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承恩走进慈安殿的时候,耀眼的晨光洒满殿门,太后一身正红凤翼冠服,罕有地戴上了尘封在珍宝阁里的九凤冠,手里握着一串佛珠,端坐在御座上,她看着逆光中缓缓走进的女子,审视的目光探究而冷漠。
慈安殿安静异常,帝承恩垂眼慢慢走进,在离御座几步远的地方行礼叩首,“帝承恩见过太后。”
上首传来的声音威严冷冽。
“无须多礼,起来让哀家看看。”太后看着跪在殿中的女子,眼底隐有情绪露出,当年荣宠至极的帝梓元,如今还不是一样要跪拜在她面前。
帝承恩起身抬首,素来清冷的面容柔顺恭谨。
太后转着佛珠的手一顿,瞳孔微缩,眼眯起。这副容貌和当年的帝盛天差之虽远,却有几分相似。
似是察觉到太后突然间的冷意,帝承恩看起来忐忑不安,望向太后的眼底带着小儿女的孺慕。
“承恩十年未见太后,太后身体可安好?”
太后打量她半晌,端着清茶抿了一口才淡淡道:“哀家很好,你一回京便来慈安殿请安,有心了。”
“承恩得太后和陛下之恩才能在泰山安稳度日,这些年太后对承恩照拂有加,来向太后谢恩是承恩应为的。”
帝承恩盈盈一礼,看上去大方典雅。
太后放下杯盏,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可曾怨我和陛下将你禁在泰山十年,连太祖赐下的婚事也一并搁置了……”
帝承恩连行两步,近到太后身前,眼带雾气,就要跪下:“当年父亲犯下大错,若不是陛下洪恩,承恩今日焉能立在太后身前。太后心慈,承恩对太后和陛下绝无半点怨愤,唯有感激。臣女如今戴罪之身,万不敢祈望殿下,只愿太后能让臣女时常入宫请安,已是对臣女天大的恩赐。”
一旁立着的张福目瞪口呆地看着行到太后面前眼角含泪的帝家小姐,如同见了鬼一般,十年未见,当年不可一世张扬肆意的女娃娃,怎么成了如今这副脾性,虽说容貌端丽、气质高贵,却总有几分难以言喻的违和。
也难怪,无论当初如何盛极一时,帝家总归是没落了,帝梓元被圈禁泰山十年,若还是当初的性子,也枉了太后对她十来年的打算。
一双手极合时宜地托住了帝承恩,太后面容慈祥,冷漠散去,微怒道:“你是帝家的女儿,谁敢妄言你为戴罪之身。”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别担心,哀家看着你长大,你父亲的错和你无关……即便你如今的身份难为太子妃,哀家也会在宗室里为你寻个品行俱佳的好夫婿。”
帝承恩一怔,勉强笑了笑,“谢太后挂心。”
太后眼底一抹深意划过,嘴角抿起,“你当初性子活泼跳脱,想不到在泰山休养十年,倒是沉静温婉了不少,若是帝家家主能瞧见,也能安心了。”
帝承恩被太后握着的手有微不可见的僵硬,不经意瞥见太后眼底的狐疑,从袖里掏出一本字帖递到太后面前,轻声道:“永宁寺清净安宁,臣女在泰山每日闻钟声,回想幼时桀骜难驯,甚为后悔,遂每日礼佛诵经,清心明志,这是臣女为太后抄的佛经,望太后能身体康泰。”
太后眼带讶异,接过帝承恩递到手里的佛帖打开,见帖上字迹和帝梓元幼时极为相似,不过幼时肆意大气,如今看着圆润工整,疑窦顿消,眉角舒缓开来,满意道:“你这孩子,山中清苦,难为你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太婆,日后出入慈安殿无须禀告,常来就是。”
“谢太后。”帝承恩面露感激,朝太后行礼谢恩。
“你十年未回京,想必对京城很是陌生,明日哀家派个女官到锦园跟你好好说说,顺便逛逛京城。”
“是,太后。”见太后面色疲乏,帝承恩请安后恭顺地退出了殿外。
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慈安殿外,立在一旁的张福小心抬头,不经意瞥见太后面上的神色,微微一怔——他服侍太后二十余载,还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如此快意的神情。
“张福。”太后的声音突然响起,骇得他一怔,立马走上前,“奴才在。”
“早朝快下了,去把任安乐请到慈安殿来。”
张福应是,朝殿外走去,跨过殿门时,隐约听得里面极低的一声嘲笑,他回转头朝后看去。
太后立在大殿御座旁,佛经被随意丢弃在地,望着大殿上方太祖赐下的御牌。
“先帝,这就是当年你和帝盛天为我大靖朝选择的皇后,帝盛天,你给哀家好好看看,你帝家女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哈哈哈哈……”
张福叹了口气,匆匆消失在殿门口。
金銮殿里,早朝已下,宫人向韩烨回禀帝承恩已从慈安殿出来,正朝宫门而去,他面色微缓,还未及走下石阶,瞥见慈安殿大总管张福在殿外拦住了任安乐私语。韩烨眉角微皱,略一犹疑,还是行上了前。
“张福,何事拦住任将军?”
