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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船上

不论如何,我们这个小群体从来也没想到,之后四五年,自己居然成为海运公司航行法国与南美之间货客两用轮头等舱的全部旅客,鲜有例外。当时我们可以选这条路线上唯一豪华客轮的二等舱,或者坐没那么高级的船只的头等舱。一心往上爬的人选择豪华轮的二等舱,自己垫一些钱,目的是期望能在船上和外交大使之类人物打打交道,以谋得某些不见得能兑现的好处。其他人则乘货客两用船,航期比豪华客轮多六天,而且在不同港口停留,不过,搭货客两用船的人在船上几乎是唯我独尊。

货船改装的客船,本来预备容纳100到150个客人,那时候常常是我们8个到10个客人享用船上一切设备,甲板、小房间、休息室和餐室几乎没有别的客人。这是20年前的事情,我真希望那时候我能真正领略我们所享受到的特权与豪奢。整个航程有19天之久,在这段时间内,由于人少,整条船上的空间几乎是无止无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王国;整条船几乎成为我们的封地,跟随我们而移动。航行两三趟以后,我们对身处船上已完全习惯,对于船上的马赛船员的名字都很熟悉。他们留胡子,穿鞋跟坚固的皮鞋,端鸡肉和比目鱼给我们吃的时候,全身都是大蒜味。船上的饮食,安排的方式近似讽刺作家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笔下的粗鲁人物所会安排的那样,再加上我们人那么少,使食物变得非常多。

一种文明的结束,另一种文明的开始,我们所在的世界忽然领会到或许我们的世界由于人口太多已变得太小——对我而言,这些不用多说的现实并不是因为看到那些表格、统计数字与革命才深深体会到。我对这些事实有真正切身的感觉是在几个礼拜以前,在离开巴西15年之后,我想用老方法搭船重访巴西,借此重温逝去的青春景象。但电话询问的结果却是:我必须在4个月以前预订舱位。

我本来以为欧洲与南美洲之间既然已有客机飞来飞去,想搭船旅行的客人一定很少,一两个个性怪异的人罢了。哪想到认为某种新要素的引进必然会取代旧的要素这种想法纯粹是幻想。海洋并没有因为航空的发展而变得更为平静,就像巴黎近郊并没有因为蔚蓝海岸附近大兴土木而稍微恢复其乡村景观一样。

最近这次乘船计划很快就放弃,在这次马上放弃的计划与20世纪30年代令人难忘的航行之间,我曾在1941年搭船远航一次。那次航行的经验对于未来的世界深具象征意义,不过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在德法停战之后,由于罗维(Robert H.Lowie) 和梅托(A.Métraux)对我的人类学著作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再加上在美国的一些亲戚热心奔走,洛克菲勒基金会援救沦陷于德军占领区可能受迫害的学者计划中,把我包括在内,邀请我去纽约的社会研究新学院(New School of Social Research)任职。问题是怎么去纽约。首先我想告诉当局我预备回到巴西继续进行战前的研究工作。当时巴西大使馆位于维希(Vichy) 的一栋建筑物的第一层,非常拥挤。我去那里申请重新签证,看见了一幕简短的悲剧上演。巴西大使是苏沙-丹塔斯(Luis de Souza-Dantas),我和他相当熟,即使我和他完全不认识,他大概也会照样办理。大使把官印拿起来就要盖在护照上面,他身旁的一个顾问冷冷地、有礼貌地提醒他,照新规定他已无权盖印了。大使的手僵滞于半空中数秒之久。大使用一种焦急的、含着请求的眼光看着他的顾问,试图说服他把头转向一边视若无睹,好让大使把举在半空的官印盖下去,使我最少可以离开法国,即使仍进不了巴西。然而一点用也没有;顾问不停地瞪着大使的手,那只手终于落到桌上的文件旁边。我无法取得签证,大使把护照还给我,一副无奈深沉痛苦的歉然之情。

