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站里有职工食堂,但是没有掌勺的师傅,一日三餐都要靠站里的员工自己弄。
藏民的饮食很简单,以糌粑为主,牛羊肉为辅,蔬菜的比重很低。
前两天,温夏吃着新鲜,乐呵呵地跟扎西开玩笑说,她要出一本菜谱,叫“青稞面的一千零一种吃法”。到了第三天,温小姐娇弱的胃就有点扛不住了。
当地人习惯在吃糌粑时加入一些酥油茶、奶渣和糖,都是高热量的东西,再加上大块带骨的牛羊肉,很容易不消化。温夏肠胃有点弱,很快就进入了吃完就吐的恶性循环,整个人都是蔫的,耳朵和眼尾一并耷拉下去。
又是一天午饭时,温夏闻到酥油茶的味道就隐隐反胃,搬着小板凳,找了个远离食堂且背风的地方思考人生。
藏獒大狗安安静静地趴在温夏脚边,时不时用硕大的狗头蹭一下温夏的裤脚。
温夏一个吃白食的,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给她开小灶,翻了翻随身的行李,找到一块临近保质期的小面包。聊胜于无吧,温兽医自我安慰着,拆开包装纸,小面包还没吃到嘴里,忽然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她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脸上泛着藏区人常见的紫红色,身上裹着土黄色的棉衣,圆得像个小土豆。“土豆同学”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温夏手里的小面包,表情只能用“垂涎欲滴”来形容。
温夏笑着对小男孩招了招手:“过来吧,我请你吃面包。”
小男孩贴着墙根一步一蹭地挪了过来,也不说话,眼巴巴地看着温夏手里的面包。
温夏怕他吃得太急会噎着,把面包撕成条,一点点地喂到他嘴边,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亲人在保护站吗?”
小男孩一声不吭,埋头猛吃。
一块面包吃完,温夏也没能问出小男孩的名字,赌气似的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吃了我的面包就是我的人了,以后见了我要鞠躬行礼尊称‘殿下’,明白不?”
小男孩突然抬起头,看着温夏身后,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阿爸。”
温夏吓得一哆嗦,险些从小板凳上摔下来,慌慌张张地半转过身子,入目是两条笔直的大长腿。
目光顺着长腿一路上爬,单眼皮,眉梢微断,眼神凛冽。
竟然是厉泽川!
厉泽川越过温夏,将小男孩抱了起来,道:“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跟小姑娘抢零食吃,丢不丢人?”
温夏在一旁听着倍感无奈,心道,你们家区分大小的标准可真神奇,五六岁的孩子是大丈夫,我个二十五六岁的成年人是小姑娘!
等一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孩子为什么会朝厉泽川叫阿爸?
她追了那么久的人,居然连儿子都有了,还会跟她要小面包吃!
厉泽川抱着小男孩往宿舍的方向走,温夏拎着小板凳在后面慢吞吞地跟。
厉泽川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温夏一鼻子撞在他胸前的金属扣子上,酸痛酸痛的。
温夏捂着鼻子愤愤不平:“你恩将仇报,我仅剩的口粮都用来喂你儿子了,你居然暗算我!赔我小面包,赔我鼻子!”
厉泽川神情揶揄,道:“不就是小面包嘛,改天我让孩子他娘做点地道的藏族点心给你,当作是赔礼。”
温夏抿起嘴唇,道:“这真是你的孩子?孩子的妈妈是谁?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不等厉泽川作声,“小土豆”抢先开了口,他抱住厉泽川的脖子,嚷嚷着:“他真的是我阿爸,没骗你!你不信你去问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大家都知道,我有个特别帅的阿爸!”
大家都知道,那就不是假的。
温夏只觉胸口一片冰凉,他不仅有了别人,还有了孩子。
她千里迢迢地赶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厉泽川将温夏的神色看在眼里,捏了捏“小土豆”的脸,故意道:“告诉姐姐,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小土豆”伸出圆鼓鼓的小胖手,五指张开:“我叫尼玛江才,意思是太阳照射下的光芒,今年五岁!”
温夏还没回过味,依旧低着头,伤心到极致的样子。
厉泽川叹了口气,抱着小尼玛走了。
傍晚时分,诺布拎来水桶准备洗车,温夏收拾完小羊圈,也拿了抹布过去帮忙。
诺布是保护站雇的临时工,平日负责汽车维修,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当成司机来用。
温夏想方设法地把话题往厉泽川身上引,想从诺布嘴里听到更多关于厉泽川的故事。
她与他陌路两年,隔着不可丈量的距离和漫漫时光,她想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她想重新走进他的生活。
诺布本来就是个话痨,自己跟自己都能聊上几个小时,更何况旁边有人搭茬,当即就打开了话匣子。
诺布告诉温夏,厉泽川是在两年前来到可可西里的,以志愿者的身份,那时候老站长还在,马思明只是副职。
初到可可西里的厉泽川,身形清瘦、面容倨傲,整日抱着个炮筒似的大相机,到处拍啊拍,不笑不说话,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极不招人待见。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没人喜欢他,暴脾气的连凯甚至差点跟他动粗,只有老站长坚信他是个好人、好孩子。
老站长问厉泽川想不想要个藏语名字,那个容貌英俊的年轻人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缓慢点头,脸上居然浮现出几分羞怯。
老站长笑了笑说,就叫桑吉吧。
很久之后,厉泽川才知道,在藏语里,“桑吉”是善良的意思。
提到相机,温夏蹙了蹙眉毛,对诺布道:“他是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可可西里的,为什么会转去做森警?他的相机呢?这几天我怎么从没见过他拿相机拍照?”
诺布明显哽住,小声道:“桑吉哥的事儿,我不敢乱说,你还是去问他吧。”
温夏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诺布的脑门:“胆小鬼!废物小点心!”
诺布揉了揉脑袋,也不恼,乐呵呵地沾水擦车窗。擦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他拿肩膀撞了撞温夏,道:“那你知道桑吉哥为什么会来可可西里吗?我问过他好几次了,他都不肯说,你们俩是老相识,你一定知道!”
这次换温夏哽住。
厉泽川为什么会来到可可西里?
因为他妈妈在临死前笑着对他说:
别傻了,我怎么会爱你。
我这一生的哀苦都是因你而起,若没有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我诅咒你,如我一般狼狈凄惨……
声声啼血的诅咒,时隔多年,犹在耳畔。
等一下!
厉泽川来到可可西里是在两年前,怎么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远程遥控出来的?
温夏反手抓住诺布的衣领,道:“那个孩子,尼玛江才,跟厉泽川是什么关系?父子吗?亲生的?”
诺布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尼玛是老站长的孙子。老站长的儿子是军人,尼玛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牺牲了。尼玛的妈妈生下他,也改嫁走了,老站长把孩子带大。后来……后来老站长没了,孩子就寄养在亲戚家。尼玛最喜欢桑吉哥,学校放了假,桑吉哥就把他接到保护站来住几天。尼玛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有小屁孩说他是野孩子,桑吉哥知道后就穿着警服跑到学校,告诉那些小屁孩,尼玛有爸爸,他就是尼玛的爸爸。”
厉泽川去学校时,诺布并不在场,他不知道厉泽川只是站在讲台上敬了个军礼,英俊锋利的模样就轰动了整个学校。至今还有女老师往保护站寄信,每个星期一封,风雨无阻。
温夏恨恨地跺了跺脚,扬手把抹布扔回水桶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又被那个臭小子耍了!
诺布躲避着飞溅起来的水珠,结巴道:“你你……你怎么了?”
温小夏气势汹汹:“我要去找你的桑吉哥算账!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