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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坐在单人床边上,手掌抚住膝盖,垂着脑袋,凝视着地面。他一点也没意识到正对着自己的天花板上装有一台摄像机。快门每秒钟都在无声地闪动,地球每自转一周,摄像机就会抓取八万六千四百帧定格画面。就算他知道自己正在被监视,那也没什么区别。他的意识不在这里,他被脑子里的幻觉缠绕着,正在搜寻那个一直挥之不去的问题的答案。

他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还得待多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眼下,我们只能尽量留意那些画面,避免过早下结论。

屋里有一些东西,每一样东西上都贴有一张白色字条,用大写字母写着一个单词。例如,床边的桌子上,贴着桌子的字条。台灯上,贴着灯的字条。甚至墙上也有,严格来说那并非一件物品,却也贴了白色字条,上面写着墙。那老人抬起头来,看见了墙,看见了粘贴在墙上的白色字条,轻声地吐出墙这个词。就这情形很难让人判断他是在念墙上字条上的那个词,还是只不过在说墙本身。有可能他是忘了这个词,却还认得出这些物体本身,故而能叫出它们的名称;或者,也可能正好相反,他失去了辨认这些物体的能力,却还记得这些词怎么念。

他穿着一身蓝黄相间的条纹睡衣,脚上穿着黑色皮拖鞋。他很难确切说出自己身在何处。没错,是在这房间里,但这房间是在一座什么样的建筑物里边呢?一所住宅里?一个医院里?一座监狱里?他记不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下子到了这地方。也许他一直就在这里;也许这就是他出生以来就生活的地方。他只知道,自己内心充满了无法消弭的犯罪感。但同时,他又无法摆脱那种感觉—自己是一桩可怕的冤案的受害者。

这房间有一个窗子,但被遮阳帘挡上了,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朝外面眺望过。同样,也没有迈出过那扇门,门上还有一个白色的瓷把手。他是被关在里面,还是可以自由进出呢?他依然在琢磨那问题的症结,正如前面第一段所言,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意识飘浮于过往之中,游荡在那些搅和着他脑子的幻影之中,竭力想找出一直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画面不会说谎,却也等于什么也没说。它们只是一份过往的记录,只是一个外在的证明。譬如,这老人的年纪,就很难根据那些略显失焦的黑白图像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岁数不小了,但老这个词大有伸缩余地,你可以用它来形容任何一个六十至一百岁的人。接下去我们就不再把房间里这个人称作老人,而是管他叫布兰克 先生了。眼下看来,他的名字可以免去不提。

布兰克先生终于从床边站起来,停顿一下,稳住身子,然后慢吞吞地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桌子。他感到很累,像是刚从时长不足且断断续续的夜间睡眠中醒来,鞋底在没有铺地毯的木地板上蹭过,让他想起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远离这个房间,远离这个房间所在的建筑物,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某种鸟叫的声音—像是乌鸦,又像是海鸥,他说不上是哪一种。

布兰克先生朝桌边的椅子弯下身。他认定,这是一把极为舒适的椅子,用柔软的棕色皮革制成,两边的宽扶手能让他的肘部和小臂舒舒服服地搁在上面,更别说那看不见的弹簧装置,可让他随意地前后摇摆(这正是他打算一坐下来就做的事)。前后摇晃能对他起到抚慰作用,当布兰克先生沉浸在摆动的惬意之中时,他想起自己还是小男孩时搁在床边的摇摆木马,于是他像是又重新体验到骑在那匹名叫怀蒂的木马上时的快感,在布兰克先生的童年记忆中,那匹木马并非只是一个刷着白漆的木器,而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一匹真正的马。

短暂地回归童年的随想之后,一股痛苦又蹿上布兰克先生的嗓子眼。他大声发出疲惫的叫喊:我不能允许这事情发生。这时候,他俯身向前察看那整齐地码放在桃花心木桌子上的文件和照片。他先是抓起照片,那是三十几张八乘以十英寸的黑白人像,男人女人都有,年龄种族各异。最上面一张照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一头凌乱的黑色短发,她凝视镜头的眼中有一种热切而不平静的神色。她站在露天里,那是某个城市,也许是意大利,也许是法国,因为她正好站在一座中世纪的教堂前面,另外这女人披着围巾,穿着羊毛外套,保守估计这张照片应该摄于冬季。布兰克先生凝视着年轻女人的眼睛,竭力想回忆起她是什么人。过了二十秒钟,他听见自己喃喃地吐出一个名字:安娜。一阵超越一切的爱的柔情漫过他的全身。他想不起安娜是不是他曾娶过的某个人,或者,他眼前看见的是不是自己女儿的照片。这样一阵思绪过后,他又被一阵悸动不安的愧疚攫住了,他知道安娜已经死了。更糟糕的是,他怀疑自己对她的死负有某种责任。甚至,也许,他对自己说,他就是那个杀了她的人。