在法军败退的时候,我自军中退下来,住在离蒙彼利埃(Montpellier)不远的塞文山脉(Cévennes)附近。回到那里以后,我开始打听是否有办法从马赛离开法国。根据港口一带的小道消息,有条船很快就要航向马丁尼克(Martinique)。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问,一间小办公室问完又到另一间,终于被我打听出来,要开的那条船是海运公司的船,也就是以前曾替法国对巴西的大学援助计划提供那么多年的可靠服务的公司。1941年2月一个吹着冰冷寒风的日子,我在一间没有取暖设备,几乎是关闭停止营业的小办公室中,见到该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以前他是负责代表公司不时访问我们的人。他说不错,是有这么一条船,而且很快要起航,不过我却绝对不能搭那条船。为什么呢?他觉得其中原因非我所能了解,他也难以解释;现在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况又是怎样呢?现在的这趟航程将是又漫长又难过,他无法想象我可以坐在那艘船上。

原来他还一直把我看成是法国次级的大使级人物,而事实上我早觉得自己不久将成为集中营的一分子。还有,在那之前的两年,有一年我在原始森林中度过,另外一年则在一场混乱的撤退过程中,由一个军营转往另外一个军营,从马其诺防线,经过萨尔特(Sarthe)、科雷兹(Corrèze)、阿伟龙(Aveyron)一直撤到贝济埃(Béziers)。在这期间,我搭过运牛车,在羊槽中睡过觉,因此对于这位公司人员的顾虑我觉得是多余的。我可以想象自己又在大海中漫游,和几个冒险进行暗盘交易的海员分享简单的食物,分摊辛劳的工作,在甲板上睡觉,由于日子漫长空虚而变得对海洋有一种可敬的亲密感。

我终于拿到一张保罗-勒梅赫乐船长号(Capitaine Paul-Lemerle)的船票,但真正的情况要等到上船的那天我才明白。两排手执轻机枪、头戴钢盔的机动保安队(gardes mobiles)把整个码头围封起来,阻止登船的旅客和送行的亲友接触,粗鲁地打断人们的道别,随口加以侮辱。我们就在两排机动保安队监视之下登船。这次航行一点都不像是孤独的航行,而像是递解囚犯。我们的遭遇已够奇怪,但更令我吃惊的是旅客的数目。350个人挤在一艘小汽船上面,船上只有两间小客房,客房中总共只有7个铺位。其中一个客房给3位妇女住,另外一间给4位男士住,我是其中之一。我之所以能分到一个铺位,全得归功于M.B.(我在此谢谢他),他无法容忍以前是他船上头等舱的旅客居然被像牲畜一般的载运。其他乘客,男人、女人和小孩全都被挤进船舱,船上的木匠临时搭建些铺位,上盖草席,既无灯光也缺空气。四个享有特权的男士里面,有一个是奥国人,金属商人;另一个是年轻的“贝凯”(béké)——意即有钱的混血儿——战争使他与他的故乡马丁尼克分隔开来,他觉得该受到优待,原因很简单,整船的旅客就只有他一个人既不会被人疑为犹太人也不是外国人,更不会是无政府主义者;第三个是非常特殊的北非人,他强调其目的是去纽约待几天(这个说法非常怪异,因为搭这条船到纽约得花3个月时间),他的皮箱里面有幅德加(Degas)的画。此人是犹太人,和我一样,不多也不少,然而他似乎和沿途所有的殖民地、保护地的警察、侦探、宪兵和安全人员都很熟悉,很处得来——个中原因对我而言一直是个解不开的谜。

在宪兵称为流氓无赖的人里面,包括布列东(André Breton)和塞尔日(Victor Serge)。布列东身处船舱之中,非常的显眼、不合适,常常在所剩无几的空间踱来踱去。他身穿厚厚的外套,看起来像只蓝熊。在漫无止境的航行途中,我们通了不少封信,因此发展出相当持久的友谊,在那些信中,我们讨论美学上的美与绝对的原创性之间的关系。

