将调离杂志社,加上出版社内部关系复杂,因此此稿也无法用了。我已经将它推荐给了其他刊物,请相信这是一篇好作品,肯定能发出来。”

过了几个月,《天涯》杂志李少君的一封回信证明文能先生确实在努力帮我的忙:“文能转过来你的一篇关于吴三桂的文章。我们看过,认为很好,本来是可以在《天涯》发的,但太长了。你功底、文笔都不错,有什么其他稿可以寄些来。这篇你可以寄给《收获》看看,他们应该是可以发的。”

……

直到2001年,我已经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之后的第二年的夏天,到辽宁文学院开会。我几乎已经忘了有一篇稿子还漂在路上这件事,直到文学院一位工作人员把一本已经磨破边了的牛皮纸信封扔给我:“请客吧!给你的杂志,寄到这儿来了。”

是2001年第1期的《钟山》,目录栏中赫然印着“无处收留:吴三桂张宏杰”。因为彼时我已经是“辽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所以杂志被莫名其妙地寄到了这里。杂志里还夹着一封信,主编傅晓虹说,是文能转给她的稿子。

这篇文章一刻不停地在路上奔走了五年,这五年,我由二十四岁变成虚岁三十,它则餐风宿露,不眠不休,撞过了十几家杂志的大门,最终,到底在一本“一流刊物”上露面了。我终于对得起它了。(到今天为止,我也没见过文能先生,甚至没通过一次电话。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还是已经退休了。)

我打开杂志,将这篇《无处收留:吴三桂》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又读了一遍。我记得大学期间我在《钟山》上读到的大量好东西:苏童、余华、贾平凹、汪曾祺……如今,我隐隐有了与他们,这些我昔日的文学英雄并肩站在一起的感觉。

在此之前,虽然已经发表了很多东西,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当“作家”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一个真正的作家,是拥有大量读者的,是会收到如潮反响的。你看那些著名作家的采访,不是都说某篇作品发表后,会收到一麻袋一麻袋的读者来信吗(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细节是信中会掉出漂亮女读者的照片)?

可是,没有任何读者给过我反馈,也没有任何评论家注意过我的存在,甚至我身边的人也没有任何人表示他们读过我的东西。当然,我的写作是“秘密进行”的,因为我担心可能失败。不过,我期望的是,在我成为作家之后,被身边的同事和朋友在杂志上惊讶地发现。现在,我已经“成功”了,已经是“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了,可似乎从来没人知道这一点。

我把这归咎于没有在“一流期刊”上发表过东西。我特意到单位的图书室里查了一下,里面确实没有订《鸭绿江》或者《北方文学》之类的省级期刊。

如今,我在《钟山》上露面了。图书室里确乎有这本杂志的。那些评论家们肯定也都看这本杂志。这次,我算是登上文坛,露脸了吧?

果然,在看到杂志后的第二个月,我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这位读者是一位在当时颇有影响的女学者。她说,她在《钟山》上读到《无处收留:吴三桂》之后感觉非常“震骇”,遂找到主编傅晓虹要到我的联系方式。她说了很多肯定赞赏的话。她还说,她是先学历史后学经济,与我恰好相反。她最后说,她此时“因言贾祸”,情况很不顺……总之信写得很长,随信还一口气寄来她的三本书,一本书上题写了“宝剑赠烈士”五个大字。

我当然兴奋。我当然激动。我等着更多的反响,对我到那时为止自认为最好的一篇作品的反应。

没想到,这封信居然成了绝响。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文学刊物的读者的反馈,更不用说什么评论家或者文学权威的反应了。单位图书室的那本《钟山》,似乎也从来没有人借阅过。我费尽全力,朝湖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然后侧耳倾听:半天过去了,毫无声响。

