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的内容很简单。
似乎充满敌意,带着些居高临下的高傲:“你和杨孜尧什么关系?”
我看了几秒后,随即删除,摁下关机键后,闷头睡去。这是我这些年得以自我慰藉的最佳方式,无论发生任何意外情况,一觉到天明,醒来就算无法大彻大悟至少已经偷得了一夜好眠。何况,将所有的事情都弄得清楚明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依旧是早早地醒来,并非是因为陌生的环境。事实上,杨家为麦晴准备的房间舒适至极,纵是没有几十床鸭绒被那么夸张,床铺依然软得全似为接待豌豆公主。
只是习惯的力量。物理学中有“惯性”这一概念,其实生活中也可适用。习惯可能会逐渐改变,但是惯性是事物存在过的烙印。从早早起床看书到早早起床打工,我不变的一直是“早早”。
而比我更早起的人,是杨孜尧。
他的额头有汗珠,一身白色运动服跑向我时,天色彻底亮起。
“时差倒不过来?”许是刚刚运动完的缘故,他的心情很好,笑得爽朗。
我没有接话,算是默认:“你每天都晨练吗?”
“不一定。”杨孜尧走进大门,径直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门,拿出了一瓶冰水:“若是时间不凑巧,便会夜跑。”
我看着他手上的那瓶冰水。杨孜尧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瓶子,举起来向我摇了摇:“是否想劝我运动后不要喝冰水?”
我想了想,果断摇头。
杨孜尧不知为何被我逗笑:“麦卓晞,我们都不像杨绍雄。”
杨绍雄,这个名字从杨孜尧的口中说出,显得如此陌生。杨孜尧没有称呼他为“父亲”。明明是哀痛的记忆,明明是因此而无法被幸福环绕的成长历程,杨孜尧的语气却如同提起一个陌生人般。我有些怔住,愈发不理解我眼前的这个少年。我在谎言里尚且无法置身事外,他于无法改变的家庭变故中却等闲处之。是深海的暗涌吗?我看不真切。
“不好意思。”他将冰水放回了冰箱,居然又向我道歉:“我忽略了你没有关于他的记忆。”
我鬼使神差地将冰箱门打开,取出冰水递给他:“比起有记忆的人,没有记忆的我可能更幸运吧。”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在同情他,这与我当下的身份并不相符。我与我所同情的人共享一份痛苦。我们的痛苦,本身无法比较。
我认真看他:“杨孜尧,我想你比我更需要释放。”真奇怪,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居然是用说教的方式。
杨孜尧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它不允许我放任自流。”
“麦卓晞,我很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杨孜尧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流出,他轻轻将水龙头向左调整,水流变小。他背对着我,不紧不慢地清洗双手。
只是一句话,我安静地站着,没有人知道一场海啸在我的心里翻云覆雨。
“你知道弃猫效应吗?”我问他。
杨孜尧回过头看我,顺手将水龙头关掉后,拿了一张纸巾擦干双手。
“被丢弃过的猫,捡回来后,会表现得异常乖巧。”我的心中涌现将真相全盘托出的冲动,不到24小时,我的心理防线已经几近崩溃,随意一点风吹草动足以让我难以负荷,“其实你说的对,我不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就这么说出来了,毫无预兆。明明昨晚睡前我还反复安慰自己,即使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也要甘之如饴。明明两分钟以前,我与杨孜尧还围绕着一瓶冰水说着近乎上升到哲学高度的话题。可是,他的一句话,令沉入海底的陆地得以再次与天空相衬,即使不知即将到来的是万里晴空还是电闪雷鸣。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杨孜尧的反应。忐忑又急切,似是在等待铡刀落下的那一刻的死刑犯。
“果然没有人会喜欢杨家血脉这个身份。”很显然,杨孜尧将我诚恳的语气当成了抱怨的情绪说辞。
我本想将来龙去脉一一说给他听,可惜被他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很久以后我回想当时的那个场景,才发现我从未如此厌恶过科技,它令我失去了最好的坦白时机。“维安。”杨孜尧接通电话,向我做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在一旁听得真切,电话那头的女生叫嚣着发泄情绪,想来是在杨孜尧心中占有一定地位,才有权利无所顾忌地过渡不悦。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真是有趣,至亲则有恃无恐,至疏则无恃无恐。唯独处于其间的人,找不准自己的定位,才显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耸耸肩,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拿出《基督山伯爵》,盘腿坐在窗台旁半靠着墙壁看书。不知不觉间,居然睡意来袭,我环抱着树袋熊娃娃睡了过去。
是李牧棠如杀猪般的叫声令我醒来。我并没有听过真正杀猪时猪的惨叫声,其实我连猪都没有见过。但是当我听到李牧棠的声音时,我的脑海中立刻联想到了这个只在书中看过的形容词句。而令我不得已站起身从窗户向下望出言制止他的原因,是李牧棠口中高喊的是我的名字。他旁若无人地大喊着“小卓晞”。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少年的朝气从未如此令人懊恼。
“李牧棠,你小点声。”我控制着声音的分贝,疑惑着杨孜尧的去向。
李牧棠见我醒了,兴奋地手舞足蹈,继续高声喊叫:“快给我开门!”
