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睁开双眼,已是在自己的房间。被子妥帖地盖住我的身体,窗帘拉上,犹如我只是如昨日一般度过了一个平稳无梦的夜晚。
拉开窗帘,阳光尚未达到可以照耀进内心的程度。杨孜尧在不远处奔跑,白色的运动服与绿色植物融合为一体,似乎他不过是一个无处安放的跳跃物体。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我曾经在无数个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夜晚幻想过迈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刻。天真地认为那一步可以是自食其力的成果,却没有想到最终这一步只可能是凭借他力的结果。我将证件材料放入陪伴了我长达三年的背包中,清点完毕后,这才缓缓下了楼。
杨孜尧已经冲过澡,换上了白色衬衫与深色牛仔裤。他将刚刚做好的三明治放在餐桌上,可能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头看我:“醒了?吃早餐了。”
没有任何异样,却是最大的异样。杨孜尧很清楚昨晚我坐在楼梯转角处几乎目睹了他所有的脆弱与悲伤。可是他既然不说,我便不提。踩着他人的悲伤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实在不应该。
“开学后我会住在学校宿舍。你若是想回家,周末都可以回来。你的宿舍,奶奶已经派人去准备好了。”杨孜尧喝了一口牛奶。
我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在内心警告自己不要问毫无意义的问题,便胡乱点头:“嗯。”
“昨天忘了和你说,你们数学系的教学大楼毗邻我们化学系的大楼。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们相处不过第三天,他说了不下十次“你有需要便告诉我”。与其说他是在扮演兄长的角色,不如说他是一位消防队员,时刻在说“如果您发现有任何地方有火情,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我继续点头,口中咀嚼着三明治内的生菜:“嗯。”
“你们开学不久后会军训。”杨孜尧递给我一张纸巾,示意我将嘴角的牛奶擦去:“你知道什么是军训吗?”
我接过纸巾,连连点头:“嗯嗯。”
“卓晞,我这是疑问句。”杨孜尧止不住笑意。
“啊?”我条件反射般回应。
“昨天,是不是吓到你了?”杨孜尧最终主动提起了昨晚的事情,带着歉意:“不好意思,我应该考虑到这样会影响到你。”
我素来只知道人在情绪糟糕时要宣泄与倾诉,从未听闻过在低谷时仍需要克制,只因为怕对周遭人产生不好的影响。养父母生意失败的那段时间,养父常常彻夜不归在外酗酒,回到家中与养母发生激烈争吵甚至还会有肢体冲突,我在他们拉扯之间有时也会被误伤。对于此,我向来是理解且接受的。他们的心情实在太糟糕了,糟糕到无暇顾及姿态,糟糕到眼泪流不出时便以高分贝告知世界难以负荷的沉重。而杨孜尧,此时却坐在我的对面,为他昨晚对悲伤的处理方式而向我道歉。
我能猜得到几分,“招飞”“自动放弃”“原因”“误会”“从未收到过录取通知”这些字眼足够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者事故。作为当事人,有追根究底的权利也有声嘶力竭控诉他人的权利,可是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
“没有啊。”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轻松:“你现在大四?”明知故问,我暗骂自己嘴笨。
“是的,我比你高三届。”杨孜尧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还有时间,你慢慢吃。好了叫我,我先送你去数学系。”
我赶忙一口气将牛奶喝光,站起身:“我好了。”
杨孜尧目睹了我喝牛奶的神情,他忍住笑:“卓晞,我们有一部国产影片《人在囧途》,你刚刚很像站在安检口的那位演员。”
我当时不明所以。很久之后,当我在李牧棠的平板电脑中,看到王宝强站在安检口一口气将一大瓶牛奶悉数饮尽时,想拨通杨孜尧的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懂得他的玩笑,通讯录中却已经没有了他的号码。
杨孜尧将碟子与杯子放入洗碗机中,从沙发上顺手拿起他的背包:“那上学吧。”
我立刻换好鞋,跟在杨孜尧后面。
临上车时,杨孜尧再次制止了我打开后座门:“你坐副驾驶座。”
“可是……”我想说若是我坐副驾驶,丁维安看见了一定不开心。话未出口,不过是因为这么说实在太像搬弄是非的人。丁维安会这么小气吗?即使会,这话也不该由我一个外人来说。
“副驾驶位置不是专人位置。”杨孜尧似是能看穿我的内心活动。
我乖乖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在杨孜尧开车的那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拦在了车前。
是丁维安。她总是美丽动人,一席红裙,头发高高盘起,露出好看的脖颈轮廓。
“杨孜尧,你说清楚,你早上那条短信什么意思?”丁维安声嘶力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杨孜尧摇下车窗:“丁维安,我们结束了。”
我将头埋低,企图不被卷入他们的争吵,但是耳朵却时刻听着二人的对话,出卖自己对杨孜尧的关心程度。
“我们昨天明明还好好的。”丁维安跑到杨孜尧的车窗前。
“我们早就不是好好的了。”杨孜尧平和地说:“你用我的名义递交自动放弃申请时,我们就已经不是好好的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大脑,我强忍着不抬头看二人的神情,反复叮嘱自己只可以做透明的背景板。
丁维安似是恼羞成怒般:“你的心里只有你的梦想,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哪个位置?”