原来湖不在那儿。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发觉,“80年代”已经逝去,世界已经变了。80年代一本文学刊物,动辄几十上百万的销量。连东北边地的《鸭绿江》,发行量一度都达到四十万册。“一本《十月》或者《当代》,往往先在大学宿舍间流动,然后可能在理发店、医院病房、工厂车间、商店柜台之间持续作布朗运动;也可能是从表哥到表妹到表妹的男朋友到男朋友的班主任……直至消弭于无形。”仅仅十年后,这一情景已经恍如隔世。某位主编说:“你不能去问一个诗歌期刊的主编,他的杂志发行有多少册,这就像问一个女人她的年龄一样。”

文学不再能带来轰动效应,不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所以,那些最有才华的人很少再有人从事文学了。去从政、从商,去做个循规蹈矩的白领,都比做文学青年靠谱。许多才华正盛的作家,都纷纷转行去给导演们打工,写电影、电视剧。“文学”变成了小圈子的事。一般来讲,你发表的作品,只有编辑以及你通知到的几个同行会读。

以上两项变化互为因果,大部分文学也告别了社会,告别了读者,仅仅成为一种有气无力的惯性。20世纪80年代,文学替全国人思考,为全国人启蒙,指点江山、激昂“斗志”。如今,文学变得“纯粹”了,但是也纯粹到了水至清则无鱼的境地。

也不能说我没有得到过反馈。在得知我发表了一些东西后不久,建行的某位科长曾经郑重其事地和我探讨过“写作”这个话题。据他理解,在作家当中,写散文的尚属正常,写小说者都是准精神病患者,而写诗则是一个人精神有问题的确凿证据。

同时,我全力写作的年龄正是一个中小城市青年找对象的关键时段,“不好好上班”“写小说”(人们管文学杂志上的东西一律叫做小说)不但没成为我吸引未婚女青年的招牌,反而成了我不是一个好的婚姻对象的证明:这证明我不会很好地沿着副科长、科长、副处长之路攀登,反而有成为浪荡之人的可能。在我逃离了“行长秘书”这一职位后,这一征兆更为明显。回首我的大学同学,大部分已经混成科长,有的已经是副处长、处长,更有人已经成了亿万富翁。

好在了解了这一事实后我并没有过分沮丧。作为一个小城市里的普通大学毕业生,我的理想如同橡皮筋一样可长可短,可大可小,可以想入非非,也可以在第二天早上就忘掉。虽然不能凭写作“功成名就”,但是我发现了并且习惯了写作的快乐。

写作是痛苦的。写作需要将自己调动到最活跃、最兴奋、最有力量的状态,才能随心所欲地驱策胸中万物,才能接近理想中的完美状态。因此写作者必须拥有特别强大的意志力,需要无情地鞭策大脑。这种写作中的完美主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过离了它,我就得不到那种酣畅淋漓的极致体验。

写作又是快乐的。我的性格是那种习惯和自己较劲的人。我想最适合我的工作也许是一个石匠或者木匠: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敲打点什么东西,使它以最合适的形态呈现出来。仅仅这一过程本身,就足以令人心满意足了。

我越来越发现推动我写作的动力是好奇心。我们被告知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差距之大如同两个星球,而历史这个领域,这种差距更是明显。大学期间在大连市图书馆阅读历史材料时,我不断地感到乘坐过山车式的惊讶。把这种惊讶表达出来,其实就是我写历史的最初动力。历史写作对我来说是一次旅行和探险:在故纸堆中,你随处可见蛛丝马迹。沿着这些线索前行,擦去历史碎片上的尘埃和涂饰,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一起,你会发现历史的面相与你的想象几乎完全不同。一开始,我关注的是历史中的人性。就像莫言在评价我的一篇文章中说,我关注的是人性的复杂。在历史中,各种情节都已出现,人性的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出人意料都表现出来了,我迷恋于观察这种复杂性,迷恋于将一张又一张面孔复原出来,得意地指给别人说:看,他原来是这个样子!再后来,我的好奇心更多地转移到历史规律本身。我开始观察农民起义,观察中国人的盛世梦,观察中国专制制度的起源……我惊讶地发现,我头脑中那些习以为常的观念,几乎都是不准确的。比如,农民起义推动的主要不是历史的进步,而是专制制度的进步;比如中国式的盛世几乎都是建立在一个大衰世的基础上,并且以衰世为结局;比如春秋战国时的那些自由思想的大家,几乎个个都在呼吁一个大一统的专制政权……

