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8年7月14日,卡拉瓦乔披上了饰有圣约翰骑士团的白色八角星的黑斗篷,经宣布而正式成为“遵从骑士”(Knight of the Obedience),这令他得以与古代画家、科斯的阿佩莱斯(Apelles of Cos)比肩。除了这项荣誉,卡拉瓦乔同时还得到了一件金领子和两个奴隶——这要多谢尊贵的统领大人。按照常理,卡拉瓦乔的罪行本该是不可逾越的障碍(维涅亚考特知道这一点),但是尊贵的统领的天性中颇有非贵族化的骑士精神。他向博尔盖塞家族的教皇保禄五世(Pope Paul V)请求赦免卡拉瓦乔的罪行,并如期获得了准许。在1607年10月到他晋职的这段时间里,卡拉瓦乔通过一系列的画作证明自己绝非徒有虚名:维涅亚考特以及骑士团中另一位成员的肖像画;一个肌肤略带绿色的、微微打着鼾的孩子,假扮成“熟睡的爱神”(还用夹子安上两只翅膀);以及一幅极其动人的《圣哲罗姆》( St Jerome ),主人公侧着身子写作,在他面前朴素的木桌上,放着一个骷髅、一幅意味着救赎的基督受难像以及一盏烛台——这也是卡拉瓦乔最杰出的静物画之一。
不过,卡拉瓦乔真正获得进入骑士团的资格,还得归功于1608年的那幅《施洗约翰的斩首》,这幅5米多宽的巨作虽然不是他所完成的作品中尺寸最大的一幅,但绝对是无可比拟的、最好的作品,或许也是十七世纪的历史画创作中最动人、最深刻也是最复杂的作品。而它之所以具备这些特征,是因为卡拉瓦乔将自己投入到画作所展示的事物之中:精心策划的谋杀、牺牲以及重生。这些表现实际上是如此个人化,以至于他签上了自己的新名字:Fr.米开朗基罗(Frater的简写,意味着骑士团的成员)。不仅如此,他还把名字写在施洗约翰汩汩流出的鲜血里。这样一来,他用画笔将自己从杀人犯变成了受难者。
这间小礼拜堂的东墙几乎要被卡拉瓦乔笔下比真人还大的人物占满了,它并不只是用作典礼或祷告。在它的地板下面,安葬着那些在反抗土耳其人(他们几乎占领了整个东地中海地区)的战斗中牺牲的人们。因此,这座小礼拜堂(还有其他一些建筑)就成为具有骑士精神的受难者的陵墓,而卡拉瓦乔为他们所画的历史人物约翰(被一位东方暴君一时兴起所杀)因此就具有了尤为神圣的含义。但是正如卡拉瓦乔后来才知道的,这个地方也是骑士团的法庭,渎职的骑士在这里受到审讯及宣判(如果罪证确立的话)。卡拉瓦乔在那里作画的时候,墙外应该就是关押犯人的囚室。
于是,艺术与生命之间的生死界限就呈现在他的画中,而这个界限,即使按照卡拉瓦乔自己的标准来看,也是十分可怕。这项任务已经不只是(像康塔莱里礼拜堂的画作那样)保持连续空间的幻觉,从而令观看者能够不受画框阻碍地进入画内空间那么简单。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场景正在可怕而空旷的监狱中上演,受难者的鲜血溅满了院子里的石板。艺术史家戴维·斯通(David Stone)从旧文献中看出,这个地方曾用来对囚犯宣读判决并予以执行。不过,我们还可以做进一步的推论,奉行正义的骑士也可能就站在希洛王和莎乐美的位置上。所以,尽管卡拉瓦乔需要讨统领和骑士团其他兄弟的欢心,但是这幅巨大的画作之中还是暗藏着一条隐晦的线索。1608年8月29日,施洗约翰被斩首的纪念日当天,这幅画作如期完工。