至于塞尔日,他以前曾是列宁身旁的人,这样特殊的地位使我觉得不容易和他亲近。而塞尔日的外表看起来像个拘谨的老处女,我再怎么样也难以把想象中的列宁的合作者塞尔日与眼前这个人对起来。他的脸孔轮廓非常细致,胡子刮得精光,声调明净,举止缓慢,整个人有种无性别的特质,这种无性别的特质我后来在缅甸边境的佛教和尚身上再次看见,这种特质和在法国通常被认为是参与谋叛活动的分子那种极度阳刚、显现超活力的形象完全格格不入。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是,由于文化样式(cultural types)都是建基于非常简单的对比上,在每个社会中发现的类似的文化样式,在不同的社会中却被用来完成很不一样的社会功能。塞尔日一类的角色可以在俄罗斯完成一种革命性的角色,但如果换一个社会环境,可能要扮演其他的角色。如果可以运用某种分类格式,把每个社会里面如何利用类似的人物样式去扮演不同的社会功能加以分类排比,建立出一套近似的模式出来,社会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会变得容易得多。与其依照职业的性质安排会议,医生与医生开会,教师与教师开会,工业家与工业家开会,我们不如采取其他的安排方式,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个别的人们与他们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之间,其实有更细腻的关系。

除了乘客以外,那艘船还运载一批黑货。在地中海和非洲西岸,我们都花费极多时间躲在不同的港口,显然是为了躲开英国海军的检查。躲在港口的时候,有法国护照的旅客有时可以上岸,其他的人则要待在船上有限的空间里干等。由于天热,而且越接近赤道越热,船上的乘客再也无法老待在船舱底下,于是甲板就慢慢变成餐厅、卧室、婴儿房、洗澡间和日光浴场。但是最难忍受的恐怕要数军队中所谓的卫生安排。沿着甲板两旁的栏杆,靠海的一边给女士使用,靠岸的一边给男士使用,船上工作人员各筑起两间小木房,既无窗也无通风设备。一间小木房里面装了几个淋浴用的水龙头,但只在早晨供水;另一间小木房里面有个粗制滥造的木槽,四周圈着锌板,木槽直通入海,功用很明显。我们这些讨厌人群、讨厌集体蹲下的人只好一大早就起来。由于船摇晃得相当厉害,蹲也蹲不稳。于是,在航行途中,喜爱整洁的乘客慢慢地互相比赛谁起得早,到后来只有能在早上3点左右即起来的人能享受一些隐私权。到最后,简直连上床睡觉都不可能。淋浴的情形也差不多,只是时间晚了大约两个钟头。淋浴所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倒不是如何保有一些隐私权,而是在供水不足的情况下如何挤进人群找到一个位置。由于洗澡的人太多,水龙头的水好像一下就变成水蒸气,根本淋不到人体上面。不论是方便或洗澡,每个人都想越快大功告成越好,因为那些不通风的小木房是由未处理过的、含树脂的杉木板钉成的,一旦灌进脏水、小便和海上的空气以后,便开始在阳光照射之下发酵,形成一种温温甜甜的令人头昏恶心的怪味。这种味道再和其他味道混在一起,很快就叫人无法忍受,特别是在起浪的时候。

在海上航行了一个月以后,我们终于在半夜里看见了法兰西堡上面的灯塔。看见灯塔的时候,我们最盼望期待的却并不是一顿好餐,一张有床单的好床或可以好好睡一觉。所有以前曾享受过所谓文明享受的人,过去四个礼拜以来所受的最大痛苦并非饥饿、疲倦、睡眠不足、过分拥挤等,最大的痛苦不是这些,而是被迫要又脏又臭,再加上热,使脏臭变得无法忍受。船上乘客有些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和其他乘客也已开始眉来眼去,某种情感也渐渐成熟。对她们来说,在最后道别以前以最美丽的姿态出现并不仅仅是在卖弄风骚:弄得整齐漂亮可以说是把旧账做个了结,还掉一笔债,证明一下基本上她们当得起旅途中所得到的注意。她们只是出于一时的善意,接受那些注意和关怀,好像是放债一般。因此当每一个出自肺腑的喊叫,喊的并不是传统的海上故事所描述的“陆地!陆地!”,而是“可以洗澡,终于可以洗澡,明天终于可以洗澡了!”这样喊叫,除了带着一点可笑的做作以外,也带有某种成分的病态,几乎每个人都这样喊。喊叫的同时,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地找出最后一块肥皂、一条干净的毛巾或一件干净的上衣,全都是特意为此一重大时刻而预留的。