我稍加迟疑,李牧棠便喊叫的更为起劲。以免影响到邻居,我忙不迭小跑下楼,出于对李牧棠与杨孜尧关系的信任,将门打了开来。门不过刚开一条缝,一根油条就直接戳在我的眼前。
“油条?”我将门完全打开。
“你居然认识油条!”李牧棠很惊讶,随即自言自语:“也对,纽约也有唐人街嘛。”
李牧棠熟门熟路地走进客厅:“你哥让我给你送早餐来。”他将早餐放在餐桌上后,走到了杨孜尧的房门口。
“他呢?”我问。
“在上演郎情妾意呢,脱不开身,不然怎么敢让我来跑这一趟。看他护着你那样子,就像我感兴趣的是他老婆一样。”李牧棠的形容非常不恰当。好在在场的只有我与他。他背对着我,看不到我的脸颊微微泛红。
杨孜尧的房间门是密码锁。我站在李牧棠身后,看着他摁下四个数字之后,绿灯亮起。李牧棠伸出手准备开门,鬼使神差般我制止了他:“这是杨孜尧的房间。”
“还真有个妹妹的样子。”李牧棠打趣我:“我就是一只信鸽,代表着爱与和平,你应该关怀我。”
李牧棠胡说八道的能力从不令人失望。李牧棠将门打开,把一个小礼盒放在了杨孜尧的枕头底下。我朝内望去,杨孜尧的房间只有黑白两个色调,除了一张床便是满屋子的书籍。其中,《基督山伯爵》摆放在他的床头,显然是昨晚刚刚被他翻阅过,还没有来得及放回书架上。
李牧棠轻拍了两下枕头,走出杨孜尧的房间,把门关上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在一旁的我:“怎么?想知道你哥哥房门的密码?”
我转过身打了个哈欠,以示毫无兴趣。
“你不会是要上演一场不伦兄妹恋吧?”李牧棠的声音突然高八度:“小卓晞,你可一定要把持住自己!虽然!杨孜尧确实有几分姿色。可是,你看这大好河山,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能行差踏错啊!不如……考虑一下我?”
如果翻白眼这个动作可以有杀伤力,我想李牧棠此刻一定遍体鳞伤。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坐在餐桌旁打开了李牧棠带来的早餐。
“小卓晞。”李牧棠坐到了我的对面:“有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
我喝着粥,没有任何要回答李牧棠的迹象。
李牧棠将一根油条抓起,塞进自己的嘴里,咀嚼着说:“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把你的早餐全部吃光。”
“吃光?”我放下汤匙:“天呐,我好害怕啊。”
李牧棠对于我的表演丝毫不满意,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小卓晞,你真是一点谎都不会说。”
我失笑,想了想问他:“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你答应我,这个问题你一定要真实地回答。”李牧棠突然严肃起来。
我点头,也许是被他煞有介事的样子所影响,居然对他即将提出的问题有了几丝好奇。
“你……”李牧棠将语音拉长:“你是不是天蝎座?”