我的这些观察和思考,完全是野狐禅式的,远离“学术范式”的,我的结论也许荒谬可笑,离题万里,但是我却自得其乐。我的写作完全是随心所欲,信马由缰。摒弃万物,沉在书房中,一点点地梳理自己的思路,解答自己的疑问,敲打出一篇篇文章,那种遗世独立的专注、单纯而宁静的感觉,确是一种巨大的幸福。

就这样,我以一个标准的“文学青年”为入口,走入历史。从历史开始走下去,你会不自觉地经过人文学科的各个房间。一路走来,通过写作,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深更广的认识。从1996年到现在,我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对社会,对历史,对体制,包括文学体制,许多方面都进行了自我颠覆。这一脱胎换骨的过程,正是开始于写作。

写作也给我带来了现实的“利益”。一开始,为了不致招人误解,我的写作是在地下进行。当发现“作家”已经成了异类之后,我更把发表的东西埋到抽屉深处:没有可以交流的对象,总要好过那些言不由衷的文不对题的“赞赏”。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行长王毅读了我写的几篇东西。行长虽然文凭不高,但是兴趣广泛,知识面颇广。更主要的,他们那一代人还认为,写作是一件意义重大的好事。他说,你是个写东西的料,我给你提供点方便。

于是,他把我调到了市行营业部,因为营业部主任董庆毅为人非常开通大度。在他和行长的默许下,我一周只需上班一两天,其他时间,可以在家里正儿八经地当“作家”。这自然是写作给我带来的幸运。每天早上六点半,起来跑一圈步,回到家里,洗个澡,听一楼人都走空,泡一壶茶,揿开电脑,看着茶烟升起,听着电脑“沙沙”的启动声,整个房间就像坐在古墓中那样安静。每当这时就深深感谢世界,对我这样宽容。即使写出来的东西永远都不能引起关注,但能一直享受这样的书房生活,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十一

不过,写作另一面的快乐毕竟是传播和交流。每一个碾玉人都希望他的玉观音能有人欣赏。更何况毛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人都有点“文以载道”的老套想法。

一个意外的机缘,使我发现了另一条接近读者的路。那是1999年底,我到北京出差,因为《鸭绿江》主编刘元举先生介绍,认识了在时事出版社工作的沈阳人祝勇。祝勇知道我在写东西,让我发几篇给他看看。

过了几天,祝勇给我打来电话:我想给你出本书,行不行?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出一本书,而且我估计书有可能卖得很好。

于是,在2000年1月1日,我的第一本书《千年悖论》出版了,汇集了我写作初期的大部分作品,其中主要的当然是“历史文化散文”。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出版的可能性。因为在我看来,出书实在是比在杂志上发表作品重大得多的事(在我的印象中,一个人一般要人到中年,德高望重,作品积累到一定数量了,才有可能出一本书)。因此,虽然稿费只有每千字三十,虽然封面做得有点不伦不类,我还是感觉很兴奋。

这本书起印五千册,出来后很快就淹没在众多新书当中。虽然不久都卖光了,但是在读书界没有引起什么关注。

不过令我高兴的是读者却有了反馈。读者大部分都是大学生,奇怪的是,他们几乎都是在大学图书馆读到的这本书。看来这个出版社对图书馆的发行很成功。有几个大学生给我来信说,这本书“颠覆了他们的大脑”,“千年悖论,让我们觉醒,第一次从人的角度来考虑这些历史人物的种种作为……”

我很高兴这本书能触动一些人,能让他们感受到我的愤怒、惊讶、感慨、激动,能颠覆他们对历史的一些成见:这正是我在书房里不懈敲打的目的。

我发现,出版是将自己的写作抵达读者的大路。出版的传播力比在传统文学杂志上发表要大得多,有效得多。虽然一开始我走的是“文学之路”,但其实我的作品并非标准化的“文学性写作”,我写的虽然都是历史,但是离现实可能比大部分小说都要近。它们的读者,更多在文学期刊的订阅者之外,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出版社的编辑与文学期刊的编辑完全不同:大部分出版机构都需要赚钱养活自己,因此特别在意一本书的市场反应。与文学期刊疏离了社会不同,出版业已经相当市场化,编辑们睁大眼睛寻找每一位有读者的作家。

