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约与山托斯之间的海岸,深具热带景观那种梦幻般的美。沿岸的山脉有时候高达2 000米,落进海中,形成小小的岛屿与溪流。细沙滩的边缘,长着椰子树,或是花朵怒放的深色森林。沙滩旁边,围绕着砂岩或花岗岩,只有从海上才有办法进去。每隔100公里左右,即有一个小港口。港口上面那些破败的18世纪建造的房屋,以前曾经是船主、船长或副总督们格局豪华的住宅,现在由渔夫居住。安格拉多雷(Angra dos Reis)、乌巴图巴(Ubatuba)、巴拉提(Parati)、圣塞巴提安(Sāo Sebastiāo)和维拉贝拉(Villa Bella)等地方,都曾经是黄金、钻石、黄玉、贵橄榄石(Chrysolites)等的集散地。那些黄金宝石都是麦那斯吉瑞(MinasGeraes)所出产,也就是王国中的“一般矿山”所出产,由骡子队沿着山脉,驮运几个礼拜,运到集散地。现在重访那些小径,看到山脊,实在很难想象,这些小径上的交通曾经那么繁忙,到了有人可以靠捡拾驮货牲畜沿路遗失掉落的鞋子即可谋生的程度。
布干维尔(Bougainville)对采矿与运货所必须注意的事情,曾有描述。挖掘出来以后,黄金得立刻交给每个政区设立的“基本中心”(Foundation Houses),像里约多模特(Rio dos Mortes)、沙巴拉(Sabara)或塞罗弗利欧(Serro Frio)。在那些地方,皇家税先收,该归矿主的金子都制成金条,上面盖明重量与标号,还有国王的徽记,然后交给矿主。在矿区与海岸的中点附近,建有一个主仓库,在那里又重复检查一遍。那儿的军官带着50个士兵,负责抽取五分之一,每个人、每只载货的牲畜都抽税,抽取的由国王与负责的军队瓜分。因此,由矿区出发的骡子队经过检查站的时候,都停下来接受“非常彻底的检查”,也就毫不奇怪。
然后,个别的商人把金条拿到里约热内卢的铸造厂去换金币,每个值8个皮雅斯(piastre)的古金币(half-doubloons)。这还得让国王抽取八分之一,作为铸造费。布干维尔写道:“这个铸币厂……是世界最好的铸币厂之一,有各种设备,用最快的速度铸币。由于黄金从山上运下的时间与葡萄牙开出的船只抵达港口所需的时间相同,铸造过程必须迅速,快得令人吃惊。”
钻石的开采制度比黄金还严厉。根据布干维尔的描述,签合同的人“必须把发现的每一粒钻石明确记载,而且所有钻石都交给国王指定的专人。他马上把钻石放进铁箱子,用三道锁锁起来。他锁一道,总督锁一道,皇家财产监督官(the provador of the Hacienda Reale)锁第三道。箱子锁好,连同开锁的钥匙一起放进另一个铁箱子,加封条,封条上有负责上锁的三人的签名。总督没有权力检查箱子的内容。他的工作是把这个上了封条的箱子再放到另外一个坚固的箱子里,把他自己的官印封条贴到锁上,箱子送往里斯本。这个箱子在国王面前打开,让国王挑他中意的钻石,挑好以后,依照协议的价格,付钱给签合同的人。”
曾经发生过这么多剧烈活动的地方,曾经在1762年一年之内,运输、检查、铸造及运送119阿洛别(arrobes)黄金(也就是1.5吨多的黄金)的地方,现在几乎毫无痕迹可寻。那一片海岸又回复到以前乐园似的状态。唯一的遗迹,是几座寂寞华丽的房屋,在其前面曾有多少西班牙大帆船(galleon)靠过岸,房屋的墙壁仍然受海湾涌上来的浪轻轻击打着。这些令人骇异的森林、处女湾和险峻的岩石,人们也许会相信除了几个从高原下山来的赤脚印第安人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但是,事实上,就在200年前,这些地方曾建有不少工场,锻炼出现代世界的命运。
饱食黄金以后,世界开始渴望糖,糖则吞食奴隶。首先,矿坑衰竭,在那以前,森林受毁以取得坩埚所需的燃料。然后是奴隶制度废止。最后,是逐渐增加的世界需要,使圣保罗和它的港口山托斯,把注意力转移到种植咖啡上面。先是黄色,然后白色,黄金最后变成黑色。在这一切的变化,这些使山托斯成为国际贸易中心之一的种种变化之外,其景观仍然保有一种精致周全的美。船慢慢在岛屿之间前行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热带的冲击。我们被一条充满绿色植物的海峡所包围。好像只要我们伸出手就可摸到植物,那些植物在里约一带都是藏在山坡顶端,不易上去的茂盛的隐秘处。在圣保罗附近这比较平庸的环境里面,有可能与自然景观建立实质接触。