布兰克先生痛苦地呻吟起来。看着这些照片太折磨人了,他推开照片去看那些文件。总共是四叠,每一叠都有六英寸厚。说不上什么特别的理由,出于某种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他伸手去拿左边最远那一叠顶上的几页。那上面手写的大写字母跟墙上白色条子上的字迹很像,顺着读下来是:

从遥远的外层空间观察,地球只是一粒尘埃。记着,下一次你要写上“人类”这个词。

根据他浏览这些句子时脸上浮现的厌恶之色,我们大致可以断定布兰克先生没有丧失阅读能力。但这些句子的作者是谁却是一个有待破解的问题。

布兰克先生伸手拿过下面几页文件,发现这是一份打印的什么文稿。第一段写道:

我一开始讲述自己的事情,他们就把我打倒在地,踢我的头。当我爬起来再接着往下讲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抽了我一嘴巴,然后另一个人上来挥拳猛击我的腹部。我倒下了。我又爬了起来,可就在我第三次开始讲述时,上校把我甩到了墙上,我昏死过去了。

这一页上还有两段文字,布兰克先生正要往下看,电话铃响了。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晚期或五十年代早期那种黑色圆盘式电话,因为搁在床边的桌子上,布兰克先生只好从柔软的皮椅上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铃响了四下,他拎起听筒。

喂?布兰克先生问。

布兰克先生吗?对方问。

你说是就是。

你肯定吗?我可得谨慎为好。

我不能肯定任何事情。如果你要叫我布兰克先生,我会很高兴用这个名字来回答你。你是哪一位?

詹姆斯。

我不认识叫詹姆斯的人。

詹姆斯·P.弗勒德。

请再提示我一下。

我昨天来拜访过你。我们在一起待了两个小时。噢,那个警察。

前警察。

对。前警察。有什么事吗?

我想再和你见一面。

一次谈话还不够吗?

并不完全如此。我知道我在这桩事情里只是个小角色,但他们允许我再跟你见一面。

你的意思是我非跟你谈不可了。

我想恐怕是这样。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不必在房间里谈。我们可以到外边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公园里。

我没有什么可穿的衣服。我现在站在这里,只穿着睡衣和拖鞋。

看一下衣橱。你会发现所有需要的衣服里面都有。

噢,衣橱。谢谢。

你吃过早饭了吗,布兰克先生?

我想还没有。我可以吃饭吗?

一日三餐。现在还早了点,不过安娜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安娜?你说安娜?

她就是照顾你的那个人。

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

不大可能。

也许那是另一个安娜。

我不觉得是这样。牵涉到这桩事情的所有人里边,只有她完全站在你这一边。

别人呢?

只能说有许多怨恨,我们不说那些了。

应当注意的是,除了摄像机,有一面墙上还秘置了一个麦克风,布兰克先生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被灵敏度很高的数字录音机录制下来。从他体内发出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呻吟和吸气、最轻微的咳嗽或者一瞬间的肠胃胀气,统统留存在我们的记录中。不必说,这些声音数据也包括布兰克先生发出的种种咕哝声、说话声和叫喊声,还有,譬如与詹姆斯·P.弗勒德的通话。这番对话结束时,布兰克先生不情愿地顺从了那位前警察的要求,同意这天早上的某个时间与他会面。布兰克先生挂上电话后,在那张单人床上坐下来,又摆出本文第一句话所描述的姿态:手掌抚住膝盖,垂着脑袋,凝视着地面。他在思考是否应该站起来去找一下弗勒德提到的那个衣橱,如果衣橱存在的话,他是否应该把睡衣裤换下,穿上衣服裤子,如果衣橱里真有衣服裤子的话—如果那衣橱真的存在的话。但布兰克先生没有急着打理这些俗事。他想回头再看一下接电话时扔下的那份材料。于是他从床上站起来,向房间另一端试探性地跨出第一步,这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意识到自己再站一会儿就该倒下了,但他没有回到床上坐下来挨过这一阵晕眩,而是伸出右手撑住墙面,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伸出去的手掌上,随后慢慢蹲倒在地上。这时,布兰克先生双膝跪在地板上,手掌撑着身体,俯身向前爬去。不管是否还晕晕乎乎,他决定就这样四肢着地爬向桌子。