所以,除了第二本书的出版颇遇艰难外,我的书出版都非常顺利。特别是第三本书《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出版之后。

《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出版不久,我在报纸上网上很快见到白岩松、柴静评论了这本书。影星袁莉在我经常看的《锵锵三人行》中提到了这本书,那年《艺术人生》的年终评点,张越、崔永元等几位嘉宾似乎也提到了这本书……于是我意识到这本书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虽然出版社没有进行过一个字的宣传推广,但是这本书通过口碑相传,渐渐传播开来。印数很快就过了三万册,而在文化类书里面,据说三万册就算畅销书。再以后,我的《中国人的性格历程》《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也陆续成为历史文化类的“畅销书”。从《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起,我算是有了自己的读者群,大量地收到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是当时身在美国的留学生、后来的青年学者刘瑜的信(特别令我感动的,是一位读者将我的三万多字的《无处收留:吴三桂》一笔一画地抄在一个小本本上送给了我)。我能够知道,自己的写作与这个世界确实形成了一点互动,虽然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点互动。

让自己的写作真正抵达读者,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十二

在主要传播方式转为出版的同时,我的传统“作家”之路仍然自然延伸。我的一位作家朋友钟求是有一次通电话时说,我感觉你的东西挺适合《当代》的风格。你寄给我的朋友吴玄吧,他现在在《当代》做编辑。

我按钟求是提供的E-mail寄去了几篇稿子。一周后,吴玄打来电话,说他已经与主编洪清波达成一致意见,打算从2006年起,为我开一个专栏(他们并非因为我出版过一些作品而认为我可以开专栏,事实上他们对我出版过的书一无所知)。这对我完全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专栏的名字后来定为“史纪”。这成了我在“纯文学”领域最辉煌的“业绩”。我获得了一些省级文学奖和一项不太重要的国家级文学奖。对了,还有“文学创作一级”这个职称。因为这些成绩,我成为省作协的“理事”,后来又成为“主席团成员”,还成了一个市作协的“副主席”,参加了“青创会”。

我在“文学圈儿”里遇到过许多清爽的人和清爽的瞬间,遇到过很多认真的编辑和几本敬业的杂志,让我想起“80年代”整个社会精英与国家同方向前进时的神清气爽。比如我写作生涯中参加过的唯二的笔会中的一次,《天涯》杂志多年前开的一次笔会。

如前所述,我的《无处收留:吴三桂》当初被《天涯》因为太长委婉拒绝。当它在《钟山》上发表后,《天涯》副主编李少君写来一封约稿信,说韩少功看到《钟山》上的这篇文章,批评了他,说他错过了一篇好文章。

于是我接连在《天涯》上发表了几篇东西。说实在的,《天涯》这本刊物在所有文学刊物里最适合我,因为它办得不那么“纯文学”,而是更注重思想性和杂糅性,与我的写作风格比较合拍。

2001年,我意外地得到《天涯》的邀请,年底到海南开笔会。“笔会”两个字,在文学青年时代特别令我向往,在我的幻想中,那应该是一个小团体人的神仙会一样的精神会餐。大学里读文学杂志的时代,我是多少次幻想自己将来也能参加“笔会”,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