好没道理的指责,好无奈的指责。
“无论如何,我很感激这些年你为我做的一切。”杨孜尧发动车,快速到我来不及抬头看丁维安的反应。
不需要杨孜尧告诉我,我也知道他刚刚那句话发自真心。对我这个尚不需要表示关切的“妹妹”他都可以照顾妥当,何况是在一起相处了近六年的丁维安。也许他没有丁维安喜欢他那样深陷其中,但,终究是动过心的。
我将头偏过去,看窗外的风景。只觉万事万物因为杨孜尧的伤心而褪去了颜色,而我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粉刷匠,拿着一桶黑色的颜料,不知往哪里涂抹才可以将杨孜尧的世界变回彩色。
“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不送你去报到了。”杨孜尧将车停在了校门口。
杨孜尧要去找丁维安。我没有追问,将安全带解开,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杨孜尧叫住我:“卓晞,开学快乐。”
我回过头,露出最大程度的笑容:“你也快乐。”
杨孜尧点点头,在他开口之前,我抢先他:“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联系我。”
他被我逗笑:“谢谢可爱的卓晞。”
这是杨孜尧第一次夸我可爱,在他内心伤口尚未结痂之时,在充满朝气的大学校园门口,在我尚未期待可爱就是爱的可能的那一刻。我为丁维安感到可惜,也为自己感到可惜。为她的无法挽回,为我的行差踏错。
我挥别杨孜尧,一路直行。林荫道下大大小小的红色条幅将各学院报到处清晰标明。也许是因为我到得太早,数学系报道桌前坐了三个男生,尚未有新生在办理手续。我走上前,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递给坐在报道桌前的一位男生:“你好,我是来报到的新生。”
男生抬头:“哟,师妹!”另外两位凑到我的录取通知书旁,念着我的名字:“麦卓晞。”随后其中一人小声说道:“我们学校这届师妹质量挺高啊。”
“高高高,磨磨唧唧,轮到我没?”李牧棠从身后出现,随意地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自在地将他的手臂从肩膀上拿下来。三位男生立刻将我的录取通知书还给我,并把宿舍钥匙与学生手册、学生证一并给了我,没好气地说:“李少爷,你这网撒得也太大了,这好不容易来个漂亮师妹,你就收入囊中了。”
“那可不?她脑门上可是刻了我的名字的。”李牧棠完全不理会我无奈的表情:“快,帮我把手续给办了。”
“你今年要是再挂科,明年可就没手续办了。”其中一位男生揶揄着将同样的材料给了李牧棠。
李牧棠将学生手册卷成圆筒状,用力敲了一下那位男生的头:“就你话多!”
我自知解释无用,准备转身离开,李牧棠蹦到我面前:“走吧,宇宙无敌超级美少男为您指路。”
我看一眼钥匙:“十四栋。”
李牧棠应声:“得叻。”他的声音很大,引来许多人的目光。其实,即使李牧棠不出声音,只是在路上行走,好皮囊也足够令他自带光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李牧棠问。
我一边走一边说:“好消息于你而言是和我一个班,将共同度过四年。坏消息是英语四级如果你再无法通过,你就会被退学,无法继续和我同学。但是对我来说,刚好相反。”
李牧棠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小卓晞,厉害啊!”