“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就说是不是吧!”李牧棠说。
我回想麦晴的生日,确实是属于天蝎座的范畴。而我自己的生日,因为是孤儿,无从得知确切的生日时间。在福利院时,便以被院长捡到我的那一天作为我的生日。被领养到美国后,便以我被领养的那一天作为我的生日。到后来,家中经济状况愈来愈糟,便也不再有人记得我的生日,连我自己也不太在意了。
我点头:“是的。”麦卓晞的生日不重要,此时此刻的人是麦晴。
李牧棠“嘭”得一声拍了一下餐桌:“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完成我的梦想了!”
我完全无法理解李牧棠没头没脑的话,只能呆呆看着他一人诠释“锣鼓喧天”。
“小卓晞,接受我的追求吧!”李牧棠的手因为沾染了油条的油渍,此刻即使他如绅士般将手平端在我面前,我也如临大敌,避之不及。
“李牧棠,我只让你送早餐,没让你在我家停留。”是杨孜尧的声音。而他的身后,站着一位身材窈窕,面若桃花、黑发飘飘的女生。女生挽着杨孜尧的手臂,二人亲昵不已。
李牧棠察觉到手心的油腻感,拍了拍手,我适时递上纸巾。
“李少爷,你的十二星座计划还没有完成啊?”带着笑声,杨孜尧身旁的女生打趣着李牧棠。
杨孜尧皱了皱眉,走到我旁边:“下午维安有演出,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终于得到机会公然打量我面前的这位叫“维安”的女生。她的个子很高,最少有一米七二。手链是蒂芙尼的限量款,耳钉是香奈儿的珍珠经典标识,裙子上大大的扑克牌彰显着价值。我粗略估计一番,眼前的不只是一个美丽的女生,而是十几万人民币。我又看了看李牧棠,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表的价值等同于维安一身的行头,只好表面平静地在内心铭记阶级差距。当我将目光移到杨孜尧身上,这才找到了些许共鸣。
不过冷静想想,杨孜尧也许是低调,而我是实实在在的惯于贫穷。嗯……不对,靠着麦雨时给我的那笔钱,其实我是一个隐藏在人海中的小富婆。想到这里,我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卓晞,就看场演出,你不至于吧。”李牧棠想凑上前,被杨孜尧挡开:“说话就说话,不需要靠那么近。”
我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去啊,当然去。”
维安走上前再次搂住杨孜尧的手臂:“你叫麦卓晞?我是丁维安,你哥哥的女朋友。”
我乖巧点头,腹诽道阵势之大,就算是瞎子也会被她安上双眼耳提面命告知其正宫身份。
简单将餐桌收拾后,我们四人一齐前往我即将就读的枫大。杨孜尧驾车,丁维安自然而然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维安,你和李牧棠坐后座吧。”杨孜尧话音刚落,站在我身旁的李牧棠便急得跳脚:“杨孜尧,你至于像防贼一样防我吗?怎么说我也是个青年才俊啊!”