张福正在惊奇这位响彻朝野的女将军果然人如其名,极为随性洒脱,冷不丁太子殿下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急忙回头:“回殿下,太后请任将军去慈安殿一趟。”见太子眉宇淡淡,张福福至心临地继续道:“殿下,帝小姐向太后请完安,应已到了御花园。”
任安乐见韩烨眉头紧皱,笑道:“你这副模样做什么,难道怕我这个乡野莽妇惊扰了太后不成。”
说完一马当先朝慈安殿行去,张福朝太子拱手行了一礼,急忙迈着小步跟在行走如风的任安乐身后。
韩烨停在石阶上,朝御花园看了一眼,微一犹疑,往慈安殿的方向追去。
走过上书阁,深入内宫,眼见着过了小径便到了太后的慈安殿,张福还来不及缓口气,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转头,便瞥见太子爷三两步越过他拉住了前面的任安乐。
太子面带潮红,跑得有些急,向来服帖的朝服瞧上去略有褶皱。
张福眼睛眨了眨,立马当自己不存在,乖觉地后退一步。
任安乐被拉得一踉跄,抬首,好整以暇地扬眉问:“殿下何事?”
韩烨显然也被自己的毛躁怔住,顿了顿,避开任安乐的眼,沉声道:“太后素来不喜女子上疆场,喜欢礼佛,你可多谈谈佛经……”他顿住,朝任安乐看了一眼,“算了,想来以你的性子佛经也看得少,还是说些晋南的趣事……”
看着一点点细心交代太后喜好的太子,张福目瞪口呆,这真的是他们那个威严冷漠的太子殿下?
任安乐嘴角轻勾,看着面前板着脸的韩烨,朝阳落在他俊秀坚毅的脸上,有些恍惚,突然极浅极淡地叹息了一声。
“小姐,太后今日见了您可曾刁难……”心雨跟在帝承恩身后,一路从御花园行来,小声问自家小姐在慈安殿的境遇。
“我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太后到底是一国之母,怎会在我面前失了气度。只不过……当年太后一定很忌惮帝家。”帝承恩随意摘下园中的一朵牡丹,想起太后那一身格外华盛的冠服,轻声道。
“小姐为这次回京做足了准备,如今太后和陛下对小姐喜爱有加,若是殿下坚持,那小姐的婚事定会有转机……”
两人转过小径,心雨话音未落,生生卡在喉咙里,不可思议地看着不远处的场景。
一身绛红朝服的女将军侧身对着她们,观不清容貌,却也能感觉到她身上盛然凛冽的气质。太子殿下立在她身旁,轻声说着话,眉目间有着淡淡的无可奈何,两个人站在一块儿,仿佛隔出了一方天地,只是望着便静谧美好。
帝承恩眯眼,手中握着的牡丹花碎落满地,半晌后才听到她冷静异常的声音:“走吧。”
心雨神色忐忑,见帝承恩头也不回,急急跟上前去。
韩烨交代了足有半刻才满意停下,不等任安乐回应,他朝张福看了一眼,转身朝前殿行去。
张福脸皱成了一团,朝慈安殿的方向连连拱手,“将军,得快些走了,太后还在殿内等着。”
“行,走吧。”这声音听着有些飘忽,张福这么一想,抬眼,眼猛地睁大——刚才还在身前的任安乐早已行了数尺之远。
任安乐的慈安殿之行并不算久,才不过半刻钟就退了出来,她走出来的时候,见天色还早,便出了宫直接朝翰林院而去。
慈安殿内却是反常的安静,张福见到了午时太后仍未传膳,只得低声提醒:“太后,御膳房准备了清淡的粥食,可要奴才传上来……”
话音未落,榻上传来低闷的咳嗽声,他急忙走近,见太后略显疲态,靠在榻上无精打采地摆手,“不用了。”
“太后,快入冬了,您小心着凉。”张福将太后膝上滑落的毛毯重新放好,将参茶端到太后手边。
“赵福,哀家老了。”太后突然感叹的声音让张福一怔,他笑道:“奴才瞧遍了后宫大大小小的美人,就没瞧见一人能和太后您相比的。奴才想着这恐怕和容貌无关,太后御领后宫,母仪天下,大靖子民谁不敬重啊……”
“你就是会说话。”太后接过参茶,缓缓道,“你跟在哀家身边几十年,你来说说……帝承恩和任安乐,谁更配得上太子?”