我被他拍得向前打了个趔趄,李牧棠赶忙扶住我:“你也太不经拍了吧。”
我咬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气,活动活动手腕,用最大的力气从他的背后重重拍了一下,可李牧棠却纹丝不动。我的手在相互作用力下感受到了酸痛感,只好忿忿地揉了揉。
李牧棠奇怪地看我一眼:“你在干嘛?沾染我的仙气?”
敌强我弱,敌壮我残,呜呼哀哉,沉默是金。
“小卓晞,你怎么了?”李牧棠的手在快接触到我后背时,我倏忽向前跑了一步:“不准拍了!我又不是乒乓球!”
李牧棠哈哈大笑,指了指前方的一栋建筑:“到啦。”
我停下:“谢谢指路。”
逐客令无效,李牧棠继续向前走。他走路的姿势与杨孜尧完全不同。杨孜尧走路的速度不疾不徐,李牧棠则完全是用蹦和跳的方式向前挪动。杨孜尧是贵公子,李牧棠是马戏团的猴子,还是观众不笑就会气得扔观众桃子的那种猴子。
“这是女生宿舍,男生免进。”我追上去。
李牧棠径直走进女生宿舍,在一楼嗑瓜子的宿管阿姨丝毫没有阻拦他的意思,反而看了一眼我,向李牧棠打了个招呼:“这个小女朋友蛮漂亮叻!”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阿姨,你可别误会!”
李牧棠一把抓过我的衣领将我拉到电梯口前,电梯门打开,他将我塞进了电梯。
在闭仄的电梯空间中,几个拿着极大行李箱的女生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而在我浑身不自在之余,李牧棠又伸出了他的魅力天线,望向其中一个穿着浅黄色公主裙的女生:“你是哪个系的新生呀?”
“师兄好,我是数学系的。”女生声音很小,带着一股怯生生的温柔。
“咱们可真有缘分!”李牧棠说着就将女生的行李箱拉杆接了过来:“我来我来,你住哪个宿舍呀?”
我在一旁默默观望。电梯门开了,我独自去找502的位置。向右拐打开门后,李牧棠拉着行李箱与那个女生走了进来:“哟,这么巧,你也住在502。”
李牧棠这句话居然是在对我说。
我配合点头:“真的是好巧哦。”
浅黄色公主裙女生甜甜地笑:“我叫郑楚楚,你呢?”
“郑楚楚,这个名字真是太棒了!你是什么星座啊?”李牧棠直勾勾地看着郑楚楚。
“我……我是白羊座。”刚开学便被帅哥献殷勤的郑楚楚肯定想不到,不过一句话,就终止了她自认为的美好爱情故事。
“果然只有我们是命中注定那一对。”李牧棠将行李箱拉杆交到我手中:“平安护送你到宿舍,任务完成,小卓晞等会儿见。”
我扯住他:“任务?”
“还不是你哥,刚刚打电话来说非要我把你安全送到宿舍。”李牧棠故意对我眨了眨眼睛:“有女朋友的哥哥是靠不住的,不如考虑一下我?”