“青年确实是青年,没看出才与俊。”杨孜尧看向我:“卓晞,你坐副驾驶。”
未等我回应,丁维安率先表达了不满:“杨孜尧,副驾驶是我的位置。”
“维安。”杨孜尧似乎不打算退步。
我拉开后座门,坐了进去:“其实坐后面更宽敞……”
李牧棠见我上车,立刻坐在我旁边。丁维安也坐进了副驾驶座,系上了安全带。
我抬头看后视镜,恰好撞上后视镜中杨孜尧的目光。他的眼神中有探究,我尴尬地挤出笑容,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从家中驾车去枫大需耗费半小时。沿路上,李牧棠一直在挖掘我的信息,甚至微小到在史岱文森的科学考试范围。丁维安仍有些不悦,始终没有说话。我语速缓慢回应着李牧棠的问题,杨孜尧再次解救了我:“李牧棠,你现在就像一位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在询问留学中介如何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高级中学去。”
“是,我那恨铁不成钢的孩子就是你,两次都……”李牧棠说到这里,赶忙说:“对不起啊。”
我奇怪地看着李牧棠。杨孜尧并不在意地说:“没事。你只要在这一年能顺利升学,不被退学就好了。”
“退学?”李牧棠露出狡黠的笑容:“不,我要和我的卓晞一起在数学系里红尘作伴,策马奔驰。”
“策马奔驰?你策马吧,我们家卓晞是要坐奔驰的。”杨孜尧许是习惯了李牧棠的说话方式,丁维安也被二人的对话逗笑。只有我坐在一旁,作为话题中心,却宛如局外人。
“小卓晞,你怎么不说话?”李牧棠询问我。
我赶忙回答:“早上吃咸了,现在有点口渴。”
距离枫大不远时,杨孜尧将车停下。为了避免半小时前的尴尬场面再次出现,我主动提出和李牧棠步行去校门口,而丁维安则陪杨孜尧去停车,之后四人再汇合。
看着杨孜尧与丁维安驾车离去,李牧棠如变戏法般从袖口拿出一支玫瑰花:“送给你的。”
“多谢九十九支其中的一支。”我接过花,向校门口方向走去。
“你怎么知道?”李牧棠蹿上前来。
我举起玫瑰花:“我瞎猜的。李少爷是多么懂得资源合理利用的人呀。九十九支玫瑰送给某位亲爱的,再拿出一朵以备不时之需。当事人不会发现,备用者心怀喜悦,一举两得,佩服佩服。”
李牧棠瘪瘪嘴:“我才没有送过花给人呢,都是别人送花给我。这朵是我从今早杨孜尧送丁维安的花里薅的羊毛。”
我的心中闪过异样感受,随即平静。情侣之间用花表达爱意,再正常不过。之前我在咖啡厅打工时,有一位先生,用玫瑰花瓣拼凑出心爱之人的面容,惟妙惟肖,在座之人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唯有麦雨时在一旁浅笑:“用花瓣算什么诚意,美金才是最好的告白利器。玫瑰花让人落泪,美金让人疯狂。让人落泪的是爱情悲剧,让人疯狂的才是爱情赞歌。”
而我不这么认为,比起礼物本身,送礼物的那个人更为重要。只有收到在意的人的礼物才会令我落泪与疯狂。
“我还没有看过杨孜尧在丁维安提出反对意见时还选择坚持的样子。刚刚看丁维安那样子,一定气得在心里直跺脚。”李牧棠看我一直没说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听闻这句话,我霎时对杨孜尧与丁维安的关系产生了好奇:“杨孜尧和丁维安在一起多久了?”
“也说不上在一起。丁维安很喜欢你哥,你哥拒绝了几次没什么用,他那个人又心软,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大家眼中的情侣。说起来,他们俩的认识还是因为我。高一的时候我射门,不小心射偏了,球砸到一个路过的女生。我就毫不犹豫地把杨孜尧推出去顶锅了。”李牧棠长叹一声:“可怜我这个孤家寡人,仍然孑然一身。”
我无奈地摇摇头:“你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不,我的心最终会落在一个天蝎座女友身上。算命先生和我说过,只要我集齐十二星座女友,那么最后一个就是我的此生最爱。所以,小卓晞……”李牧棠旧事重提。
我长叹一口气:“真没想到,世道不古,算命先生还需要研究起星座运势了。”
李牧棠被我戳穿,也不恼:“那你就当是完成一个纯情少年的愿望吧。助人圆梦,胜造七级浮屠,哦不,十八级浮屠。”
我笑得直不起腰,杨孜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李牧棠你又在蛊惑人心。”
李牧棠回过头:“我这叫魅力不可抵挡。”
丁维安开了口:“我先去艺术厅准备。”
我点头如捣蒜,杨孜尧笑:“点一下就好了。”
我下意识又点了两下,李牧棠爆笑:“你碰到杨孜尧怎么就这么乖,碰到我的时候就伶牙俐齿。昨天晚上……”
我担心李牧棠说出我去福利院的事情,干脆扯走他:“我们不是要去艺术厅吗?哇,枫大的校园真是一望无际啊!”