而画中暗藏的那丝隐晦线索尤其关系到艺术本身。因为除了一位用双手蒙住头部的、痛苦的老妇人之外(或许她是蒙住了耳朵,以免听到砍下施洗约翰头颅的命令),画中的人物围成半圆,流露出一种残酷的神情,而这与传统艺术作品的人格表现方式相冲突。那个裸体的中心人物(与《圣马太受难》中的刺客非常类似)是一个极其残忍的刽子手,刀锋在他背后闪着寒光。那个严肃而代表权威的人、那个浑身泛着青白色的狱卒,毫不留情又极不耐烦地宣布执行斩首。而那位美的化身则等待着领取这场谋杀的战利品,她的精致集中体现在那双裸露的手臂所呈现的细腻肉感。不仅如此,如同卡拉瓦乔所有最好的杰作一样(比如切拉西礼拜堂里的那幅“彼得”),他将时间的元素融入自己的观念之中:所有的人物一起构成了行动的链条,由于行动停留在即将开始的一瞬,因此我们只能在自己恐惧的想象中将它完成,而暴行也正因此而不减分毫,永无休止。正是在这极端的静寂之中,恐怖的场景不可避免地演变为真正的梦魇,演变成无边的恐惧,邪恶则永远停伫其中。一切都是如此自然。画作无望地呢喃:在那些相似的地方,总有这样的故事上演。而我们,看过了人类多少世代的风云变幻,定然懂得他如此描绘这个场景的用意所在。这幅画可能是受骑士团的委托,创作于1608年的夏季,然而毫无疑问,对于任何一个来到瓦莱塔教堂瞻仰它的人来说,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了那个年代久远的十字军团。
细部
狱卒的钥匙
《施洗约翰的斩首》
1608
布面油画
圣约翰骑士团的教堂,瓦莱塔,马耳他
在画面的右侧,与斩首相反的方向,还有两位囚犯从铁窗中拧着脖子向外张望,这代表卡拉瓦乔自己(我猜就是那个面孔画得比较随意模糊的人),以及我们。因为他们想尽办法、伸长脖子向外看的那个地方与作品平面之间的想象距离,正与我们从前方与画面之间的距离相同。他们代表了限制与无力。实际上,挂在狱卒腰间的那些钥匙(其中一把也曾握在我的手上),按照古典传统赋予它们的含义,也是理解这幅画的线索。这种艺术的力量在于它承认一切艺术所具有的局限。一幅卡拉瓦乔使尽浑身解数绘制的杰作,却只能在它所描绘的、美丽的野蛮面前承认自己的无力。
只有一点除外,这就是关于殉道本身的终极意义,是基督为救赎世人而自我牺牲的预兆,因此也是获得重生的途径(那喷涌而出的鲜血)。还有谁能比这位执行斩首的刽子手更好地理解赎罪牺牲的迫切呢?正是通过眼前这幅画,他令自己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机会,获得新生的机会。与《美杜莎》的画中情景一样,此刻鲜血四溅,并从中产生同样的珊瑚,它使得一种行动从邪恶变成了疗愈。亦如美杜莎一般,艺术的源泉也成为生命的根源。毫无疑问,当鲜血流下石板,它将自身铸成卡拉瓦乔的新名字,他的获救之名:骑士兄弟米开朗基罗。
这该是故事的结尾,对吗?它当然不可能是。卡拉瓦乔刚刚完成的作品堪称艺术史上反抗冷酷权力的、最伟大的画作之一,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火暴脾气。在他获准进入骑士团仅四个月之后,卡拉瓦乔又卷入了与另一名骑士的争斗。在单独禁闭期间,他凭借一条绳索,想尽办法(这一点很令人怀疑)从他那近4米深的地牢里爬了出来,然后恰好找到了一条船,后者“恰好”等着把他向北送往西西里——他的下一个避难所。假如他被逮捕并接受审判,可能就会作为渎职的骑士而被禁闭在牢房之中,而这牢房恐怕就是他在《施洗约翰的斩首》中所描绘的那间牢房!1608年12月1日,骑士们聚集在小礼拜堂里听候审判,尽管卡拉瓦乔已经被传唤四次,但是他未能出现在审理委员会的成员面前。于是他“被判流放,如同一段腐烂的残肢遭人丢弃”。就在统领大人宣读判决的时候,他的头顶可能就悬挂着卡拉瓦乔最伟大的作品。而这里没有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