我想到在后视镜中逐渐消失不见的丁维安的身影,顾及还有不熟悉的人在场,连连推李牧棠出宿舍门:“不考虑不考虑,拒绝小广告。”
“我哪是什么小广告,我是金字招牌!”李牧棠的声音被关上的门隔开,我靠着门,略微有些尴尬地对郑楚楚说:“不好意思啊,我是麦卓晞。”
郑楚楚好奇地看着我。
我连连摆手:“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郑楚楚将随身的背包放在她的床位上:“他说了嘛,受你哥哥所托。你哥哥还真疼你,把你当小朋友。”
我配合地干笑。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还好我闪得及时,站在一旁惊魂未定地看着一个拿着篮球的女孩对着我的床铺高喊:“这是谁的床铺啊!居然都是粉红色的!还有一个这么大的树袋熊娃娃!你看我那被窝,灰不拉几地,和那水泥地似的。”她说着还伸出手摸我的纱帐:“这材质,这配色,这……”
实在是听不下去如此夸张的词句,我连忙打断她:“你喜欢我们可以交换。”
她连忙摆手:“那可不行,我裴桐这么一个大老爷们睡在这纱帐上,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话死。”她叫裴桐,剪了一个比李牧棠还短的头发,穿着运动短裤与黑色短袖,反戴着棒球帽,对我友善地笑。
裴桐将被子在床上铺开时,我本想帮忙,不料裴桐再次以“大老爷们做事情要亲力亲为”为理由拒绝了我。我反观郑楚楚:“我帮你吧。”
郑楚楚认真看我:“你看起来似乎很有钱,你会吗?”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刚被接到美国,养父母生意尚好的那些年,我确实过了一段时间的富裕生活。但是在美国教育文化环境下,自己的事情甚少假手于人。更别提在福利院与养父母去世后的日子,完全没有倚仗他人帮忙的资本可言。不过郑楚楚说得对,我看起来确实非常富有。人还没有到宿舍,就有人提前来布置好了床位,多么被照顾,多么被偏爱。
“不是看起来,我确实很有钱。”我接过她的被子:“我常常因为自己太有钱,而幸福地从梦里笑醒。”
杠铃般的笑声从裴桐的床位传来:“吹,可劲儿吹。”
郑楚楚与我一起将被子铺好:“你被子铺的比我好,我在家总被我妈念叨,说我天天住在狗窝里。”
“你妈骂你是狗。”裴桐从床上跳到地面。
“就你有嘴!”郑楚楚顺手将抱枕扔向裴桐。
裴桐伸出手抓住抱枕,又顺势扔回来,被我接住,稳妥地放在郑楚楚的床头。
久违的少女之间的嬉笑打闹,发生在我开学的第一天。在美国时,因为是黄种人的缘故,在白种人居多的校园里交朋友成为一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当我回到我的祖国,我重拾了那份快乐。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我点开,是李牧棠的短信:“下楼一起吃午餐吧。”
“不去。”我迅速回复。
“你哥也在。”四个字,无法拒绝。
郑楚楚凑到我手机前:“刚刚那个男生?我也想去!”说罢她回头叫裴桐:“你去不去?”
裴桐果断摇头:“不去,人家吃饭,我们去干什么?”
“那个男生刚刚还帮我拿箱子呢,他肯定希望我去。”郑楚楚笑眯眯地看着我:“麦卓晞,你不会拒绝我吧。”
我只好点头,转而给杨孜尧发短信:“可以和我两个室友一起来吗?”
杨孜尧很快回复:“当然。”伴随着一个笑脸。
紧接着是李牧棠的短信:“为什么不给我发!把你室友全给我带来!尤其是天蝎座的!”
三个感叹号,情感之浓烈无法用手机屏幕阻隔。我便拉上裴桐出门,郑楚楚从口袋中拿出一支口红,细心补妆后才跟上来。
杨孜尧与李牧棠在十四栋门口站着,却是截然不同的状态。杨孜尧直直地站着,而李牧棠则斜靠着柱子,与宿管阿姨愉快地聊着天。
走近一听,果不其然,李牧棠又是在和宿管阿姨打听有没有看到“质量上乘”的新生。
“大美女,我走了啊!”李牧棠说着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刚想嘲讽李牧棠,被他一把牵住:“吃饭。”
杨孜尧迅速将他的手甩开,低声说:“李牧棠。”
李牧棠嬉笑着:“好好好,知道你把她当宝贝。”他转头对郑楚楚说:“楚楚美女,想吃什么。他请客。”李牧棠指向杨孜尧,随即他又看到了裴桐:“哟!这位小兄弟是?”