“一望无际?”李牧棠一边被我扯住衣袖向前走一边回头看杨孜尧:“我说杨孜尧,你这妹子的中文可真不怎么样。”
“她说怎样就怎样。”杨孜尧配合着我,笑容在脸上浮现,随即也跟了上来。
进入枫大艺术厅落座,我与李牧棠先行坐下,杨孜尧放下背包,没有坐下而是走出了艺术厅。
“他肯定从后门去后台找丁维安了。”李牧棠瘫靠在座椅上,左耳的蓝色钻石耳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半倚在座位靠背上,想了想,凑近李牧棠:“我能不能求你帮一个忙?”
“不提你昨天去的地方?”李牧棠伸了个懒腰。
我有些惊讶,旋即点头。
“没问题。”李牧棠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本想表示感谢,没有料到李牧棠继续说:“你刚回国就有这份心意,低调行事我完全理解。你说做个有钱人真是不容易,本来是一件好事,为了避免他人的议论与诽谤,捐款都要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去。捐少了有人说你不够大方,捐多了有人说你特意摆阔。捐是错,不捐更是错。”
李牧棠将我与他归为了一类人,那种拥有着兼济天下胸怀的人。可惜我无法告诉他我是连独善其身都要奋力一搏的人,那种福泽苍生的仁慈不是我与生俱来的特权。
我只是笑,突然想到昨天与杨孜尧提起店名后杨孜尧略有些奇怪的反应,便询问李牧棠:“李牧棠,你知道床边梦萦吗?”
李牧棠猛地转过头看我,上下打量之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小卓晞,你是在试探我吗?”
“啊?”我只好解释:“昨天晚上杨孜尧来接我,问我地址,我告诉他之后他好像有点怪怪的。”
“噗哈哈哈哈哈。”李牧棠的笑容如杠铃般,吸引了周围许多同学的目光,我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笑了!”
“杨孜尧……哈哈哈哈。”李牧棠笑得眼泪都要出来,用手机给我打了一行字后,将手机递给我。
“情趣用品”四个字赫然在目。我的脸颊霎时通红,全身完全僵住。
一瓶矿泉水出现在我眼前:“卓晞,在想什么呢?”
我定睛一看,是杨孜尧。他没有去后台,而是帮我买了一瓶矿泉水。
我赶忙接过水,才发现瓶盖已经被杨孜尧拧开,猛灌了一口后止不住的咳嗽。李牧棠在一旁大笑,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后背,令我呛得更厉害。
杨孜尧见状低声责备李牧棠:“你那么用力干什么?”他坐在我旁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以后喝水慢点喝。”
李牧棠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我因被水呛到与本身的尴尬,脸红得愈发厉害。杨孜尧刚想说些什么,灯光暗了下来,音乐响起,舞台上一束追光灯闪过,一个身着芭蕾舞裙的女生轻盈地跳跃起舞,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纷纷望向舞台上曼妙的身影。包括杨孜尧,但是除了我。
