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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前锋地带

从沿岸地带往北或往西走,丛林一直延伸到巴拉圭沼泽地,甚至亚马孙河各个支流沿岸的森林区。巴西内陆所见的上述景象,在这些地方也一再重复。往内陆深入,村落越来越少,村落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有时候是一大片宽广的空间,称为“干净的草原”(campo limpo);有时候是一片长满矮树丛的地带,称为“脏草原”(campo sujo);有时候则是不同的灌木林,分别称为阴暗的(cerrado)与恶臭的(catinga)。

越往南走,朝着帕拉那(Parana)邦的方向,离热带就越远,火山形成的底层土及其所在的纬度使地理景观和生活方式有很多变化。在这些地方,可以看见原住民的部落,位置离文明中心不远,也可看见最现代化的内地文明样式。因此,我到巴西以后所做的头几次旅行观察,便选择诺特帕拉那(Norte-Parana)这一带。

帕拉那邦与圣保罗邦以帕拉那河为界,河岸对面是大片温和潮湿的松柏树林,长得非常茂密,使庄园种植者长久以来望之却步。到那里去只要花24个小时左右。一直到1930年,这一片森林仍原封不动,只有小群小群的印第安人在里面迁移不定,还有几个拓荒先锋,通常是贫困的农民在里面清理小块土地种包谷。

我到巴西的时候,这地区正开始开发,主要是因为政府划出300万亩地给一家英国公司开荒,条件是该公司要筑道路,并且建一条铁路。英国人计划把那片土地分割成小块,转卖给东欧和中欧的移民,但保留铁路所有权,认为搬运农产品能使铁路维持运营。1935年的时候,整个实验已开始进行,铁路也一步步地深入丛林。1930年年初,铁路只有50公里长,到年尾增加到125公里,1932年增加到200公里,1936年已有250公里。每隔15公里建一座车站,站旁清理出一片1公里见方的土地,准备发展成城镇。居民点也已沿线出现,从资格最老的龙德林那(Londrina)有3 000居民开始,接着是诺瓦丹吉克(Nova Dantzig)有90位居民,罗兰地亚(Rolandia)有60位居民,最后是阿拉庞加斯(Arapongas),在1935年的时候只有一座房子一个居民。这是一个法国中年人,穿着第一次世界大战所留下的绑腿,戴草帽,想要在荒野里面发一笔财。对这片拓荒前锋地带有专门知识的蒙别格(Pierre Monbeig)告诉我,在1950年,阿拉庞加斯的人口已达10 000。

骑马或搭货车沿着新划出来的路往内地走,这些新路都在拓荒前锋地带边缘,像高卢地区(Gaul)的罗马道路那样,几乎看不见任何人烟。每块椭圆形的地段,一边是路,另一边则是一条沿着峡谷流动的河溪。垦殖工作都从靠近河边的较低地段开始,再沿着山坡慢慢往上爬,不过,象征文明的路还仍然是被森林包围,这些森林在几个月之内或几年之内,还会继续包裹着各个山峰。而在河谷附近,在那片神奇的紫色处女地(terra roxa)上面,第一次种植的成果已出现于被砍伐下来的树干与树头之间。冬雨会把树干和树头都腐烂成肥沃的腐殖土,不过马上会被水冲刷掉,同时和一向提供给消失了的森林养分的土壤一起被冲下山坡,森林被伐,已经没有树根可以保持这些土壤了。10年、20年或30年之后,这片天赐沃土(land of Cannan)很可能变成一片干燥的不毛之地,一个颓破的景观。

在目前,移民们心里只想到这难得的富饶之乐土;波莫瑞人(Poméranian) 或乌克兰人,还没有时间建房屋给家人住,暂时和牲口一起在河岸旁木头搭成的小建筑宿营,对眼前神奇的土壤满怀热情。像野马一样,这土地太肥了,得先加以驯服,才能种包谷和棉花,不然的话,棉子和包谷会一直疯狂地长枝生叶,永远不开花结果。一个德国农夫带我们去看他用几粒种子所种植出来的那片柠檬树的时候,喜极而泣。这些北方人感到惊喜的,不只是土壤如此肥沃,可能更是因为亲眼见到这些异国的果物,都是他们以前只在神奇故事中听到的。这一带地区位于热带与温带交界的地方,几码上下的高度差别就有明显的气候差异,他们因此可以种所有的东西,老家的植物和美洲的植物都种在一起。能够沉溺于这种农业娱乐使他们很高兴,把小麦和甘蔗、亚麻和咖啡……都种在自己的土地上。

