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然而,现在我预备讲述我自己的探险经历。话说回来,我是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终于决定这样做的。我最后一次离开巴西,已经是15年前的事了,在这15年中间,我好几次都计划开始进行我目前要做的工作,但每次都因为一种羞辱与厌恶之感而无法动笔。每次我都自问: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把这些无足轻重的情境,这些无甚重大意义的事件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呢?一个人类学者的专业中应该不包含任何探险的成分;探险只是人类学者工作过程中无可避免的障碍之一,只会使人类学者平白失去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有效工作时间;有时因为找不到报导人而浪费好几个小时;有时是因为饥饿、疲倦或生病而白费时光;另外还有在原始森林深处生活所无可避免的,像服兵役那样非进行不可的一千零一种烦人而又不得不做的杂事,把光阴平白消耗掉,毫无结果……单是和我们所要研究的对象接触,就必须花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这并没有使我们的专业增添任何价值,反而应该被看成一种障碍。我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所欲追寻的真理,只有在把真理本身和追寻过程的废料分别开来以后,才能显出其价值。为了能花几天或几个小时的时间去记录一个仍然未为人知的神话,一条新的婚姻规则,或者一个完整的氏族名称表,我们可能必须赔上半年的光阴在旅行、受苦和令人难以忍受的寂寞上;但是,再拿起笔来记录下列这类无用的回忆与微不足道的往事:“早上五点半,我们进入雷齐费(Recife)
港口,海鸥鸣声不绝,一队载满热带水果的小船绕行于我们船只四周。”这样做,值得吗?
我自己觉得,这类描述居然相当受欢迎;有市场,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描写亚马孙河流域、西藏、非洲的旅游书籍、探险记录和摄影集充斥书店,每一本都强烈地要吸引读者的注意力,结果是使读者无法评估这些书籍里面的证据是否有价值。看这类书籍的读者,其评断能力不但没有因这些著作而觉醒,反而要求多来一点这类精神食粮,然后狼吞虎咽一番。目前,探险已成为一种生意,做探险者并不如一般所想的那样辛勤工作努力多年,发现一些前所未知的事实;目前的探险不过是跑一堆路,拍一大堆幻灯片或纪录影片,最好都是彩色的,以便吸引一批观众,在一个大厅中展示几天。对观众而言,探险者实际上跑了20 000多公里路这件事,似乎就把他一大堆其实待在家里也可抄袭到的老生常谈和平淡闲话,都神奇地变成有重大意义的启示录了。
从这类有图为证的演讲里,从这类旅游书籍里,我们到底学到什么呢?我们学到的是:需要几个旅行箱;船上的狗如何胡来;东拉西扯的小插曲里面掺杂着一些老掉大牙,几乎是过去五十年内出版的每一本教科书都提到的片段知识;这些陈旧的片段知识还被厚颜地(其厚颜的程度,却也正和观众的天真无知相吻合)当做正确的证据,甚至是原创性的发现来现宝。当然有些例外,每个时期也都有一些真正的旅行者:目前大受读者欢迎的作者中就有一两位。但是我的目的不在谴责骗徒,也不在赞美真诚者;我的目的是要了解法国特有的一种社会与道德现象。这种现象,在法国也还是最近才出现的。
约在20多年前,人很少旅行,普莱耶勒厅(Salle Pleyel)一类的演讲厅也没有现在这样,每个星期总有五六次让人在那里陈述旅游故事。那时候巴黎只有一个暗淡、冰冷、年久失修的小戏院,供人作这类活动。那戏院位在植物园角落一栋古老建筑物里面。当时博物馆之友社(Société des Amis du Musée)每个礼拜在该处举行自然科学的演讲会,也许现在还在举行。