我强忍着不适,在昏暗的光线里偷偷看杨孜尧。一个足球砸出的芭蕾公主与绅士王子的爱情故事,她在聚光灯下,她在他眼中。
黑暗中,我没有注意到李牧棠轻轻地将瓶盖扭回了我手中的瓶子上。
表演前后持续近一个半小时,整场表演结束,全场喝彩。丁维安与一众舞者在舞台上谢幕,我亦鼓掌,并顺手推醒在我右侧呼呼大睡的李牧棠。
我们一行三人在艺术厅门口等丁维安。丁维安却将电话打给了李牧棠,告知临时有聚餐,让我们先离开。我内心不解,为何代为告诉这个消息的不是杨孜尧而是李牧棠,却因察觉两位男生毫无生疑的表情,将到嘴边的疑惑咽了下去。
杨孜尧提议先带我在枫大校园内逛逛。我看时间尚早,便点头答应,未料到李牧棠决定放弃下一场的约会,将时间消耗在毫无目的的闲逛之中,便三人同行。
杨孜尧如导游般向我介绍各个楼栋的用途。行政楼可以办理各类证明,图书馆不同楼层有不同研究方向的书籍可供借阅,不同学院的主教学楼均不一致。夏天润溪湖会有荷花,冬天枝桠上不留残叶,小树林里有蚊虫最好走行人通道。
杨孜尧事无巨细一一介绍着,李牧棠不知何时找到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杨孜尧注意到,不动声色地将狗尾巴草从李牧棠口中扯出扔进了垃圾桶里。
李牧棠也不反驳,仍旧嬉皮笑脸:“你这样子还真像军队里出来的。”
可能是我看错,听到“军队”这两个字,杨孜尧居然有一瞬间失落。
我们并排经过一排老房子,杨孜尧说:“这是教职工楼,有许多退休的老师住在这里,也有些人会将房子出租给准备考研的学生居住。”
李牧棠逛得乏味,我识趣地对杨孜尧说:“我有些累了,不如今天先回家吧。”
杨孜尧点头:“我先去把车开到校门口,这里离校门口也不远,你们慢慢走过来。”
杨孜尧离开后,李牧棠心满意足地向校门阔步走去:“小卓晞,很有眼力呀,知道大帅哥我走不动了。”
我本想回敬他对于他外貌的描述,突然听到不远处小孩的哭声。我朝楼栋旁的一个小巷子望去,锁定声音是从巷子里传来后,迅速跑向了巷子口。
离得愈近,小孩的哭喊声与男人的谩骂声愈加清晰。男人骂骂咧咧地高喊小孩是个赔钱货,语言污秽,屋内碗碟落地的声音我听得真切。
顾不上其他,我“咚咚咚”得用手拍打着大门:“开门!你在干什么!”
大门被“砰”得一声暴力打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你敲我的门干什么?”他的手臂上布满了刺青,整个人挡在门口,我看不到屋内的情况。
“你是不是在打小孩?”我气势不输,但是毕竟个头上吃亏。男人往前走一步,离我更近,凶神恶煞地吼我:“我打我的小孩,关你什么事?”
“你打小孩就是不对,我告诉你,我已经报警了!”我比他声音更大,孩子的哭声再次从男人身后传来。
男人不耐烦地回头怒骂:“哭什么哭!和你那个败家母亲一样令人厌烦!”
我这才找到机会看向他身后,是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本是白白净净的皮肤上有不少淤青,甚至还有刚刚被皮带抽红的印记。
我大叫:“你这是虐童!”
男人用力推了我一把:“哪里来的黄毛丫头,关你屁事!再吵吵,老子连你一块打!”
我被推得向后撞在布满青苔的墙壁上。男人正准备将门关上,一只有力的手将门扳了回来。我抬头看,是杨孜尧。
紧随其后的李牧棠冲上去就给了男人一拳,二人扭打在一起。我不愿他们发生肢体冲突,赶忙站起身对杨孜尧说:“快拦住李牧棠!”