山托斯的腹地是一片淹水的平原,上面有不少珊瑚礁小湖和沼泽,数不清的河流穿插其中,还有海峡和运河,其形态不断地被一层珍珠般的雾气笼罩而显得模糊,看起来好像地球本身,刚刚在创世的第一天出现。香蕉园的颜色是一种所能想象得出来的,所有颜色里面最新鲜、最柔和的绿色;我的记忆力喜欢把这种绿色和恒河三角洲(Bramaputra)上黄麻的绿金色联想在一起,但是这种绿色比黄麻的色调更为刺激。但这种色调是如此细致,和黄麻的绿金色所呈现的那种坦然的富丽引人注目性质相比之下,所显现出的脆弱性,使整个气氛带着最初、最原始状态的味道。车子必须在香蕉树丛中开行半个小时。香蕉树事实上是巨型的蔬菜,而非侏儒状的树木,它充满汁液的枝干顶端是一堆橡胶质的叶子,叶子位于一棵巨型的棕色与粉红色的莲花之间渐渐出现一只多手指的手。走完香蕉林之后,路面高度有800多米,直接建筑于山脉上。沿着海岸,随处可以见到峻峭的斜坡藏护着人迹难到的原始森林,其茂密的程度只有往内地的亚马孙谷地走几千里才可见到勉强与之比拟的森林。当车子在连“发针式的转弯”都不足以形容的弯角时吃力地鸣叫,路沿着一条连绵不断的螺旋线条往上延伸,路上的雾气令人想起其他地方的高地,我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观察那些树木植物,全都一层一层地排列着,像博物馆中的标本那样。
这里的森林和西方的森林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树叶与树干之间的明显对比。树叶颜色比较深,它的绿色调令人想起矿物的色调,而非植物的,特别是令人想起玉石和电气石(tourmaline),比较不像翡翠与橄榄石(peridot)。而树干呢,好像是耸立于一片深色叶子背景前面的白色与灰色的骨架。由于山路离森林边缘太近,我无法观察整个森林,无法把森林当做一个整体来思考,便把注意力集中于细节部分。那些比欧洲所见的更为繁茂的植物,其枝干和叶子看起来像是用金属切割成的,对自己的形貌充满自信,其外形可以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与摧残。从外面加以观察,热带的自然似乎和我们所熟悉的那种自然分属两个截然不同的范畴。热带的自然显示了更高程度的永久性,其存在也更叫人无法忽略。就像卢梭(Douanier Rousseau)
所画的异国情调的风景一样,活生生的物体都具有无生命的物件所有的高贵之感。
以前,我也曾有过类似的印象。那是我第一次到普罗旺斯地区(Provence)去度假时发现的,在那以前我都是到诺曼底和布列颠尼一带度假。那些以前我觉得模糊无趣的植物被另一种植物取代,每一种植物都似乎具有特别的意义。这种感觉就像是突然被人从一个普通的村落运到一个考古遗址上面去一样,遗址上面的每一块石头,不再仅仅是一座屋子的一部分,而且是历史的见证。我在多岩石的地面上兴奋地踩来踏去,嘴上念着地面上所见的每一小枝叶的名字叫做麝香草(thyme)、牛至草(origan)、迷迭香草(rosemary)、罗勒车(basil)、樨(cyste)、月桂树(sweet bay)、熏衣草(lavende)、野草莓树(arbousi)、山柑(caper-plant)或乳香黄连木(lentisk)。我告诉自己,这些植物每一样都是植物界的贵族,负荷着各自的特殊使命。我觉察到那种强烈胶质的味道是一种更为实在的植物生命形式的证明,同时也是理由。普罗旺斯地区的植物想以它们的香味向我表明的那些内容,热带植物则用它们的形状来表明。热带植物不是一个味道与习性的世界,不是一个菜单与迷信的植物王国,热带植物是一个由杰出的舞者所组成的舞蹈团,每一团员都展示其最出色的舞姿,好像是要表达其意愿,并且表达得非常清楚,因为生命里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事情。这场静止不动的芭蕾,只有吧吧作响的泉水里面的矿物质所造成的不安偶尔稍加扰乱。
我们抵达最高点时,景观又是全然不同;潮湿的热带热气已消失不见,藤类植物与岩石之间的交错缠绕也不见了。从山脉所看到的那片广大的沸腾着的海洋已经看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块与大海方向相反的光秃不平的高原,其山脊与山谷陈列于一个变幻多端的天空底下。一场毛毛细雨开始落下。虽然我们离海仍然很近,我们所在的地方已高出海平面1 000米。从这个高度望去,高地地区开始形成一系列的层阶,第一层即是海岸一带,也是最难爬上去的一层。整个景观慢慢往朝北的方向降低。它一直降到亚马孙盆地,在往北3 000公里远的地方终于完全衰颓,成为巨大的断层。打断它缓缓降落的,只有离岸500公里的波图加塔山脉(Serra de Botucata)和离岸1 500公里的查帕达马托格洛索(Chapada do Mato Grosso)两个悬崖。必须要穿越这两个悬崖,沿着亚马孙流域的大河流,才能看见一片像攀附在海岸断崖边的那种原始森林。巴西的最主要地区,也就是在大西洋、亚马孙与巴拉圭之间的地区,是一块由海岸附近开始慢缓降低高度的大台地,它是一块跳板,跳板因长满树丛而皱褶成波状,被一圈厚厚潮湿的森林与沼泽所环绕。