这些年轻的城镇全部是北欧风貌,新移民与老移民住在一起。日耳曼人、波兰人、俄罗斯人,等等,意大利人比较少,他们在一个世纪左右以前,移居于帕拉那邦南部的库里提巴(Curitiba)附近。那些房子用木板或只稍微修整过的树干建筑,很像中欧和东欧的房子。长形的马车,4个有辐的车轮,取代了伊比利亚(Iberia)的牛车。此地急速成长中的未来的外观,也比像牛车一类的令人意想不到的远古遗存物更令人兴奋。本来空无的空间一天一天地具备城镇的架构;像胚胎细胞的分裂一样,这些地方在转变过程之中渐渐形成各种专业化的群体,各有自己的功能。龙德林那(Londrina)早已是组织完整的城镇,有大街、商业中心、手工艺区和住宅区。但是,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使无人之地出现罗兰地亚、阿拉庞加斯这样的城镇呢?某一类的住民被迫去往一个地方,另外一类被迫去往另一个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扮演特定的角色。在这些任意由森林深处画出来的长方形空间里面,街道都成直角交叉,粗看之下都一样;他们只是一些几何线条,没有自己本有的性质。然而,还是有主要街道与次要街道的区别。有些和铁路或道路平行,有些是直角交叉;前者和商业进行方向一致,后者则穿过商路,且加以阻碍。商业都选前者,因此交通频繁;私人住宅或某些公共建筑物则选择后者,或被迫沿后者而建。中央与旁边,平行与垂直这两类对比的结合,产生4种类型的城镇生活,塑造将来的居民的个性,鼓励一些人,挫折其他人,造成成功或导致失败。更重要的是,城镇居民有两类:好群居的人住在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带,不喜欢群居的人关心个人的自由。这个差异导致新的对比,使第一类对比的情况更加复杂。

最后,我们还得考虑很多城镇中都存在的那些神秘因素。那些因素把城镇往西推,使城镇的东区贫困或衰败。这些因素可能只不过是宇宙律动的一种表现,从人类出现以来,这种律动使人类在潜意识里相信和太阳行进的方向一起行动是好的,逆太阳行进的方向是坏的,跟着太阳走表示秩序,逆着太阳走表示混乱。我们早已放弃太阳崇拜,也早已丧失那些把罗盘上的不同方向与神奇的特性、姿色与美德连接在一起的习惯。但是,不论我们的欧几里得(Euclid)式心灵对空间有这些性质的观念是如何深怀敌意,我们还是没有办法防止重大的天文气象现象为某些地区加上几乎是无法察觉但又无法抹杀的性质。我们也无法改变下列事实:对所有人,由东往西的方向都代表成熟,北半球温带地区的居民把北方看做寒冷与黑暗之所在,南方则是热与光明。这些,在个人的理性行为上根本看不到痕迹。但是城镇生活提供了一个奇特的对比。城市代表文明最复杂、最精纯的面貌,在一片小小的空间里面吸引集中了一大堆人,再加上城市发展的不同阶段所历经的时间,提供一个使各种潜意识的态度得以沉淀的熔炉,那些态度个别出现的时候很难察觉,但由于很多人基于相同的理由以相同的方式具体地表现出同样的态度,因而形成重要的影响,像使城镇由东往西成长,贫富差距沿着东西这根轴两极化。这种现象简直无从理解,除非我们承认,由于城镇和显微镜一样具有把微小的物件放大的长处(或说是限制),而能在集体意识的显现板上,把我们那些到处窜动的、微生物群体似的古老而仍然活生生的迷信显示出来。