杨孜尧点点头,却将外套脱下交到我手上,袖子向上扎起,冲上去与李牧棠一起加入了这场打斗。
本处于弱势的李牧棠有了杨孜尧这个帮手,虐待孩子的那位男人就算是身强力壮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连连向后退。我跑进房间内,把小男孩抱到门外。警察在这时赶到,拉开了正在打斗的三个人。
小男孩的眼角还有泪痕,我一路抱着他去警察局做笔录。等杨孜尧与李牧棠也做完笔录出来,小男孩已经睡着了,我用杨孜尧的衣服盖在他身上。
杨孜尧的嘴角有淤青,李牧棠的脖子也被抓了一道口子,二人本是平整的衣服都有了不少褶皱。我有些歉意,刚想开口,李牧棠先扭了扭脖子:“居然用指甲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和女人打架。”
杨孜尧大笑:“你也不差,对方本来就没多少头发。被你一抓,头皮都快被掀掉了。”他走到我旁边,伸出手想帮我抱小男孩,我摇摇头:“没事,我不累。”
警察走过来:“谢谢你们帮忙阻止家庭暴力,但是肢体冲突还是有危险性,以后能免则免。”
“不好意思,实在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杨孜尧道歉。
“不是,警察叔叔,你刚刚是没看到那个人凶神恶煞的模样,能不出手吗?”李牧棠仍有些愤愤不平:“女人和小孩也打,真不是个东西。”
被称为“警察叔叔”的警察看起来年纪不过比李牧棠、杨孜尧大不了几岁,轻咳一下,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他看了眼熟睡的小男孩:“这个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那个人的妻子就离开了这个家。他本来对这个孩子是很好的,只是最近他发现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你是说……他被绿了?”李牧棠不合时宜地接话。
警察略有些尴尬地回答:“家庭内部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因此就把愤怒转移到了这个孩子身上。”
“那这个小孩接下来要怎么办?”我紧张地问。
“因为施暴者本身不愿意也没有资格再成为这个孩子的监护人,所以我们可能会联系福利院,请他们先照顾这个孩子一段时间。”警察说。
听到“福利院”这三个字,我的心被揪了一下。我看向杨孜尧,杨孜尧想了想,询问警察:“请问我们可以先把小男孩带回去照顾一段时间吗?他身上这么多伤痕,也需要在医院接受治疗。”
“不行。”不出预料,警察直接拒绝了我们:“你们不具有监护人的资格。”
李牧棠走上前:“福利院也好呀,暖枫福利院好像离这里不远。”李牧棠说完,对我眨了眨眼。
“嗯,我已经联系了暖枫福利院的钱院长,她应该很快就会到。”警察说。
警察话音落下不久,钱院长便匆匆赶到了。她与警察简单打了招呼后,在警察的指引下,看到了我抱着的小男孩。
在钱院长来之前,我着实有几分忐忑。我担心她将我在福利院长大的事情说出来,成为我必须坦诚事实的导火线。可是我并没有选择避开她,我想,也许我是期待她代替我说出事实真相的。
可是当我与钱院长四目相对,她却仿佛不认识我一般,转而向李牧棠与杨孜尧致谢。
“院长,你不用谢我们。我俩就是帮手,冲上去大声敲门的是她。”李牧棠指向我。
钱院长看着我温和地笑:“谢谢你啊,小姑娘。”钱院长没有喊我的名字,她唤我“小姑娘”。
“时间不早,那我们就先走了。”杨孜尧叫上我与李牧棠,向钱院长与警察道别。
临走前,我问警察:“请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沈延年。”警察回答我。
我点点头,再次道谢,看了看钱院长,钱院长还是温和地笑,便快走几步跟上了杨孜尧与李牧棠。
我坐在副驾驶座,李牧棠坐在后座,杨孜尧开着车,我终于找到机会表达我的歉意:“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卓晞,我敢和你打赌,你老了以后绝对不会是一个平凡的大妈,绝对是个大姐大!广场舞上领舞的那种!”李牧棠绘声绘色地说着:“我一回头,你人都不见了,要不是杨孜尧跑回来找我们,说听到了你的声音,我都不知道怎么找你。以后碰到这种需要打架的活,一定要等我来了再一起上。”
“你上,她不准上。”杨孜尧打断李牧棠的话。
李牧棠大笑:“好好好,她不准上。“李牧棠转向我:“小卓晞,你是不知道,杨孜尧看见你被推撞到墙壁上,都快气疯了。我从未看见过他那么生气的样子。”
我偏过头偷偷看杨孜尧的表情,杨孜尧抿了抿嘴唇:“奶奶下个月就回来了,我怕不好交代。”
“你们什么时候报的警?”我疑惑地问。当时事出紧急,我根本没有想到报警,提到警察也不过是想吓唬对方。
“不是你报的警吗?”李牧棠讶异:“我俩只顾冲上来打架啊。”
“你是去打架,我是去保护卓晞。”杨孜尧纠正他。
我想了想:“难道是小男孩自己报的警?”
