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国家所扫除的“旧”里,有一样叫“世俗”。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的世俗生活被很快地破坏了。
五〇年代大陆有部很有名的电影叫《董存瑞》,讲的是一九四八年人民解放军攻克热河时炸掉堡垒桥的董存瑞的成长故事。电影里有个情节是农民牛玉合在家乡分了地,出来参加解放军,问他打败蒋介石以后的“理想”,说是回家种地,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大家就取笑他。董存瑞的呢?是建设新中国。
这两样都很感动人,董存瑞当然不知道他手托炸药包象征性地炸掉了“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互助组,合作社,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一级比一级高级,超现实,现代,直到毛泽东的“五七”指示,自为的世俗生活早就消失了。
农民的自留地,总是处在随时留它不住的境界,几只鸡,几只鸭,都长着资本主义尾巴,保留一点物质上的旧习惯旧要求和可怜的世俗符号,也真是难。
一九六六年中国大陆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提出的破“四旧”,我问过几个朋友,近三十年了,都记不清是四样什么旧,我倒记得,是“旧习惯、旧风俗、旧思想、旧文化”。这四样没有一样不与世俗生活有关。
“新”的建立起来了没有呢?有目共睹,十年后中国大陆的“经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北京我家附近有一个饭馆,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贴过一张告示,大意是从今后只卖革命食品,也就是棒子面儿窝头,买了以后自己去端,吃完以后自己洗碗筷,革命群众须遵守革命规定。八六年的时候,同是这家饭馆,墙上贴了一条告示:“本店不打骂顾客。”
中国共产党将组织延伸到基层,乡下的村子,工厂的班组,城市的街道。美国的黄仁宇先生屡屡论及蒋介石与国民党造成新中国的高层机构,毛泽东与共产党则造成新中国的低层机构,所差的是数目字管理。
我的经历告诉我,扫除自为的世俗空间而建立现代国家,清汤寡水,不是鱼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