一爬上那把皮革扶手椅,他就前后摇晃了一阵以纾解自己内心的紧张。他明白,尽管自己耗费了许多体力,但还是害怕继续阅读那份打印材料。为什么竟如此恐惧,这是他不明白的地方。那只是一些词语罢了,他对自己说,那些词语究竟有什么能量竟能把人吓得半死?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只是轻轻的一点声音。接着,为了消除疑虑,他又重复了一下这句话,用最大的音量喊道:这不可能!

难以置信的是,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了他继续行动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把眼睛定在面前的句子上,以下是他看到的段落:

从那以后他们就一直把我关在那个房间里。据我所能拼凑起来的印象,那不是一间典型的牢房,似乎也不是那种军事监狱或地区拘留所。那是一个毫无装饰的小房间,面积大约十二乘以十五英尺,由于设计简陋(劣质地板,厚石墙),我怀疑那里曾是储备食品的仓库,也许贮藏过一袋袋面粉和谷物。西面墙上有一个钉着栅栏的窗子,可是离地面太高,我的手够不着它。我睡在墙角的一个稻草垫上,每天有人给我送来两顿饭:早上是冷粥,晚上是不冷不热的汤和硬面包。根据我自己的估算,我在那里度过了四十七个晚上。但也有可能完全不是这样。在那里的头些日子受到的无数次拷打,把我对日期的计算给弄糊涂了,因为我不记得有多少次失去知觉—也不知道自己昏过去有多长时间—所以我的计算很可能在某个地方出现误差,特别是无法判断这是太阳已经升起的这一天,还是已经落下的另一天。

窗外是一片荒原。每次风从西面窗口吹进来时,我都能闻到三齿蒿和杜松树丛的清香,那是从干燥的远处飘来的些许气味。我曾独自一人在野外生活过将近四个月,自由自在地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不管什么天气都露宿野外,从乡间的旷野到这个逼仄的囚室对我来说真是难以忍受。我可以忍受被迫独处,可以没有人对话,可以不跟人类接触,但我渴望再度回到新鲜空气和阳光之中,我花了几天时间查看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墙,想从中发现什么。士兵时不时地走过我的窗下。我可以听见他们的靴子踩在地上的嘎吱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弄出的什么动静,以及在末日的炙热中急驰而过的大车和马匹声。这是乌尔蒂玛的一处要塞:位于联邦的最西端,这地方是我们所知道的世界的边缘。我们这里距离首都远不止两千英里,俯瞰着地图上未标明的广阔的异族属地。按照条例,任何人不得进入。我去那里是因为曾得到命令,而现在我已经回到了这里提交报告。他们将听我陈述自辩,或是不让我说,然后我就会被拽到外面枪毙。我现在已经相当肯定了。重要的是不要欺骗自己,要抵御希望的诱惑。最后他们把我拉到墙那里,举起他们的枪对准我的身体时,我唯一向他们提出的要求是去掉蒙眼布。我并不是想要瞧一眼那些要杀害我的人,而是想要再次看看天空。这是我现在想要的。我要站在外面,抬头望着头顶上的蓝天,我要最后一次凝视那荒凉的无限空间。

布兰克先生不看了。现在他的恐惧变成了困惑,而且,即便这么细抠文中每一个词的意思,他还是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这真是一份报告吗,这里面说的那个叫作“联邦”的地方在哪里,还有那位于乌尔蒂玛的要塞和那不知所云的异族属地,为什么这篇东西像是出自十九世纪的人之手?布兰克先生很清楚自己的意识尚未恢复正常,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个时候,他生活在一个叫作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家。这最后一个念头让他想到了窗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窗上的遮阳帘,挂在那上面的白色字条上写着遮阳帘这个词。他把鞋底踩到地板上,在皮椅的扶手上撑着胳膊肘,向右转了九十至一百度,想瞧一下窗上的遮阳帘—原来这把椅子不仅可以前后摇晃,还可以随意转动角度。这个发现让布兰克先生很开心,为刚刚发现的椅子的新功能兴奋不已,忘了自己转动椅子本来是为了去看窗上的遮阳帘。他转了一圈,转了两圈,然后又转了第三圈,他这样转着想起小时候坐在理发店有着相似功能的洛可可式理发椅上边,理发师忙前忙后地给他剪头发的情景。巧的是,当布兰克先生重新停住后,椅子就大致定在他起初开始旋转的位置上,这也就意味着他又一次看到了窗上的遮阳帘,不过,在被刚才一阵快活的旋转打断后,布兰克先生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应该走到窗子那边去,拉开遮阳帘朝外面看一眼,看看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了。也许,他已经不在美国了,他对自己说,而是在其他的某个国家,在某个漆黑的夜晚被某些为外国机构工作的秘密特工诱拐到这儿了。

