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毐被杀的第二天,嬴政就请吕不韦来谈话。他把嫪毐临死前的口供扔到吕不韦面前,让吕不韦看。
吕不韦根本不必看,就知道嫪毐那个窝囊废说了什么。嫪毐把自己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全都说了。按嫪毐的意思,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全因为吕不韦这个老畜生。
当吕不韦假装看嫪毐供词时,时间慢慢凝固,咸阳城里每一朵石榴花都在拼命地绽放,它们提醒着天下,旧时代已经过去,新时代即将开始。
很久之后,嬴政才缓缓地问吕不韦:“仲父,你有何话说?”
吕不韦抬头看了一眼嬴政,嬴政也看了他一眼。这是致命的一瞥。吕不韦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他所认识的嬴政了。嬴政高高在上,以君临天下的姿态俯瞰他,眼神明亮而犀利,仿佛能看清他吕不韦全身所有的汗毛。
他感觉到眼前一片虚幻,浑身没有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没有说一句话。
嬴政说话了。
嬴政的话语缓慢而有节奏,以一个老练的说书人的口吻,字斟句酌地说道:“仲父,你将并没有阉割的嫪毐介绍给我母后,这是欺君之罪,前些日子我问你,可知此事,你却说不知,这又是欺君。我才亲政,就遇到这种事,让我以后如何处理国事?”
吕不韦还是不说话,他只觉得空气更加稀薄,眼看就要窒息时,他忽然就来了力气,商人的机智和政治家的果敢,让他从容站了起来,站得笔直,他看向嬴政。
嬴政高大威猛,虽然只是23岁的年纪,却成熟得如同一位修炼成仙的千岁老人,这真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嬴政。
权力可以毁灭人,但权力更可以塑造人,化腐朽为神奇,如同一个普通和尚穿上锦襕袈裟,一下子变得像释迦牟尼一样。亲政后的嬴政和从前的橡皮图章嬴政,已是判若两人。
但吕不韦毕竟是吕不韦,他站在嬴政面前,丝毫没有失去他多年来积攒的威严和智慧。他的脑子很空,几乎是凭直觉问出了一句话:“大王是要杀我吗?”
这句直捣黄龙的问话,把嬴政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惊呆了。许久,才从嘴角挤出冷冰冰的微笑:“仲父多虑了,父王临死前要您辅佐我,我怎么会杀您。”
吕不韦一笑,追问道:“大王,我要的是您内心的想法,而不是您父王的。”
嬴政听明白了,吕不韦的意思是说,我不能靠你父王活着,如果你发自内心要杀我,那就杀好了。
嬴政没有说话。不说话,其实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两人开始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太阳的余晖照进来,捕捉到一些倒霉的尘土,尘土在阳光里歇斯底里地飞窜。
“就这样吧。”最后,嬴政长出一口气说。
吕不韦一笑,他觉得自己猜到了嬴政口中的“就这样”到底是怎么样。
回到宰相府,吕不韦把最信任的几个门客召集到密室,和他们讲了他和嬴政的对话,让他们分析吉凶祸福。
他的门客几乎同时开动脑筋,过了好久,沉默才被他们同时打破。他们一致认为,主人高枕无忧了。
吕不韦就问:“依据何在?”
门客就说:“您可是大王的仲父,又是秦国的丞相,大王如果以后要有所作为,肯定还要仰仗着您。嫪毐虽是您举荐的,但他谋反,可和您无关。”
吕不韦对这种分析嗤之以鼻,他眼睛发涨,嘴里发苦,于是挥挥手遣散了那些笨蛋门客,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坐到天明。鸡叫声此起彼伏时,吕不韦做出了他有生以来最正确的判断,这个判断要比他当初投资嬴异人还要清晰。
这个判断就是:嬴政肯定要干掉他,但原因不是嫪毐事件,而是另外的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吕不韦自当了秦国宰相后始终在下的一盘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