但是,这些真的是迷信吗?我把上述的偏好看做是一种智慧,野蛮人实践起来,有天机兴发之妙。现代世界拒斥这种智慧,才是真正疯狂。野蛮人常能不费吹灰之力,即得到心理平衡。如果我能心甘情愿接受人类经验的真实条件,能觉悟到我们并不能完全逃离其模式与律动,我们将可以免除掉多少的伤害、劳累和一无是处的不满!空间有它自己的价值,像声音和花卉有颜色,感觉有重量。找寻其间的对应,并不是诗意的游戏,也不是恶作剧。某批评家评论兰波(Rimbaud)十四行诗“母音”(Voyelles),胆敢说这些关系是游戏法、恶作剧。兰波这首诗目前已是语言学家的经典教材,他们认为诗的基础不在于各个音节的颜色,那种颜色会因人而异,而是在音节与音节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的种类相当有限;这方面的研究还完全是一片处女地,颇有厚望做成意义重大的发现。像美学家一样,鱼把气味区分成浅与浊,蜜蜂把亮度按重量区分,重的是黑暗,轻的是光亮;那么,画家、诗人或音乐家的作品,就像野蛮人的神话与象征一样,也应该被看做是我们人类真正都共同具有的最基本的、也是唯一的知识,如果不是一种更高级的知识的话,科学知识、科学思想只不过是一个尖锐的刀尖,因为不停地在事实这块磨刀石上面研磨而更具切刻力,不过也以丧失事物的本质为代价。科学思想所以如此有效力,原因在于具有深深切刺进去的力量,切刺得够深刻,使整个知识工具能随之往前。

社会学家对于创造出整个的、具体的人文主义能有帮助。社会生活的重要表现和艺术品有些相同的地方,它们都是在无意识的层次上形成发展出来的,社会生活因为是集体的产物,艺术品虽然是个人的产品,情况还是如此。两者之间的这项差别是次要的,而且只是表面的,因为社会现象是公众所造成的,艺术品则是为公众而创造;公众使两者具有同一个公分母与衡量的准绳,同时决定两者的创造条件。

因此,我们常常把一个城镇和一首交响曲或一首诗相比较,这种比较并不全然只是比喻。事实上,城镇和交响曲或诗都是同性质的事物。城镇可能还比艺术品更为宝贵,更值得珍惜,因为它就站在自然与人造物的交界点上。城镇事实上是由一群动物组成的社会,一群动物把自己的生物史局限在其疆域之内,同时却又依据自己是能思考的动物而具有的种种动机和目的将之改造;因此,不论是在发展过程上,还是在形态上,城镇同时是生物上的生殖、有机的演化与美学的创造。城镇既是自然里面的客体,同时也是文化的主体;它既是个体,也是群体;是真实,同时是梦幻;是人类最高的成就。

在巴西南部的这些综合捏造出来的城镇,背后那股潜在的、顽固的决心所做出来的房屋规划,使街道具有特别功能,不同城区具有各自的风格;而所有这一切所以能存在,代表的既是原来创建他们的想法之延续,同时又和原来的想法矛盾,这就使那股决心显得更值得注意。龙德林那、诺瓦丹吉克、罗兰地亚与阿拉庞加斯,这些城镇的出现,都是一群工程师与金融家做同一项决定的结果,而这些城镇都已逐渐静静地变成任何一群现实存在的事物所会具有的那种具体的歧异的一部分,就像库里提巴在一个世纪以前所变成的那样,或是目前果安尼亚(Goiania)可能再变成的那样。

库里提巴是帕拉那邦的首府,政府决定创建一个城镇以后才出现于地图上面。城市所在地从一个大地主手中买来,再划分成块,廉价出卖,以吸引人口。稍后也使用同样的方法创造麦那斯(Minas)邦的首府贝罗侯里融铁(Bello Horizonte)。至于果安尼亚,所下的赌注更大,因为最起先的原意是要创造巴西联邦的首都。

在巴西南部沿岸与亚马孙河之间,乌鸦往内地飞去的方向三分之一左右的路途,有一片大高原,在过去两百年来完全被人遗忘。在货运商队与河中汽船的时代,有可能在几个星期的时间内穿过这片高原,由矿区抵达北方。在抵达阿拉瓜亚河(Aragnaya)以后,旅行者可以搭船沿河而下一直到贝蓝姆(Belem)。这种老式省城的生活方式,只在果亚兹(Goyaz)还可看到,果亚兹是果亚兹邦的首府,离海岸1 000公里,几乎与海岸地带完全隔绝。在长满棕榈的小山其不规则的山脊上一片翠绿的俯视之下,矮房子之间的街道穿行于花园和广场的边缘,窗户华丽的教堂建筑前面有马在吃草。那些教堂有一半是谷仓,一半是有钟楼的房子。柱廊,灰泥粉刷的墙壁与山形墙,一直是用一种蛋白一样的漆重新刷过,圈上乳白、褐色、蓝或粉红的边,使人想起伊比利亚田园画的巴洛克风韵。一条河在多苔的河岸之间流过,河岸的有些地方,因藤类植物、香蕉树与生长于被弃置的房子之间的棕榈挤压而倒塌;不过,这些茂盛的植物似乎并不是要把那些房子变得更像废墟,而是要使那些房子颓破的前墙增加一点沉默的尊严。