扶手椅转的三圈把他弄得有些头昏脑涨,他犹豫着是否要从自己所在的位置挪动一下,害怕再出现起先那样的插曲,他迫使自己四肢着地大费周折地穿过整个房间。布兰克先生这时还不知道,这把皮椅除了可以前后摇摆和左右旋转之外,它脚下那四个小轮子也可以让他不用起身就能滑行到遮阳帘那里。他不知道除了自己的两条腿,还有什么别的推动力可以利用,于是布兰克先生仍然背朝桌子坐在那里,看着曾是白色但现在已经发黄了的遮阳帘,试着回忆起昨天下午与那个前警察詹姆斯·P.弗勒德的谈话。他在脑子里搜索着某个形象,想一点一点拼凑出那家伙的样子,但这番祈祷没有唤来任何清晰的画面,他的意识又一次被负疚感淹没了。还没等这一回合的痛苦和恐惧把他整个弄得方寸大乱,布兰克先生听到有人在叩门,然后是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这是否意味着布兰克先生是被囚禁在这间屋子里的,除非出于他人的宽赦和善意,否则就不能离开?也不一定。有可能是布兰克先生被反锁在屋子里,现在此人想要进入房间就必须把锁打开,这就省去了布兰克先生亲自起身去开门的麻烦。

不管是怎么回事,门现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布兰克先生觉得她的年龄很难判断,大约是在四十五至六十岁之间。她灰白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深蓝色的便裤和浅蓝色的棉布上衣,她走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对布兰克先生微笑了一下。这微笑,似乎既有温情又透着爱意,这让他的恐惧一扫而光,使他恢复到了平静状态。他不知道她是谁,但见到她却非常高兴。

你睡得好吗?女人问。

我也说不好,布兰克先生回答。真要实话实说,我都记不得自己有没有睡着。

很好。那就是说治疗起作用了。

布兰克先生没有对这般高深莫测的断语做出回应,而是平静地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女人,然后问:请原谅我的糊涂,你的名字是安娜吗?

那女人又一次给了他一个温柔而充满爱意的微笑。我很高兴你还记得,她说。昨天,你一直都没想起来。

被搞得困惑不堪的布兰克先生突然激动起来,他把皮椅子转向桌子,从那堆黑白照片里拿出那张年轻女子的照片。还没等他再转过去看那女人—名叫安娜的女人—她已经站在他的右边,手轻轻抚在他的右肩上,也低头打量着这张照片。

如果你的名字叫安娜,布兰克先生说,他的嗓音由于激动有些颤抖,那她是谁?她的名字也叫安娜吗?

是的,这女人回答,仔细看着那张人像照,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情,厌恶与怀念兼有,两种相反的情绪不分高下。这是安娜。我就是安娜。这是我的照片。

可是,布兰克先生结巴起来,可是……照片上的姑娘那么年轻,而你……你的头发都灰白了。

时间,布兰克先生,安娜说。你能理解时间的含义,是不是?这是我三十五年前的照片。

没等布兰克先生回答,安娜就把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搁回那堆照片里了。

你的早饭都要凉了,她说,然后不作声地离开了房间,不大一会儿又转回来了,推进来一具不锈钢小车,上面有一个盛着食物的大浅盘,她把车子靠床沿停住。

盘子里有一个盛橘子汁的玻璃杯,一片涂了黄油的烤面包,两个水煮荷包蛋搁在一个白色小碗里,还有一壶格雷伯爵茶。安娜周到地帮助布兰克先生离开椅子,带他走到床边,但让他吃饭之前,她先给了他一杯水和三颗药片,一片绿的,一片白的,一片紫色的。

我怎么啦?布兰克先生问。我生病了吗?

