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起源于一碗红烧肉。
那时她身子还小,正是二八年华豆蔻梢头,出落的如水葱一般娇嫩,本应是择佳婿觅良偶的大好时候。不过她和别家小姐不同,春心半分未动,对嫁人也毫无兴趣,唯一的嗜好便是吃肉——猪牛羊最好,鸡鸭鱼为次,总之肥瘦皆宜。
她自幼热爱美食,尤其好肉。
虽然这样是不对的,她知道。
当年大学里的营养膳食课本上明明白白写了:“肉类为酸性食物,多吃无益。”
可她一直想吃妈妈做的红烧肉,怀念那温暖而熟悉的味道。
回忆起那时她为减肥只肯吃素,多么愚蠢,捶胸顿足。
还有学校,家庭,社会,都市,八卦,以及永远拥挤令人咬牙的公共汽车……
偏偏一场车祸醒来,一切都不同了。
顾清乔,名门千金独苗,父亲官拜礼部尚书,外公是当朝开国将军,原来的草根丫头突然变成了大家闺秀,还是个根红苗正的高干子弟,真不知该不该说福星高照。
惊讶归惊讶,日子照过。可这古代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还缺乏娱乐精神。深闺幽闭苦闷不已,精神空虚导致肉体饥渴,她唯一的乐趣只能是搜罗些好吃的。
偏偏年末家中来了个相士,说顾小姐千好万好,惟有爱吃这点不好,将来怕是要因吃食引些事端,说不定还要祸国殃民。
哗,爱吃都可以掀翻朝野,真是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
她冲老天翻个白眼。
到了正月十五,尚书老爹忽然说家里有贵客要来吃饭,命厨子早早准备好一桌盛筵。
正欲张口,老爹却抢先一步道:“清乔莫急,肉元宵是有的,我已叫阿达做好给你留着了。”
她哑然退下,眼角瞟见赵姨娘捂着袖子偷偷的笑,眉毛弯弯。
这朝代她的生母早故去了,只剩这么个美貌姨娘。虽然人不算顶级恶毒,可到底不怎么待见她。
哦,姨娘姨娘,为何你们都喜欢姓赵?
她想起雪芹大叔,心中哀号一句。
晃晃悠悠飘到了厨房,阿达正在切肉,见她来了很开心。
“小姐,今天的肉很好哦!五层三花,肥瘦兼有,用来做肉元宵再合适不过了。”
阿达是她挑出来的,再经她若干年的折磨调教,如今已然是当家大厨。
想当年她在这里过第一个元宵节,大家都吃芝麻花生枣泥馅的元宵,偏偏她开口要吃咸元宵。
厨子们面面相觑,竟不知道元宵是可以做成咸的。
最后,还是厨房小厮阿达站出来,摸索着给她做了一顿想念已久的鲜肉元宵。
“很好,阿达,以后要用猪骨熬汤底。”向来挑剔的她吃的眉开眼笑,“记得再多放点胡椒。”
从此,礼部尚书家每年都吃这奇怪的肉元宵。
厨子阿达,一战成名了。
“既然这肉这么好,今晚做个红烧肉吧。”她看着案板上的白花花一团,起了兴致。
“老爷给的单子里没这道。”阿达有些为难,“都是些鲍鱼燕窝的……小的没准备足够的肉。”
想想也是,红烧肉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大菜,平常随便吃吃就罢了。
于是她转过身继续飘,施施然道:“那你单独给我烧一碗,剩下的剁碎做元宵馅儿,做好了让冬喜晚上送来。”
“咦,小姐你今晚又不赴筵!”阿达在背后怪叫。
“咦什么咦,你没听说过小宴吃不好,大宴吃不饱么?”娇叹随风入耳,吴侬软语伴随幽怨,“大过年的,你忍心让小姐我这无比尊贵的千金之躯挨饿吗?”
……
阿达呆呆立在原地。
“对了,阿达,记得给我留碗白饭哦。”
晚上贵客到,她又开始老一套——装病。
这世上骗人的法子千千万,唯有装病最简单,不需道具不用准备,往床上一倒盖上被子哼两下就完事。老爹拿她没法子,又不好勉强,最后铁着脸走了。
老爹前脚走,她后脚就掀开被子傻笑,嘴里咿咿呀呀哼歌。
冬喜竖起耳朵,隐约听出她唱的是“装病装病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撇撇嘴,冬喜对于小姐的毫无创意表示不屑——这歌她已经听小姐唱太多次了,每次都是“XXXX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翻来覆去的老是套用这一句。
小姐也不嫌累,她想。
冬喜不是普通的丫头,她有很强的心里承受能力,对于小姐的古怪也早习惯了。
想当年小姐被夫子罚抄《女诫》一百遍,濒临崩溃边缘,盛怒下摇晃着她疯狂呐喊:
“我为什么要穿?我为什么要穿?!你说我为什么要穿?!!”
“……因为……不穿……会着凉……”冬喜被她摇的花枝乱颤几乎就快散架,愣是坚持从喉头里哽出这几个字。
小姐突然奇迹般安静下来。
“……你说的对。”小姐望着她笑,笑容分外奇异,“不穿会着凉。”
然后小姐放开她,亲自查看她被掐红的胳膊。
“对不起,我不应该学景涛大哥。”小姐的声音非常温柔,仿佛一团甜美的泡沫,“以后我坚绝脱离咆哮教,你就放心吧。”
景涛哥?咆哮教?
冬喜听的云里雾里,但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信誓旦旦的小姐是这么的好看。
好看的远远赛过她见到的任何人。
可惜后来小姐又很少正常了,她常常哀叹:“其实我真的不想穿。”
有时甚至还嘟哝,自己应该叫“马屁”。
“这是为何?”老爷听见了很生气。
“因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呀。”
小姐嫣然一笑,姿容分外美妙。
瞅着眼前喝茶哼歌的美人,冬喜忍不住开口:“小姐,今儿个来赴宴的可有当今最有名的段玉段王爷,您真不想去看看?”
“噗”的一声,小姐喷出一好大口茶水。
真脏,冬喜悄悄往远处挪了挪,不动声色。
“段誉?真有个叫这名字的王爷?”小姐呆呆看她,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仰天长叹,“哎哟我可怜的乔大侠,你说阿朱要是……”
啧啧,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冬喜看着小姐,不由得悲从中来。
筵席开始了快有半个时辰,被遣去厨房卧底的冬喜还没回来。
肚子开始咕咕乱叫,清乔有些坐不住了。
现在的这付身子养尊处优,生物钟准的不得了,再不吃饭估计就得胃疼了。
想了又想,最终肉欲战胜理智,她披了一件黑色袍子,悄悄朝外走去。
月黑风高夜,偷吃好菜时。
摸到熟悉房间,推门一看,灶台上一个小锅往外突突冒着热气,空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肉香。锅边还有一个被扣住的小白瓷碗——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新鲜的米饭。
阿达阿达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她在心里高歌。
开锅吃肉,汤汁拌饭,一切都如此美味。
小锅子还在煮,她就这么站着,夹一块肉,就一口白饭,边吃边回忆着远方时空里最爱做这道菜的人。
热气把鼻子熏红了,然后化做雾,在脸颊上凝成清亮的水珠。
“你为什么哭?”
忽然有个声音问她。
“因为红烧肉太好吃了。”
她下意识回答着,同时转过头去。
金冠束发,衣觖飘飘,眉目如远山般俊美。
顾家清乔,生平第一次看人看到发呆,居然连吃肉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