行政当局后来决定把果亚兹忘掉,把它的乡村化了的环境,把它的训练马向下奔驰的斜坡和老式的魅力抛诸脑后,我不晓得是应该为这种荒谬决定感到悔恨,还是应该高兴庆祝。果亚兹太小,太古老。当时新构想里面要建立的庞大计划必须要找一块全新的处女地才行。往东100公里的一片台地,上面只长些粗草和多刺的矮树,好像被一场传染病袭击,把其中的动物全部毁灭,并使植物无法长大,这些台地正好合适。没有铁路、道路通往那里;只有几条牛车才能走的小径。在那个地区的地图上面,画一个象征性的正方形,每边100公里长。这就是未来的联邦区所在,在其中央要建立联邦首都。由于台地的表面平整,建筑师不用担心,可以把整块地当做描图板来使用。在地面上标出城镇的规划;划出界线,在里面有各个不同的地区,划出住宅区、行政区、商业区、工业区,甚至有个娱乐区。娱乐区对一个拓荒前锋城市很重要:有一段时间,在1925年左右,用类似方式建立的马瑞里亚(Marilia),新建的600间房子里面,将近100间是妓女户,其中大部分是法兰丝辛哈(Francesinhas),她们和法国修女是19世纪法国在海外的影响中最活跃的人员。法国外交部(Ouai d'Orsay)对这一点相当明白,因为在1939年,它还把其秘密资金相当可观的一部分用于传播所谓的不规矩的杂志。巴西最南部的一个邦是里欧·格兰地·多·索耳(Rio Grande do Sul)邦。如果我说里欧·格兰地·多·索耳大学的创建,那间大学的偏爱法国教授,这些事实都和一个未来的独裁者年轻时曾在巴黎认识一个妓女有关,我想我的一些同事们大约不至于和我唱反调吧。那个年轻的妓女,使未来的独裁者对法国文学和法国的自由发生兴趣。

各种报纸每天都报道一大堆果安尼亚市创建的消息。城市的细部规划都刊了出来,好像那城市已有百年历史似的,在规划图的旁边列举城市居民将要享受到的种种好处,道路、铁路、供水系统、下水道、电影院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开始的时候,在1935年到1936年之间有一段时期,想买地的人只要付购买土地的法律手续费用,即可免费取得土地。民事律师和投机者是最早的一批居民。

我在1937年去过果安尼亚。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面,一半是空旷的地段,一半是战场,到处都是的电线杆和测量桩中间,有100间左右的新建筑,散乱于各个方向。最大的一间是旅馆,旅馆是一个水泥方块,由于四周一片平坦,看起来像是飞机场,又像小堡垒;这间旅馆使人很想把它形容为是一个“文明的堡垒”,但不是比喻式的形容,而是字面意义的形容,就其所处的环境而言,这样的形容充满反讽的意味。对沙漠如此的占为己有,实在是最野蛮、最无人性的行为。这些粗怪不可爱的建筑物,和果亚兹的建筑正好对立于两个极端;不论是历史,或是时间的消逝,或是习俗,都无法填满其空虚,也无法软化其死硬;像车站或医院那样,它只是一个过路站,而非久居之地。只有惧怕某种大灾难即将临头,才能教人有理由居住在这类水泥块房子里面。一种大灾难事实上已发生,而我们四周的一片沉寂、毫无行动,正是灾难后不吉祥的余波。卡德穆斯(Cadmus),文明的传播者,种下了巨龙的牙齿。从这一片被怪兽的气息所焚烧、焦炙过的土地上面,期望看到人类窜长出来。 WbWZIrdGmb7tmGCKevOEPET+lNVwfuC7XfvC+s3mxC5ms6Zc987l9VyY7XR5YR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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