到了海南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小规模的笔会,只有九个人。除了我,其他人都大名鼎鼎:张承志、莫言、李陀、王晓明、翟永明、汪晖。还有主人韩少功和蒋子丹。所有的人我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大都是我心目中的文学英雄。不管怎么样,我心中难免暗自激动。那是我第一次到海南,感觉很新鲜。汽车沿环岛高速路行驶。山峦优美,千万株桉树见缝插针,热火朝天地竞争、拥挤、勾结、倾轧,迫不及待地生长。开会的地址是岛内的七仙岭,这是白云缭绕下的一座黛青大山,山顶七峰并立,如同七位仙人侧立。推开窗子,遍地椰树的翠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这些“文学英雄”身上,我确实发现了想象中的“80年代气质”。这个会上聊的许多东西,现在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莫言对于大家在会上总是“胸怀宇宙”有他自己的看法。吃饭的时候,他端着酒杯,抿着红酒,随口编了个顺口溜:

这是一个分裂的时代,又是一个整合的时代。

这是一个破坏的年代,又是一个建设的年代。

这是乡下人进城打工的年代,又是韩少功下乡隐居的年代。

这是文学似乎能影响社会的年代,又是文学一钱不值的年代。

文学圈里,拉帮结伙的多了,孤军奋战的少了。

无耻吹捧的多了,严肃批评的少了。

自高自大的多了,谦虚谨慎的少了。

出版的作品越来越多了,好的作品越来越少了。

关心国家大事的多了,关心文学的少了。

冒充理论家的作家越来越多了,像我这样不会说话的越来越少了。

丰乳的方法越来越多了,能分泌乳汁的乳房越来越少了。

……

他一口气编完,大家都大笑。蒋子丹立刻要求,这串顺口溜要交给《天涯》,放到“作家立场”里发表。

这个笔会让我感觉到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梦不只是一个梦,它真切地存在过。

十三

1996年,当我拿起笔的时候,误以为写作能给我带来一切。转眼,写作,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也由大学刚毕业的青年,接近中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付给了书桌。抬头一看,几乎一切都已经沧海桑田。

是啊,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沧桑”的一代:通常状态下几代人才能经历的历史变化,都压缩到我们这一代身上。应该说,有一些变化,是必然的,但是,也有一些变化是令我意外的。比如我今天在网上看到的这样一则新闻:

《蔓蔓青萝》《泡沫之夏》《潇然梦》……今日,某大学图书馆公布其2009年秋季学期借阅书籍排行榜,“进军”前100名的书籍几乎全为网络文学书籍。

据该排行榜显示,除了排名第51名的《宋氏三姐妹》和排名第100名的《最易掌握的学英语规律338条》,其余的均为在网络上曾风靡一时的网络文学作品,如《玥影横斜》《爱在唐朝》《失踪的王妃》等,以及郭敬明、明晓溪、安妮宝贝等青春小资文学作品。与高校专业课程相关的书籍均无缘入榜……

自己坐在大连市图书馆,翻读文学期刊的情景宛如昨日,却读到这样的新闻,怎么能让人不恍如隔世?当我恍惚的事情越来越多,比如发现整整一代人一生精力可能被一套房套牢,比如许多女大学生公然说愿意给富人做小三。我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走向,不是我所想象的。在二十多年前,这个世界就已经转向,离我们而去。我们这些人,是最后一代“文学青年”。

把最早的两本书——《千年悖论》和《另一面:历史人物的另类传记》集合到一起,再加上早年的其他几篇文章,出这本“增补版”《千年悖论》,于我自己,是为了纪念“文学青年生涯”。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将这些体式上不那么统一的东西,集合了做成一本书的样子。这样生涩的东西,倘是别人的,我恐怕不免要劝他“割爱”,但自己却总还想将这存留下来。

回顾这些文字,当然时时闻到青涩味道。可是,这些文字也是不可复制的,因为每个生命阶段的文字质地是不一样的。重翻这些文字,虽然它的“宏大叙事”中时而露出声嘶力竭,虽然它总是采取俯视的全能视角,虽然它时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做作,但是这些文字里面,灌注着力量、激情和理想。在这些青涩的文字中,我能感觉到自己彼时的单纯,感觉到奔涌的生命能量,感觉到自己当初用大铁锤去砸蝴蝶翅膀的雄壮。 BN6fgu4umExNg4odL6Txltly1dV/Q+mrY2sDchwoHVX3AiKXpuTMK/vau5+PWG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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