李牧棠拍了拍手:“人才,这小家伙当真是个人才。不过,话筒交给小卓晞,你是天生就这么爱管闲事吗?”
“弄错了,就和人家道个歉。可是如果真的有人虐待小孩,那怎么办?”我回答。
杨孜尧没有说话,他将车停下,李牧棠望了一眼窗外:“惨了。”
一位贵妇人和一位着军装挺拔的中年男性站在路边。贵妇人走上前敲了敲李牧棠的车门。
李牧棠乖乖打开门:“妈。”
贵妇人看到李牧棠脖颈上的抓痕瞬间激动起来:“宝宝,你这是怎么啦!”
宝宝?我看了眼杨孜尧。杨孜尧不以为意地示意我不用下车,自己打开车门,站在了李牧棠身边。
“哎呀,没事,被猫挠的。妈,你是不知道我们学校最近野猫可多了。我们走在路上看着书,突然冲出一只大野猫,你看,把我和杨孜尧挠得噢。”我只知道李牧棠哄女生能力强,尚不知道他撒娇能力也这么强。
贵妇人对李牧棠这番毫不具有说服性的说辞并没有揭穿的意思,任由李牧棠瞎掰着。反倒是站在一侧的军人开了口:“胡闹。”
“舅舅,你这刚回来,辛不辛苦啊?”李牧棠的谄媚堆满面容。
“叔叔阿姨,那我就先走了。”杨孜尧道别后准备离开。
贵妇人和杨孜尧打招呼:“孜尧,慢走啊。”
“孜尧?”军人疑惑地问:“你是不是暖枫中学的杨孜尧?”
杨孜尧点头:“是的。”
李牧棠不解:“舅舅,你不是都四五年都没回广州了吗?怎么连我兄弟哪个学校毕业的你都这么清楚啊?”
“当时你高考后的招飞考试成绩很优秀,怎么你后来自己写了自愿放弃声明?”军人困惑着:“你大学一年级时我也在录取名单上看到了你,但是据说你后来又自动弃权了。真的太可惜了,你是一个做飞行员的好苗子。”
“自动弃权?可是杨孜尧根本就没有收到过录取通知呀?”李牧棠惊讶。
杨孜尧深吸一口气:“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舅舅姓徐,是飞行员教官。”李牧棠回答。
“谢谢徐教官,我想当中可能有什么误会。”杨孜尧微笑着道别,回到了车上。
他缓缓系上安全带,手指有些颤抖。杨孜尧将手心拳头握紧,再松开,过了两秒后,他发动了车子。
一路无言,他回到家后,冲向了自己的房间,来不及锁门,便坐到了电脑面前。
我站在客厅,偷偷看向他的房间。
杨孜尧的表情由紧张变为失落,随即是绝望,最终他自嘲地笑了笑,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蹑手蹑脚走到他的房门口,安静地站着。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我的腿站得有些麻了。我轻轻地移动了一下身体,杨孜尧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明天开学,早点休息。”他终于开口,说的却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我只好上楼。过了一会儿后再轻轻下楼,坐在转角的楼梯上,看坐在客厅里的杨孜尧的背影。
今日连冰水都克制不喝的杨孜尧,当晚喝了十几瓶酒。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喝酒。
看着一杯一杯往口中灌酒的杨孜尧,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个故事。说是两个人在街上争辩,一个人说深海鱼是没有眼泪的,而另一个人说深海鱼当然也会流泪,只是因为它在海洋里,人们便假装看不见深海鱼的眼泪。
当时看到这个故事时,我只觉无聊至极。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不管深海鱼是否会流泪,都无法借助眼泪改变它的现状。我始终和自己说,如果说坚强和隐忍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那么崩溃和脆弱则更加不是。
可是此刻,看着苦笑着的杨孜尧,我突然希望深海鱼也会流泪,而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它的伤悲。
夜已经深了,静谧的空气里,玻璃酒杯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