这个水疗法的梦把经过400年殖民统治以后的法兰西堡所拥有的文明设备想象得过分乐观了,事实上法兰西堡的浴室非常有限。更严重的是,船上的乘客很快就发现,和他们一等船靠了岸以后所受的遭遇相比之下,那艘又脏又臭又挤的船简直变成一个具有田园风味的避难所了。我们上岸后就落入一群患有集体心理病狂的士兵手中,如果当时我这个人类学家不是忙着使尽一切智力以避掉灾难的话,他们的病倒是非常值得忍受苦难去仔细研究的。

大部分法国人都经历过一场奇怪的战争,一种可笑的战争,但是没有任何形容词可以用来正确地描述驻扎在马丁尼克的军官的战争经验。他们只有一项任务,看守法兰西银行的金块。这项任务逐渐变成一场噩梦,而喝太多潘趣酒只是噩梦形成的因素之一而已;其他还有更难察觉但同样重要的因素,包括他们孤立的情境,与法国都会相隔如此遥远,再加上一个充斥着海盗故事的历史传统,使他们轻而易举即可把以前的故事中独脚、戴金耳环的海上大盗用北美洲的间谍或德国负有秘密任务的潜水艇加以取代。结果是某种兴奋之情把大部分人弄得张皇失措,虽然事实上并没有任何战事发生——因为根本就看不见任何敌人的影子。连当地的原住民言谈之间也流露了同样的心理过程,只是更为平淡无奇一些。“没有鳕鱼了,这个岛完蛋了!”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有些人则认为希特勒就是耶稣基督本人再世来惩罚白种人的,因为他们两千年来都不遵从其教导。

在法德停战时,岛上的下级军官不但没有加入自由法国一边,反而觉得他们和维希政府没有任何冲突。他们计划保持中立;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如果以前曾经够资格参与战斗的话,几个月折腾下来,也早已无法作战了;他们病态的脑袋觉得把近在跟前可以见得到的美国人当做敌人,用来代替那远在天边非常抽象的真正的德国敌人,倒是相当妥当安稳。何况有两艘美国战舰不停地在港口巡弋。法国军队中有个聪明的副司令官经常在船上吃午餐,而他的上司则故意激起其军队成员怨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情绪。

他们需要有敌人来发泄其侵略性,那种侵略性已酝酿了好几个月之久;他们需要找些替死鬼来把法国吃败仗的账全算上;他们觉得法国打败仗并不是他们要负责任,因为他们没有参与任何战事,但他们还是总觉得有罪恶感(其实他们自己正好代表一种典型,一种不关心、虚妄与幻想的极端典型,这种不关心、虚妄与幻想本身最少打败了一部分的法国)。就这个观点来看,我们所乘的船正好载运来一批最适当的人选。好像维希政府当局准许我们的船开往马丁尼克,目的就是要给马丁尼克岛上的这些绅士们送来一船替罪羔羊似的。驻扎在岛上的士兵,穿赤道军服,钢盔配枪,在船长室中一个一个审问我们。他们的目的似乎不是在做登岸前的询问,而是把我们每个人毒骂一顿出气,我们只有听的分。非法国人的乘客都被归入敌人一类;法国乘客没有资格当敌人,不过都因为背弃自己的国家这种懦夫行为而挨骂。这些士兵骂别人懦夫、遗弃自己的国家等,实在是非常矛盾;他们自己打从战争爆发以来就一直活在门罗宣言的保护之下。

至于洗澡则提也别提了。他们决定把所有乘客全都关在海湾一角一个叫做“拉札累”(Le Lazaret)的军营里面。只有三个人获准自由上岸:一个是有钱的混血儿,因为他自成一类;另一个是那位神秘的突尼斯人,他有特殊的证件;最后一个是我,当地的权威人士看在船长的情面上特准我自由登岸。船长和我是老朋友,他曾是我在战前经常搭的一艘船上的大副。 tpJnHcbLloiXwxnGvYOo/kyrxViiQf6aMLUQbt2pZfEsOTEAiyV9UtklFJWDJZQ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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