“奴才怎敢妄议太子殿下……”
“恕你无罪。”
想着刚才在大殿不卑不亢、正儿八经告诉太后非太子妃位不入东宫的任安乐,张福略一犹疑,回:“帝小姐如今的性子柔顺温婉,可奴才瞧着任将军大气潇洒,更适合太子殿下,况且依奴才看,殿下怕是对这位任将军很是上心。”
太后垂眼:“柔顺温婉?哀家只怕她是只养不熟的狐狸。唯一能让烨儿上心的偏偏……”太后顿了顿,脸色有些难看:“脾性和当初的帝盛天一样桀骜难驯!”
“太后无须担心,当年帝家犯下谋逆大罪,只要陛下不点头,即便有先帝遗旨,帝小姐也未必能入选东宫。”
“哀家就怕他会点头。”
“怎么会?陛下和殿下僵持了十年都未答应……”
“你以为他把帝承恩禁在泰山十年,真的只是为了制衡帝盛天和朝野世族?”太后拂袖,“泰山有净玄守着,帝盛天是救不了帝承恩,可哀家……也一样杀不了她。”
空荡的大殿内,幽冷的声音缓缓回响,渐不可闻。
自从科举舞弊案后,任安乐这个深山野林里出来的女土匪和翰林院学士也算是有了情谊,半年多相处下来交情笃厚。任安乐被封为上将军后,任府每日门庭若市,众人便对她时常藏于翰林院编纂楼躲清闲一事睁只眼闭只眼。
今日她照例溜进编纂楼,只是却未如往常一般在楼下休憩,直接朝二楼走去,守阁的翰林编修何正是这次科举的士子,有些腼腆,唤住她道:“任将军,二楼是翰林院藏阁,陛下有旨,除了几位大学士,其他人不能进入。”
任安乐苦着脸,眉皱成一团:“何大人,你也知道太子选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那任府实在躲不了清净,行个方便,把二楼的地儿借我半个时辰?”
若非任安乐当初秉公直断,何正也未必能入翰林院,迟疑片息后无奈道:“将军要躲了清净也成,只是藏阁里珍藏着不少先帝和陛下的圣旨奏折,将军小心些。”
见任安乐连连保证,何正说着便上楼替任安乐打开了藏阁。
任安乐走进二楼,关上门,笑容敛下,朝书阁中堆积如山的卷轴藏书看去。
大靖立国二十载,每一道皇帝颁下的圣旨和平时批阅的奏折,尽藏于此。
任安乐行上前,一本本耐心翻看书册笺纸,半刻钟后,她停在书阁中间,拿着一道布满灰尘的圣旨,眼眯了起来。
这是一道十几年前诸王内乱时嘉宁帝调遣边境守将的圣旨,当时内乱纷争,嘉宁帝以密旨调军,用的是皇帝私印。
大靖朝除玉玺、虎符能调军外,传言皇帝有一枚私印能在危急时刻调动大靖边疆军队,任安乐要找的正是这一枚。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泛黄的信笺,对比圣旨和信笺上的字迹私印,神色冷凝。
除了内容不尽相同,无论笔迹私印都一般无二。
永宁,北秦叩关,西北危急,你接信之日,令帝家军远赴西北,与忠义侯于青南山两面夹击,共歼北秦铁骑。
没有落款,可是靖安侯怎么会认错嘉宁帝的笔迹和皇帝私印?
十年前若没有这封来自京城的皇帝密旨,帝家八万大军怎敢远赴西北,她帝家又怎会背上叛国罪名,满门抄斩!
姜瑜查抄帝府,为的便是这封密信,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搜城三日,却没想到密信就在当时还是幼童的她身上,十年来从未离身。
合上圣旨,任安乐行到窗边,神情难辨。
虽然笔迹和私印都证明十年前送来密信的是嘉宁帝,可却不能断定是他,否则当年父亲大可公开证据,而不是用自尽来证明清白。
若送密信者是嘉宁帝,他便不会让姜瑜大张旗鼓地去帝北城查探真相,因为密信一旦大白于天下,他势必帝位不稳,受天下人口诛笔伐。
若他是帝家冤案的始作俑者,也绝不会对帝家有一丝恻隐之心,洛川麾下的两万将士也不会得以保存,更不会留下她的性命,只是将她远送泰山,交由净玄看管。
可嘉宁帝也绝不是能相信之人,帝家冤案虽可能不是由他而起,但帝家一百三十多条性命,是他降旨赐死,帝家一夕间烟消云散大厦倾覆也是他一手造成。
父亲以命换来的机会,他终究选择了权势,而非帝家的清白。
将密信折好重新放回袖中,任安乐望向巍峨的皇宫,眼眯了起来。
到底是谁对帝家有不死不休的仇恨,恨到要拿八万将士来陪葬,让传世百年的帝家永无翻身之日?
送来这封密信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