不,并不完全是,安娜说。这些药片是治疗的一部分。

我没觉得生病,也许只是有点累有点晕,但也没什么可怕的。考虑到我的年纪,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吞下药片,布兰克先生。吃了药你就可以吃早饭了。我敢肯定你已经很饿了。

可我不想吃药,布兰克先生说,固执地坚持这一点。既然我没生病,我就不必吞服这些可恶的药片。

安娜没有反驳布兰克先生鲁莽而挑衅的说法,她弯下腰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亲爱的布兰克先生,她说,我知道你的感觉,但你答应过会每天吃药的。这是我们说好了的。如果不吃药,治疗就不起作用了。

我答应过?布兰克先生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因为是我啊,是安娜,我永远不会对你撒谎,因为我太爱你了。

说到爱这个词,布兰克先生的决心软化了,他冲动地决定放弃自己的坚持。好吧,他说,我会吃药的。可是你要再吻我一下。太贪心了?但这一次必须是真正的吻,在嘴唇上。

安娜笑了,再次弯下腰对着布兰克先生的嘴唇吻了下去。这一次持续了三秒钟之久,远非轻轻一触,即便没有碰到舌头,但这种亲密接触所传递的激情已经传遍了布兰克先生全身。还没等安娜直起身来,他已经在吞服药片了。

现在他们一起坐在床边。食物推车就在他们面前,布兰克先生喝下橘子汁,咬了一口烤面包,啜了第一口茶,安娜轻柔地用她的左手摩挲着他的背部,喃喃地哼着曲子,他听不清楚却知道这是他很熟悉或是曾经很熟悉的曲子。他开始吃荷包蛋,用勺子捅开其中一只的蛋白,把蛋黄蛋白调匀舀进勺子里,正要把勺子塞进嘴里时,他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颤动。这不是什么轻微的颤抖,而是明显的震颤和抽搐,他根本无法控制。当勺子从碗口挪开六英寸时,强烈的痉挛让那些拌在一起的蛋白蛋黄全都撒到了盘子里。

要我来喂你吗?安娜问。

我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一边回答,一边拍拍他的背部,想让他重新安定下来。这是药物的自然反应。一会儿就过去了。

这就是你编造出来的所谓的治疗,布兰克先生自怨自艾地咕哝着,一副赌气的口吻。

这都是为了最佳疗效,安娜说。不会一直都这样。相信我。

于是布兰克先生让安娜喂他吃。她平静地用勺子拌着食物,把茶杯凑到布兰克先生嘴边,用纸巾给他擦嘴。在她做着这些事情时,布兰克先生开始觉得安娜不是一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天使,或者,如果你愿意,也不妨说这是一个有着女人外形的天使。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问。

因为我爱你,安娜回答。就这么简单。

现在饭吃完了,接下来便是排泄、沐浴和穿衣服了。安娜把车子从床边推开,把手伸给布兰克先生帮他站起来。他非常惊奇的是自己居然站到了一扇门前,门上也贴着白色字条,上面的字是卫生间。布兰克先生奇怪的是,自己怎么一直就没留意到这个地方,毕竟这里离床只有几步路,但是,就像读者已经知道的那样,他的思绪一直飘忽在别处,当他苦苦搜寻着一直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时,便迷失在一片幽灵般的存在和破碎的回忆之中。

你要去吗?安娜问。

去?他问,去哪里?

去卫生间啊。你要上厕所吗?

哦,厕所。是的。既然你提到了,我想应该去一下。

要我帮你吗,还是你自己能行?

我拿不准。让我试试吧,看看会怎么样。

安娜替他拧开白瓷把手,门开了。布兰克先生拖着脚步走进里面,这个没有窗子的房间地上铺着黑白瓷砖,安娜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了,布兰克先生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看着靠墙的白色马桶,蓦然间感到心里发空,渴望安娜再度出现。最后,他轻声对自己说:挺住,老家伙。你简直像个小孩子。可是,即便他已走向马桶开始解下睡裤,仍然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想要号啕大哭的冲动。