有一架放映机装着亮度不足的灯泡,把不太清楚的影像投射到过大的银幕上,演讲者再怎么努力,都很难看清楚影像的外观,观众则简直无法分辨是画面上的影像,还是墙上的污迹,在比公告开讲时间慢了半小时以后,演讲者仍然绝望地在想,会不会有人来听演讲。每次演讲会都有几个固定听众,散坐在座位上。每次在演讲者几乎绝望的时候,演讲厅内就会跑进一大堆小孩子、小孩子的妈妈或保姆,把半个厅坐满。他们有的是要换换环境,有的只是要避一避室外的灰尘与噪音。演讲者便向这群被虫蛀的鬼魂和无法安静的小孩所组成的听众宣布他宝贵的记忆。这些记忆是他经过多少努力、细心、辛勤工作而得的结果。他的记忆受到当时当地的阴冷所影响,就在半黑暗中说话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那些记忆一件一件离他而去,一件一件掉落,好像圆石跌进古井的底部一般。
这就是人类学者归来的景象,只是比他出发时的仪式又更惨淡一些;法美委员会(Comité France-Amérique)在现在改名为富兰克林·罗斯福路的那条街上的一栋房子里面为他饯行;那座房子没人住,会前两个小时左右,请来的职业办餐会人员会先把炉子、盘子等摆好,并且赶着抽风让空气流通,结果席间仍然弥漫着一股霉腐的味道。
大家都是在那里第一次见面,我们对此种场合的严肃并不习惯,对这里的尘埃处处和无聊无趣也不习惯。房间很大,我们围着房间中央一张小圆桌而坐,时间又不多,只够我们打扫这片设席之处。我们是一群刚开始在各个省城中学教书的年轻教师,乔治·杜马(Georges Dumas)突发奇想,要把我们从潮湿的寒冬蛰藏中,从城里带家具的住宅里——屋里充满了一种热甜酒的气味,还有地窖和冷树枝的气味——一下子搬到赤道的海洋与豪华的游艇上去。往后,种种经验,和我们当时不免虚幻的想象没有什么相近的地方。旅行者往往命定如此。
在乔治·杜马写那本《论心理学》( Traité de psychologie )期间,我曾是他的学生。每个星期一次,我记不清是星期四早晨还是星期日早晨了,一群哲学系学生在圣安妮厅碰面。厅里与窗户相对的那一面墙上,挂满了疯子五光十色的画。置身于那房间,让人觉得已经处于某种特殊的异国情调之中。讲台上方是杜马粗壮的身架,其上顶着一颗凹凸不平的头颅,好像一大块放在海底一段长时间漂白了的树根一样。他面色如蜡,使他的脸、刷子般的白短发、四处生长的白山羊胡,呈现一致的调子。这样一颗长满根根须须的头,像奇特的漂流物,却因着漆黑如炭的眼珠的闪动,而一下子变得充满人味。那双眼珠使整个头的白色更加突出。这种黑白对比重现于他所穿的衣服上面,他穿浆烫过的白衬衫,领子往下翻,戴着黑色宽边帽,打一个松松的黑色蝴蝶结,加上黑色的西装。他的课堂演讲没什么了不得的内容,他也从不在课前做任何准备。他自己很清楚,光靠他那富于表情的嘴唇,以及不时浮现的微笑,还有最重要的——他那粗犷的、抑扬有致的声音,就足以迷住听众了。他的声音可也真是魔力十足,调子奇特,不仅带着他老家朗格多克(Languedoc)一带的口音,而且,在这区域性的特别音调以外,还带着一种古老的法语口语的音调,这使他的声音与脸孔配合,在两种不同的意义指标上,共同呈现出一个单一的、粗犷有力的风格,一种典型的16世纪人文主义者风格。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既是医生,又是哲学家,杜马不论在外形上或心灵上都是其后代。
上课的第二个钟点,有时候第三个钟点,都用来展示各种心理病患。这些展示课上,有些手脚异常灵活的表演者,做非常特殊的演出;有些是被关多年的患者,早已习惯于此类展示与表演,知道在这种场合他们该干什么,会制造该有的病征,或者做一定程度的抗拒举动,好让他们的管理者有机会表演驯服技巧。观看的人其实也并非全不知情,不过仍然心甘情愿地欣赏种种动人心弦的表演与展示。如果某个学生得到大师的青睐,大师会让那学生个别访问一个病患。有天早上,我个别访问一个穿羊毛衫的老妇人,她认为自己就像密封在冰块中的一条烂透的沙丁鱼:外表上看起来完好无缺,她说,但只要外表的保护层一融化,她就要支离破碎了。我碰过的任何野蛮的印第安人都不会比那天早上的经验更可怕。