在我四周,侵蚀作用不断改变在演进中的地理景观,不过其中那些混乱的因素要由人类负责。首先,清理一片土地来种植东西,用了几年以后,土块变贫瘠,被咖啡树顶掉下的雨水冲走。然后就转移地点,搬去一块丰饶的处女地重新种植。在旧世界中,人与土地之间所建立的那层小心翼翼、互相取予的关系,那种经年累月互相调适的关系,从来未曾在新世界出现过。在新世界,土地被虐待,被毁灭。一种强取豪夺式的农业,在一块土地上取走可以取走的东西以后,便移到另一块土地去夺取一些利益。拓荒者行动所及所利用的地区被称为边缘点缀(fringe),是有道理的。他们几乎是在清理出一片可种植的土地的同时,也把那块土地毁了。他们注定只能占着一道迁移不止的地带。这种地带一方面蚀毁原始森林,另一方面留下一片片已丧失其优点的土地。像一场森林火灾一样,这种农业的大火吞没消化掉它自己赖以存在的东西,这种农业大火在100年时间之内烧遍整个圣保罗邦(State of Sāo Paulo)。点火的是19世纪中叶的矿工(mineiros),他们放弃了衰竭的矿区,由东往西迁移,我在帕拉那河(Parana)河岸看见他们,正穿越过一片混乱的被砍下的树干和一些被连根拔起的家庭。
由山托斯到圣保罗去的路,穿越过一些最早被上述方法使用过的地区之一。它看起来像一个考古遗址,说明了一种早已过时的农业方式。曾经长满树木的小山和坡地,现在只盖覆薄薄一层粗糙的杂草,使其轮廓更加分明。偶尔可以觉察到那些原本种咖啡树木的小丘所形成的虚线。在山谷里面,树木再次占领地面,但它已不再是原始森林那种高贵的建筑了。它只是加波埃拉(capoeira),也就是再生林,由一片连绵不绝的瘦削树木所组成。有时候可看见日本移民的小房子。这些日本移民,企图用古老的方法使土地复苏,以便能种蔬菜。
欧洲的旅行者,对于他无法用习以为常的观念加以描述的地理景观,会感觉不安。由于自己的地理景观明显被人类所征服,因此我们对原始的自然面貌不习惯。原始景观有时看起来充满野性,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只是人与自然的互动关系的速率较为缓慢罢了(森林即是如此)。不然就是(在山区)问题远为复杂,因此人类在几个世纪以来,并没有发展出一套有系统的反应方式,而只是采取一大堆随机应变的方法;这些临时起意的解决方式,所具有的那些一般性的原则,由于并非有意如此,在外来者看来就具有原始的特色。他们的适应方式被视为是自然景观的原始风貌的一部分,虽然在事实上乃是一系列的无意识的努力和决定所造成的。
但是,即使是欧洲最粗犷的地理景观,仍然具有某种秩序,以普森(Poussin)为例,即曾很完美地表达了该种秩序。只要你走进多山的地区,观察干旱的山坡与森林之间的对比;观察森林如何从平原地区开始,一层一层往上升,不同的山坡,由于某些特殊的树种数目特别多而显出特别的颜色。这种庄严的和谐,只有在美洲旅行过的人才能了解,原来并不是自然景观的自然面貌,而是人与地理环境之间长期合作的结果。人很天真地赞叹自己过去努力所得的成果。
在美洲有人居住的地区——不论是北美或南美都一样(不过,安第斯高原、墨西哥和中美洲是例外,那些地方人口密度较高,人类的劳动也持续不断较为久远,使其情况和欧洲相近)——只有两个选择:自然被完全征服,变成一个露天工厂,而非农业区(西印度群岛的蔗田,或美国大农业地带的包谷田;即是露天工厂);不然就是我以下要举的一些例子所表现的情况,人在一块地域内居住相当长时间,长到足以把该地域毁掉,但却没有长久到能够发展出一种缓慢的、持续性的共生关系,使那块地区成为具有自然人文景观的尊严。像圣保罗的近郊、纽约州、康涅狄格州,甚至是落基山区,我渐渐认识到一种比欧洲更野性的自然景观,那些地区由于人口密度较低,耕作的程度较粗放,其景观却又缺少任何真正的新鲜性,结果是一种受残虐破坏的景观,而不是原始野性的景观。
这些庞大宽广得像一整个省份的地区,目前是一幅残败景象,但以前曾有人居住过,虽然只住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住一段时间以后,那些人继续迁徙,留在背后的是一片受毁伤的景观,随处可见到人类以前活动的遗痕。在这些战场之上,这些他曾与一片陌生的土地搏斗了数十年的战场上,一种千篇一律的植物相正慢慢在一片混乱中重新出现,这些植物很容易使人产生错觉,因为在其伪装出来的无邪外表底下,保存了以前争斗的记忆与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