睡裤褪到脚踝那里,他坐在马桶上,膀胱和肠子准备排出里面的液体和固体。尿液从阴茎里迸射出来,第一条大便拉出了,随之第二条又从肛门里滑落下来,能这样排泄放松感觉真是太好了,他忘记了刚才自己还愁眉不展。他当然可以自己来做这事,他告诉自己。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开始自己做这事了,一旦开始拉屎撒尿,他就和这世上任何人一样了。不仅如此,他还特别擅长把自己的屁股揩拭干净。

就让布兰克先生再自豪一会儿吧,他还只是成功地完成了这套动作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还没开始呢。他从马桶圈上抬起身子冲马桶时遇上了一点麻烦,一做这个动作,他就发现睡裤还堆在脚踝那里,要想拉上睡裤,不是得弯下身子,就是得蹲下去用手去抓裤腰。但他今天既不能弯腰也没法蹲下,这两个动作都让他很有怯意,而二者之中似乎更让他害怕的是弯腰,因为他明白一旦垂下脑袋,就可能失去平衡,他明白万一真的失去平衡,自己就可能一头栽倒,脑袋磕在铺着黑白瓷砖的地面上。于是他决定两害相较取其轻,虽说他对自己膝盖能够承受多大力量完全没有把握。我们可没法知道他的膝盖是行还是不行。安娜听到里面冲洗马桶的声音,她断定布兰克先生已经完事了,于是开门进了卫生间。

处于这种尴尬局面,你也许以为布兰克先生准会非常难堪(人站在那里,裤子掉在下面,软塌塌的阴茎挂在赤裸的骨瘦如柴的两腿之间),但其实这不成问题。布兰克先生在安娜面前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地方。只要不碍事,他喜欢让她看自己身上的任何部位,他没有匆忙蹲下身去拉上睡裤,反而开始解开睡衣纽扣,把衬衫也脱了。

我现在要洗一下,他说。

是在浴缸里好好洗洗,她问,还是简单地擦一擦?

都行。你看着办吧。

安娜看一下表说,也许只能擦一擦了。现在有点晚了,我还得给你穿衣服铺床呢。

这时,布兰克先生把睡衣和拖鞋都脱了。安娜泰然自若地面对赤身裸体的老头,走过去放下马桶盖,手掌在那上面拍了几下让布兰克先生坐下。布兰克先生坐下了,安娜站在他和浴缸之间,拧开热水龙头,把一条白色毛巾浸到水龙头下面。

当安娜开始用蘸着肥皂水的温热毛巾擦拭他的身子时,他沉浸在一种懒洋洋的恍然状态中,享受着那双温柔的手抚摸自己身体的感觉。她从头上开始擦洗,慢慢往下擦,洗着他的耳朵,耳朵后面,脖子,转到脖子前面,又让他在马桶座上转一下身子以便上下擦拭背部,然后又转回来擦洗前胸,每隔十五秒钟左右就停下来把毛巾搁到水龙头下浸一下,她交替重复着抹上肥皂又搓洗掉的动作,什么时候搓掉肥皂要根据布兰克先生身体的部位而定,看是否擦洗干净了。布兰克先生闭着眼睛,突然间那些一直缠绕在脑子里的影影绰绰的东西,以及从看到那份报告的第一句话时开始的恐惧,都消失不见了。当毛巾擦洗到腹部时,他的阴茎开始改变形状了,慢慢变粗变大,开始勃起了,令布兰克先生惊讶的是,在这个年纪,他的阴茎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功能,从他少年时代最早的一次以来,居然一点都没有改变。从那以后他自己改变得太多了,但这事没有变,只有这码事,这时安娜手里的毛巾已经直接擦洗到他身体的这个部位了,他感到自己硬得要泄出来了,当她用泛着泡沫的热水擦拭时,他不禁失声叫喊求她快快完事算了。

我们今天的感觉挺来劲的,布兰克先生,安娜说。

恐怕是这样,布兰克先生咕哝道,他仍闭着眼睛。我忍不住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不是每一个人在你这个年纪还能……还能有这个能力。

可那对我没什么用处。这是自然的本能。

突然,毛巾从他的右腿滑过。还没等布兰克先生说出自己的失望,他感到安娜没拿毛巾那只手在那处勃起的地方润滑地上下捋动。她的右手继续用毛巾替他擦洗,但左手却在为他做另一件事情,就在他顺从于那只左手的服侍时,他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值得享受如此周到的服务。

他气喘吁吁地把精液射出,等到完事后,他才睁开眼睛转向安娜。她没有坐在浴缸边上,而是跪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用毛巾揩拭着射出的东西。她的脑袋低垂着,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于是他俯身向前伸出右手去触摸她左边的脸颊。安娜抬起头来看他,当他们的眼睛相遇时,她又给了他一个温柔而充满爱意的微笑。

你对我真好,他说。

我希望你能高兴起来,她回答。这段时间对你来说很不容易,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一些,我很乐意帮忙。

我一定对你做过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一定很糟糕……很难说出口……无法得到原谅的。可你却在这里,像一个圣徒似的照顾我。

那不是你的错。你不得不那样做,我不会因为那件事就跟你翻脸。

可你肯定吃过苦了。我让你吃苦了,是不是?