乔治·杜马是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他的批判性的实证主义并不太高明,不过他善于提出种种综合性的观念,并且让那些综合起来的观念一直受他的实证主义驾驭;他是个极高贵的人,多年以后我看见他的高贵性的明证。地点是在他出生的雷地酿(Lédignan)村,当时他已退休,时间是战后他逝世以前不久。那时他已几乎全盲,但他特地写一封恳切而礼貌的信给我,目的只在重新强调他向在当时的政治风潮中首先被迫害的人表示团结关怀之意。
我一直遗憾没能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他。他年轻的时候,肤色深得像个南美洲的征服者(conquistador),心里充满19世纪的心理学理论所开发出来的种种科学研究的可能性,热情勃勃地要对新世界展开精神层面的征服。他与巴西社会的关系是一见钟情;由于这种神秘的现象,使400年前欧洲的两种现象相遇。这两种现象是:法国南部的一个新教家族中所保存的某些要素;以及在赤道的环境里过着步伐缓慢的日子的极端精致化、颓废的资产阶级社会所保存的某些要素。这两种现象不仅相遇,而且一下子就看出彼此的亲近关系,几乎合二为一。乔治·杜马的错误是他从来没了解到,这种巧遇带着深重的古旧而不合时代的性质。整个巴西社会中,受乔治·杜马的魅力所动的就只有那些地主阶级。地主阶级一段短时间的当权使他们误信自己代表真正的巴西。他们逐渐把资本转移到一部分是外资拥有的工业投资上去,同时想经由城市的议会制度来取得某种意识形态的保护。我们的学生充满恨意地称为gran fino(上层阶级)的正是这些地主阶级。我们的学生有的是新移民,有的是小地主的后代,这些小地主当时被世界贸易的波动弄得几近破产。最奇怪的是,乔治·杜马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是创办圣保罗大学(I'Université de Sāo Paulo),这间大学使出身贫寒的学生可以取得提升社会地位所需的资格,然后进入行政系统中工作。结果是,我们的大学计划帮助培养了一群在相当程度上反对我们的秀异阶层,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杜马,法国外交部(Quai dÓrsay)也追随他拒绝了解这群秀异分子其实是我们所创造出来的最有价值的事物这件事实,即使这群秀异分子企图推翻那些封建地主,事实仍是如此。那些封建地主使我们得以来到巴西,但是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想借此取得一个文化的表面,同时也是因为我们可以给他们提供娱乐。
在法美晚餐会的那天晚上,不论是我的同事、我自己或是我们的太太,都完全不知道我们在巴西社会的演进过程中所要扮演的非自愿性的角色。我们那时候都忙着互相观察,努力避免在社交场合闹笑话。乔治·杜马警告过,我们必须有所准备,准备过一种和我们的新老板同样的生活,换句话说,我们也要成为汽车俱乐部的会员,要常光顾跑马场和赌场。那种生活对习惯于每年收入26 000法郎的年轻教师来说是异乎寻常不可思议的。由于肯到国外工作的人太少,我们的薪水都增加两倍,即使如此,那种生活还是不可思议。
“最重要的是,”杜马告诉我们,“要注意服装。”然后,他接着告诉我们,有一间店在巴黎中央菜市场(des Halles)附近,叫做“在让娜特的十字架上”(A La Croix de Jeannette),在那里不用花多少钱就能买到合适的服饰。他说话的语气天真无邪,令人感动。他说以前他年轻的时候,念医学院那段时间即经常能在那里买到很过得去的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