“什么小兄弟,这是裴桐,我室友。”我回答。
裴桐居然伸出了右手,有些羞涩:“学长你好,我是裴桐。”
“好,以后我家小卓晞就拜托兄弟你照料了!”李牧棠没有回应裴桐握手的示意,而是用左手拍了两下裴桐的右手手掌。看起来犹如是在做交易,带着些江湖气。
郑楚楚的目光此刻完全无法从杨孜尧身上移开,眼中如有星星。
裴桐扯了扯郑楚楚的衣角:“矜持,矜持,形象,形象。”
“这……这是你哥哥?”郑楚楚花痴状问我。
我不愿回答,杨孜尧也没接话,李牧棠不爽地大喊:“看我!看我好吗?我才是宇宙中心。”
“我们去吃饭吧。”杨孜尧说。
郑楚楚点头如捣蒜,跟着我与杨孜尧向学生街走去。李牧棠在原地号啕大喊,裴桐在一旁看着李牧棠不知如何是好。
我回过头:“振作点,这叫优胜劣汰。”
在一家餐厅落座后,杨孜尧将三份菜单分别递给我、裴桐与郑楚楚。
坐在我旁边的李牧棠将我的菜单抢走:“我要点最贵的。”
我将菜单抢回来:“吃最贵的你自己付钱。”
“杨孜尧,你看看你妹妹!小气鬼!”李牧棠气急败坏向杨孜尧投诉。
杨孜尧看好戏般:“她说了算。”
“丁维安都从没有‘说了算’的时候。”李牧棠哪壶不开提哪壶,杨孜尧却没有不开心的样子,反倒反击说:“怎么比?她可是麦卓晞。”
以为救星是适时接话的郑楚楚,没想到她提出一个更为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姓杨,麦卓晞姓麦。所以你们是一个跟爸爸姓,一个跟妈妈姓,是吗?”
仔细说来,郑楚楚的话并没有错。杨孜尧确实是跟爸爸姓,本该坐在这里的麦晴也确实是跟妈妈姓,但并不是郑楚楚理解的那种形式。李牧棠干咳一句,杨孜尧却出乎意料地点点头:“是,卓晞跟妈妈姓。”杨孜尧用在自己心上划刀子的方式为我规避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本来一直保持沉默的裴桐此刻开了口:“想吃大腰子。”
李牧棠立刻附和:“好!吃腰子!一人一个大腰子!”
郑楚楚对我与杨孜尧关系的探究因为大腰子的出现而告一段落。在吃饭时,郑楚楚因为询问了太多关于杨孜尧的隐私得不到回应而闷闷不乐,李牧棠因为再一次发生了女生舍弃他转向杨孜尧的事件而闷闷不乐,我因为担心杨孜尧为与丁维安分手和郑楚楚的问题不开心而闷闷不乐。我以为在场只有裴桐因为吃到了大腰子而开怀,因为杨孜尧在我设想中一定不开心。
而我不知道的是,当时的杨孜尧确实闷闷不乐,原因却是我。他看见我望着一块豆腐发呆,以为我在想念美国。如果那时候我能知道杨孜尧的担忧,我一定和他说,我丝毫不想念美国,因为他在我旁边。而裴桐的快乐也并不因为热腾腾的大腰子,她的情绪早已被他人深深地影响了。
这次以“闷闷不乐”为主题的聚餐,以裴桐强烈要求再次打包一份大腰子而结束。
李牧棠在旁目瞪口呆:“大兄弟,你对大腰子的热爱令我佩服。”
裴桐将大腰子递给李牧棠:“要不?这份给你?”
李牧棠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美男子不夺人所好。”
杨孜尧对我说:“我下午有个实验要做,不送你回宿舍了。”
“我送。”李牧棠举起右手,被我一掌拍落:“不用。”
“不,我送。”李牧棠又举起左手,再次被我一掌拍落:“真的不用。”
“不,一定要我送。”李牧棠举起双手,我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真的,真的,真的不用。”
杨孜尧伸出手,扯过我:“好,我送。”
我立刻不再玩闹,与杨孜尧并排走。郑楚楚被裴桐牢牢控制着在后面无法跟上来,李牧棠则在沿路猎寻“可口新生”。
杨孜尧送我到宿舍路门口:“下午要领军训服,不要和李牧棠一起去。”
我赶忙点头,李牧棠在旁哼哼:“不要和我去?我告诉你麦卓晞,多少人哭着喊着求着要和我一起去呢。”
“我说怎么唾沫星子满天飞呢,原来是人民群众哭喊的产物啊。”我毫不客气地回击。
杨孜尧与我们道别,去了实验室。我忍不住去看他的背影。可能那时候的杨孜尧并不悲伤,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关心使我觉得他处处需要我记挂。
李牧棠拿手在我与郑楚楚的眼前晃了晃:“走了,走了,别看了!看我!看我!”