是的,搞得很惨。我差点垮了。

我做了什么?

你把我送到一个危险的地方,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一个毁灭和死亡之地。

那是什么地方?某个任务?

你可以这么说。

你当时很年轻,是吗?就是那张照片上女孩的模样。

是的。

你很漂亮,安娜。你现在变老了,但我发现你还是很漂亮。简直是美极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不必夸大其词,布兰克先生。

我没有。如果有人告诉我在今后的生命中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看着你,我的眼睛也绝不会转向别处。

安娜再一次笑了,布兰克先生再一次用他的右手触摸她的左边的脸颊。

你在这里多久了?他问。

几年了。比我原先预计的要长久。

可你曾设法出去。

是啊,最终总要出去的。

我感到很羞愧。

你不必这样。事实上,布兰克先生,除了你我也不可能有别人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已经为那些大事献出自己的一生了,再说不管你做过什么或是没做过什么,都丝毫不能表明你是一个自私的人。

你恋爱过吗,安娜?

有过几次。

你结过婚吗?

结过。

那么?

我丈夫三年前过世了。他叫什么名字?

戴维。戴维·齐默。

是怎么回事?

他心脏不好。

我是不是也对此负有责任?

不完全如此……只是间接因素。

我很抱歉。

别这样。没有你,我不会遇见戴维。相信我,布兰克先生,这不是你的错。你做了你必须做的事,然后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好事坏事都发生了。就是这样。我们也许就是必须做出牺牲的人,但必定是有一个理由,一个很好的理由,任何抱怨这件事情的人都不会理解活着意味着什么。

应该说明,卫生间的天花板上也秘密安装了摄影机和录音机,这样所有发生在这个空间的活动也都被记录下来了,而且因为所有是一个绝对的词,安娜和布兰克先生之间的对话录音很有可能每一句话的细枝末节都被查对过了。

搓澡又持续了几分钟,安娜把布兰克先生身体的其余部位(两腿,前面和后面;脚踝,脚,脚趾;手臂,手,手指;阴囊,屁股和肛门。)也都擦洗干净,便从门钩上取下一件黑色厚绒布长袍,帮着布兰克先生穿上。然后她捡起蓝黄相间的睡衣走出去,有意让卫生间的门敞开着。布兰克先生站在盥洗槽上方的小镜子前,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不被允许使用常规剃须刀),安娜叠起睡衣,铺好了床,打开衣橱为布兰克先生挑选这一天要穿的衣服。她的动作很麻利,像是要把额外耗费的时间抢回来似的。布兰克先生用电动剃须刀刮好脸,刚走出卫生间,就惊讶地看见他的衣服已摆在床上了。他想起詹姆斯·P.弗勒德先生在对话中提到过衣橱这个词,原以为会看见安娜打开橱门的动作—如果这个衣橱真的存在的话—那就能确定衣橱的位置了。此刻,当他的眼睛扫过房间时,他连衣橱的影子都没看见,这又是一个尚待破解之谜。

当然,他可以问安娜衣橱在哪里,可是他一看见安娜坐在床上朝他微笑,他就又一次为她的面容所感动,那个问题就从脑子里飞走了。

我现在开始记起你了,他说。不是每件事都能想起来,只是零零碎碎一闪一闪的念头,一星半点的记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是吗?

大约二十一岁,我想,安娜说。

可我老是失去你。你有时会出现几天,然后又消失了。也许过了一年,两年,四年,然后你又突然冒了出来。

你不知道能对我做什么,这便是原因。你花了许多时间才搞明白。

后来我就派你去执行你的……你的任务。我记得很为你担惊受怕。可你后来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回来了,不是吗?