裴桐同情地看着李牧棠。
李牧棠气极了:“裴桐同学,现在只有你是唯一清醒的人,请你准确且公正地告诉她们俩,到底是我帅还是杨孜尧丑?”
裴桐迅速得出了正确答案:“你和杨学长各有各的帅。”
我白了李牧棠一眼:“你这是逼良为娼,别在这里影响裴桐正常的审美。”
三人离场,李牧棠被留在人来人往里。
回到宿舍后,郑楚楚直接扑上来向我打探杨孜尧的消息。
“麦卓晞,你哥哥有没有女朋友啊?你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啊?你觉得我做你嫂子怎么样啊?”夺命三连问,回答任何一个问题都有可能当场丧命。
裴桐将打包盒放在一旁,代我回答了郑楚楚的问题:“她哥哥的女朋友是丁维安,你刚刚没听到吗?就是艺术系的系花。”
郑楚楚一声哀嚎,扑回了自己的床位上,如黛玉般楚楚可怜:“我这死在襁褓中的爱情啊。从我六岁起,我就在期待我可以上大学,实现我的白马王子梦。如今白马王子就在我面前,我却与他失之交臂。”
我打心底里喜欢我这两个室友,她们简单又纯粹。一番交谈下来,得知裴桐的父母都是中学的体育老师,一直想把她培养进体育大学,没想到她在高考中居然考上了枫大,便让她选择了数学系。而郑楚楚父亲是国企的小领导,母亲没有在工作,小康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当问及我与杨孜尧的家世时,我才简单地说家里是做服务行业的。
裴桐忽然一拍大腿:“咱们要赶快去领军训服啊,别等到时候剩下了都是不好的。我们之前打球就这样,剩下的篮球不是漏气就是弹性不行。”
郑楚楚从床上弹起,再次抹了一遍口红:“出发。”
戛然而止,恰合我意。
到军训服领取点,看着熙熙攘攘的学生,裴桐将袖子撸起来,看着我与郑楚楚说:“你俩等着。”
我拉住她:“文明社会,袖子放下,排队。”
郑楚楚此时已经找了人数最少的一队站在最后面,喊我们过去。
我们三人在酷热的夏天,毫无遮挡物的情况下站了不过五分钟,便已经汗流浃背。
“要不我来排吧,你们去树荫那里休息一会儿,等快到了,你们再过来。”我提议。
“那我去给你买冰淇淋。”郑楚楚高兴地点头,却被裴桐拒绝:“那不行。”
“我一个大老爷们让你来排队,这要是传出去……”
李牧棠将三套军训服“啪”得一声摔在裴桐手上,好在裴桐两只手立马扣住了军训服,才没让军训服落在地上。
“说不让你和我一起领军训服的是他,让我帮你领军训服的也是他。”李牧棠从口袋中拿出一支防晒霜:“这支防晒霜可是我的独家珍藏,记得让杨孜尧给我报销。”
我接过防晒霜:“承蒙割爱。”
李牧棠再次凑近我:“天蝎妹妹,真的不考虑我?”
我扭头:“裴桐,你什么星座?”
“天蝎啊,怎么了?”裴桐不解我意。
我立刻将裴桐推到李牧棠面前:“正式向你介绍。裴桐,女,天蝎座,你的人生挚爱。”
李牧棠将裴桐直接一把推开:“麦卓晞!”
李牧棠大喊我的名字,我嬉笑着藏在裴桐身后,郑楚楚在旁笑成一团。几年以后,当我再想起这个画面时,我感到十分内疚。在场的我们,没有人注意到在李牧棠将裴桐推开的瞬间,有一个人红了眼眶。
闹了一会儿后,我将军训服从裴桐手上接过,李牧棠在一旁提醒:“明天早上八点,体育馆门口集合。”
我点头:“好。”
“防晒霜一定要给我报销。”我们三人都转身走了,李牧棠还在身后大喊。
我头也不回,举起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
走了一会儿,裴桐犹豫着问我:“你和李牧棠很熟悉吗?”
“李牧棠一看就是他哥哥的好兄弟。”郑楚楚代我回答:“我反正看出来了,李牧棠根本就不是一个靠谱的人。我决定了,耐心等卓晞的哥哥分手。孙燕姿的歌怎么唱来着?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郑楚楚一番话惹得我哈哈大笑,裴桐却继续问我:“你刚刚说的天蝎座是怎么回事呀?”
“喔,那是李牧棠的十二星座女友计划。他说他只剩下天蝎座了,所以呢,最后一个就是他的人生挚爱。”我笑着回答。
郑楚楚将军训服抱在怀里:“十二星座?那我估计他下一个计划得是生肖了。欸,卓晞,你还没告诉我你哥哥下一个目标是什么星座?”
郑楚楚几句话不离杨孜尧。我快走几步,李牧棠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麦卓晞,救命!”
我不耐烦地回头:“救什么命?不就一瓶防晒霜吗?”
李牧棠抓过我的手腕,就准备飞奔:“你哥实验室着了!”
“着了?什么着了?”我疑惑。
“着火了!”李牧棠话音未落,我立刻向前冲。李牧棠焦急地在我身后大喊:“左边!”
郑楚楚最初一脸茫然,在裴桐跟随着李牧棠跑走后,才反应过来:“我男神可不能这么英年早逝啊!”这才跟着跑了来。
当我赶到杨孜尧的实验室大楼前,望着从窗口冒出的浓烟,毫不犹豫就想往里冲,被在一旁的老师拦住: “里面在灭火呢,同学别进去。”
“他,他在里面!”我声嘶力竭。
“谁?”老师问。
“他,杨孜尧,他在里面!”我试图挣脱。
“啊?”老师完全不明白我所说的话。
李牧棠在此时到达,连忙赔着笑脸对老师说:“老师,她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他的实验室着火了!”我大吼。
“卓晞?”顺着杨孜尧的声音,我望过去,杨孜尧毫发无损地抱着一本书在不远处疑惑地看着情绪失控的我。
我径直冲到杨孜尧的面前,确认他正面没有受伤后,我又围着他走了几圈,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如树袋熊般抱着杨孜尧呜呜地哭着。
“卓晞,你怎么了?”杨孜尧轻轻拍我的后背,不明所以地安慰着我。
“我……我以为你……啊……你没事真好。”我抽泣着,越控制情绪越伤心。
李牧棠在一旁挠着头:“嗯……是这么回事。就我听人说你实验室着火了,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太新鲜了,简直奇遇啊。就想带你妹妹见见世面……这谁知道她给吓成了这样。”
“不准拿杨孜尧的安全和我开玩笑,呜呜……”我口齿不清地转过身打李牧棠。
杨孜尧拉住我,从口袋中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将我脸上的泪水擦干:“这下子,真的吓到我们卓晞了。”
面对着杨孜尧,我切实感受到了“失去”的可怕。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失去。上天就像在与我开玩笑,将洋娃娃送给我,又在我最离不开它时将洋娃娃毁灭在我的面前。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在无数次锻炼之后,我还是无法习惯。
人的心不会越来越硬,坚如磐石,都是假象。其实里面都是融化的巧克力,是戳进去便知道毫无反手之力的柔软与脆弱。
郑楚楚在原地喘着粗气:“你们一个个练体育的啊,跑这么快。”
“我练体育的,可是刚刚我跑的没有卓晞快。”裴桐说。
杨孜尧将一包纸巾放在我手里:“天气太过于干燥,阳光直射进凸透镜,纸张正好放在光学焦点上,达到了纸的燃点后牵连到了旁边的窗帘,所以才着了火。还好,当时没人在实验室里。我去图书馆借了本书,也是回来的路上听同学说实验室着了火,才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我乖乖地点头。杨孜尧笑:“谢谢这么紧张我。”
“我!我也紧张你!”李牧棠连忙说。
“你紧张我?你是来看热闹的。”杨孜尧笑。
郑楚楚拉着裴桐的袖子:“我要回去好好躺着,这一跑,大半条命都没了。”
郑楚楚才转身,便听到裴桐说:“丁维安。”
“她就是丁维安?”郑楚楚应声脱口而出。
丁维安向我们走来,准确说,她是在向杨孜尧走来。再准确一点来说,她挽着另一个男生的手臂向我们走来。那个男生不及杨孜尧一半英姿勃勃,也远比不上李牧棠的立体五官,但是丁维安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亲昵地贴在那个男生的身上。
上午刚发生的事情仍在眼前,转眼便换了一个局势。丁维安如宣战般,迅速找了新男友,以速度证明自己的魅力。其实在我看来,丁维安根本不用去证明自己的魅力。她也许只是在安慰自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即使东隅已逝后再无可能覆水重收。
“我怎么不知道我最近许愿这么灵?我才说希望他们俩分手啊。”郑楚楚立刻默念:“我要中彩票!五百万那种!”