一个坚强而敏捷的姑娘,布兰克先生。

没错。正是这样才给了我希望。如果你不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我来帮你穿衣服吧,布兰克先生,安娜说。瞟一眼她的表,时间很赶了。

赶这个词让布兰克先生想起一个令人头晕的符咒和刚才那会儿举步维艰的烦恼,可是现在,他跨过卫生间的门槛走到床边,这短短的一段距离已经给了他某种信心:他的头脑是清楚的,感觉自己不会有倒下的危险。难以想象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能赋予他这种力量,他将此归功于安娜的仁慈之心,归功于她和他一起度过的这二三十分钟的时间,从而把他极度渴望的爱辐射到自己身上了。

找出来的衣服全是白色的:白色的棉布长裤,领尖钉有纽扣的白色衬衫,白色平脚裤,白色尼龙袜,还有一双白色的网球鞋。

奇怪的选择,布兰克先生说。我穿上就像个“白天使”

这是个特殊要求,安娜回答。是彼得·斯蒂尔曼要求的。不是那个父亲,是儿子,小彼得·斯蒂尔曼。

他是谁?

你不记得了?

恐怕不记得了。

他也是归你管的。当时你派他去执行某项任务,他就是一身白。

我派遣过多少人?

数百人,布兰克先生。我都数不过来了。

好吧。那就接着做吧。我不认为这事情会有什么结果。

他没费什么事就解开长袍带子,让袍子滑落到地上。他又一次赤裸着全身站在安娜面前,没有些许的尴尬或羞怯。他朝下瞟了一眼,指着自己的阴茎说:看这多小啊。“大人物”现在也未必是大的,不是吗?

安娜笑笑,手掌拍拍床,示意他过来坐在自己身边。布兰克先生照她的吩咐做了,这时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孩童时代,回到了怀蒂还在的时候那些骑在马上摇晃的日子,以及他们一起穿过沙漠和群山朝遥远的西部进发的情景。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她也曾像这样在楼上的卧室里给他穿衣服,当早晨的阳光从软百叶帘里斜射进来,一切已穿戴齐整,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母亲去世了,也许已去世很久了,他不知道安娜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自己新的母亲,即便他已上了年纪,否则为什么在她面前自己会这么放松自如(通常来说他是一个非常害羞,在别人面前对自己的身体相当敏感的人)?

安娜下床蹲在布兰克先生面前。她开始给他穿袜子,先给左脚穿上一只,再给右脚穿上另一只,然后套上短裤往上撸,这时布兰克先生站起来配合她,她的手顺着他的腿挪上去,挪到他的腰部,把这曾称雄一时的“大人物”遮住了,如果不是这样,这玩意儿肯定会再次勃起宣告自己对布兰克先生的支配地位,那一来又得折腾好几个小时才能完事。

布兰克先生重新在床上坐下,穿长裤时两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过程。当布兰克先生第三次坐下时,安娜往他脚上套上运动鞋,先是左脚,再是右脚,然后系鞋带,先是左脚上的,再是右脚上的。穿上鞋,她直起身子坐在布兰克先生旁边帮他穿衬衫,先是提着他的左臂穿过左边的袖子,再让右臂穿过右边的袖子,最后从上往下替他把扣子扣好,在这个缓慢而费力的过程中,布兰克先生的思绪飘到了别处,回到他童年时代的屋子里,那是和怀蒂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他想起她曾用同样的耐心为他做过同样的事情,如今,距他人生最初的开端,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现在,安娜走了。不锈钢餐车也消失了,门已关上,布兰克先生重新独自待在屋子里。他想要询问的那些问题都还没问到,有关衣橱,有关手稿中所称的联邦,还有门是从外面锁上的还是根本就没有锁上,等等,布兰克先生在这幽暗之处又回到了安娜进来前的状态。一开始他只是坐在狭窄的床上,手掌抚住膝盖,垂着脑袋,凝视着地面,但用不了多久,一旦他感觉到能有从容以赴的力量,他会从床上站起来,再次努力走到桌边去查看那一摞照片(如果他能够唤起自己的勇气去再次面对那些人像),然后继续阅读囚禁在乌尔蒂玛房间里那人的手稿。但眼下,他除了坐在床上思念安娜,祈盼她仍陪伴在他身边,渴望能够把她抱在怀里,什么都不能做。 O4/NjutvPYinb1j0yoIEs15sEXBV9ftsitkq5VptNIWEg/iAufosxZwpyOXq6y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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