杨孜尧似是不在意般:“卓晞,一起去看看延年吧。”
李牧棠立马跟上来:“为表歉意,我来开车!”
郑楚楚拉着裴桐回宿舍,口中默念着:“我得赶快回去把我所有的愿望都写下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随即与我挥手说再见。
丁维安挽着那个男生走了多远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李牧棠开车时,杨孜尧在后座睡着了。
昨夜一宿没睡的他,在外人面前强装无事的他,终于找到了短暂休息的契机。
“其实你早就知道他和丁维安分手了。”我坐在副驾驶座对李牧棠说。
“昨天晚上就猜到了。”李牧棠目视前方:“做飞行员是杨孜尧的梦想。丁维安将他的录取通知书藏起来,并且模仿他的笔迹签了自愿放弃申请书,还是两次。我在这家伙面前反复提‘丁维安’,是我在等他对我发火,让他释放一下情绪。可是没办法,他从小到大就这样,什么都放在心里。”
我没有说话。李牧棠接着说:“小卓晞,其实我觉得你就是这个家伙的解药。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其实,我和你在一起也很快乐。”
“快乐?”听到这个词语我会回头看着闭眼睡着的杨孜尧,自动忽略李牧棠的后一句话。
“杨孜尧很少快乐。但是因为你的到来,他很快乐。”李牧棠并不介意,轻轻打着方向盘,以免因为巨大波动吵醒杨孜尧。
我疑惑着:“可是录取通知书不应该是寄到家里来吗?”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看向李牧棠,李牧棠径直回答:“是,就是你想的这样。他是长川酒店的继承人,天生就没有资格飞上蓝天。”
杨绍雄死于空难,他唯一的儿子却立志要做飞行员。不用细想也能知道,郑一贞绝不可能同意。
“我们这种人,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李牧棠自顾自地说:“像我家,就有一百亩田,等着我卖血,买一些牛去耕。”
我的头顶三条黑线,沉默一刻。李牧棠轻声和我说:“杨孜尧最不能原谅欺骗。”
我的心“咯噔”一下,“欺骗”这个词,我无时无刻不在做。
“可是我没关系。”也许是我看错,李牧棠的嘴角有一抹笑容,他说:“小卓晞,即使是欺骗我也没关系。”
我以为李牧棠是在暗示我说出实情,草木皆兵的我被击中,握紧拳头后说:“是的,我是一直在骗人。”
“我知道,你只是在欺骗自己对我没有欲望,不想成为我的挚爱。”李牧棠坚定的语气将我的真心话逼了回去:“所以!”
我回过头:“嘘,声音小点,他好不容易才睡着。”
李牧棠闻言噤声。
车停在暖枫福利院门口,我主动叫醒了杨孜尧。
如果这场属于我的美梦要结束,那么希望在这场梦里,杨孜尧没有因为我的贪心而受到过多伤害。
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场景。杨孜尧靠在车的后座,睁开眼睛,缓缓醒来。在暴露我所有童年轨迹的福利院门口,我等待着我的谎言不攻自破。我如犯了重罪等待凌迟的犯人般听着时钟的滴答声。
可是,钱院长走了出来,她当着杨孜尧与李牧棠的面询问我的名字。可是,程云心看见了我,将沈延年抱到我的面前,热情地教沈延年叫我“姐姐”。可是,赵小伟再次骑着自行车经过,没有在我的面前停下和我打招呼。
那是我第一次,摸到了命运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