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杨孜尧,是在广州白云机场。
长达十六个小时的飞行过后,落地时间恰是当地时间下午四点,我已然无法抵挡睡意,迷迷糊糊间站在行李转盘旁,等待提领行李箱后去见那位提领我的人。
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简讯。内容言简意赅——“我着黑色衬衫”。
语气比预期要好上许多,我稍稍放松一些,随即回复:“麻烦您稍等,正在等行李。”言罢又补上一个笑脸,生怕有半分不礼貌,令接收方不悦。
十分钟过去,手机屏幕没有再亮起,行李转盘却停止了转动。人们来来往往,我顿生不好预感,连忙按照指示牌咨询台的方向去寻找我行李的去处。
咨询台的工作人员似是见惯了这类场面,他递给我一张登记单:“你预估一下行李金额,留个联系方式,有消息我通知你。”
“请问,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我的行李呢?”仍不习惯脱口而出便是中文,我将语速放得很慢。工作人员拿回我填写好的登记单,一边确认我是否将信息填写完整,一边说:“你急什么?会有赔偿的。”
他答非所问。我不打算作罢。手机铃声响起,我自然知道是谁。间隔十年,回到中国,这张手机卡是我从郑一贞处得到,能够知道这个号码的也只会是那个来接我的人——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杨孜尧。
“碰到麻烦了?”杨孜尧的声音很有磁性,他轻声一问。
我在电话那头顿显窘迫:“我的行李在运送过程中可能出了问题。”
“有重要物品吗?”他问。
我快速在脑海中清点着行李箱中的物品,除了寻常的旧衣物外便再无其他。
“没有。”我回答。
“那留好联系方式,先让我见到你。”杨孜尧的声音很轻,没有责备我因意外事件而造成的拖延。
我应声,没再与工作人员沟通,拿着我仅剩的证件袋、手机及飞行前随身携带的《基督山伯爵》快步走到了出口处。
接机的人不少,但我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了杨孜尧。他确实着黑色衬衫,身姿挺拔,比郑一贞给我看的照片更觉英气逼人。
我走到他身边,他伸出一只手,我不解,抬头望向他。
“帮你拿行李。”他接过我的书与证件袋:“虽然,并不多。”
我点点头:“谢谢。”
他低头看了一眼书的封面:“喜欢这本书?”
“我还没有看完。”我坦言。
“行李我会帮你跟进的,至于一些必需品,我买齐后会放在客厅。”他勉强地露出微笑,以示友好。
这就是我初见杨孜尧的场景。对于我这样的一位不速之客,他仍然保持着风度,实属难得。
行车途中,我悄悄从后视镜中观察他的神情。许是隐藏技能不够,被他察觉:“不困吗?”
我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还好。”
“你知不知道,你的眉眼并不像那个女人。”他在说麦雨时。杨孜尧说这句话时,我已经把目光从后视镜中移开,无从得知他的表情,从语气中也感受不到任何波澜。我思忖着,渴求知晓如何回答这位二十一岁少年的问题。
沉默一分钟后,杨孜尧先于我开口:“很抱歉。”
“啊?”我不知他为何意。
“很抱歉对你说这么刻薄的话。”杨孜尧将车停在一幢别墅门口,走下车为我拉开车门:“无论如何,欢迎回家。”
“回家”这个词真新鲜,我微笑算是回应。
他领我到二楼,将一扇房门打开:“这是你的房间,已经空置了十八年,每天都会有钟点工阿姨打扫。”
我朝门内望去,粉红色的床帏,粉红色的衣柜,就连地毯都是粉红色的。毛绒玩具堆满窗台,其中一只硕大的树袋熊娃娃正面对着我,从它黑色的眼中我能看到自己和杨孜尧的身影,并肩而立的我与杨孜尧竟然意外地不显得生疏。
“后天便开学了,手续已经办妥,相关材料放在桌上。”杨孜尧介绍着。
我打断他:“你不讨厌我吗?”
他怔住,似是从未想过我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旋即坦率回答:“讨厌你的身份,但是不讨厌你。”
或许是不愿意再与我在这件事情上有所冲突,杨孜尧转开了话题:“正式自我介绍,我是杨孜尧。你有中文名吗?”
“麦卓晞。”我回答。
“哦?”杨孜尧想了想:“为什么不干脆姓杨?”
我不知如何接话,好在杨孜尧也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将房门钥匙交给我:“我不会上二楼。”说完便下楼去了。房门被我缓缓关上。当我站在柔软的地毯上,看着落地窗外的花园景象时,我是如此真切地明白了“我再也无法回头”这件事情。
飞机落地广州之前,我是纽约街头半工半读的穷学生;飞机落地广州之后,我是长川酒店董事长的孙女。我还是麦卓晞,只是我不再是账户空空的麦卓晞。我的户头里,有一周前麦时雨给我的高达七位数的金额。
麦雨时,这位并不光彩的长川酒店前总经理杨绍雄的初恋情人,十八年前在身怀六甲后远走美国。临盆前,麦雨时托人辗转将这个消息告知本就气息奄奄的杨孜尧的母亲孙孟萍。这个消息也在预料之中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孙孟萍被活活气死,或者说,她是郁郁而终。
女婴出生,原配去世。既是生日,又是祭日。对于长川酒店来说,无疑讽刺至极。
原定接回麦时雨与女婴的计划也因此被杨绍雄的母亲郑一贞所阻拦。杨绍雄僵持不过,在独自前往美国的飞行中不幸遭遇空难。兜转一圈,郑一贞失去儿子,年方三岁的杨孜尧失去双亲。
郑一贞为完成儿子遗愿,向麦雨时提出,愿以超高金额为作交换条件接回女婴。麦雨时要求由自己赡养女婴至十八岁,之后再将女婴送回杨家并且彻底断绝往来,不再过问,否则就带着女婴消失。
郑一贞思考之后,应允了麦雨时。
麦雨时向我提出让我假扮她的女儿这件事情之前,她一直只是我打工的那家咖啡厅的常客。她长得美,给的小费多,对我亦亲切,我对她总是多几分好感。久而久之,她的口味也被我摸得透彻。只要她走进咖啡店,我便立刻为她端上她最钟爱的意式特浓。
意式特浓是咖啡中最苦最浓的一款。我曾就此问过麦雨时缘由,她只说“苦涩会令她保持清醒”。
现在想来,人确实需要时刻保持清醒,才能保持存活在世界上的真实感。即使,证明活着的真实感不过是疼痛感。
杨绍雄与麦雨时是彼此的初恋,因郑一贞看不起麦雨时的出身,强行家族联姻,令杨绍雄与杨孜尧的母亲孙孟萍共结连晋。而感情毕竟是不因旁人的横加阻拦就消失殆尽的。几年里,杨绍雄与麦雨时一直保持着无法登上台面的情人关系。直到麦雨时怀孕,才逼迫郑一贞必须正视麦雨时的存在。
我始终记得麦雨时在夜幕降临时在阳台上落寞地吐出烟圈的那一幕。近四十岁的她,皮肤吹弹可破,侧脸依然美丽动人。她披着一款价值不菲的名牌云肩,听到我因烟味而轻咳一声后,看似随意地用手指掐灭了烟头的火光,我送去的外卖咖啡此时已经冰凉。
她自嘲般地笑:“只是不到十分钟,我的女儿只看了这个世界不到十分钟而已。可能,这就是那个女人的报应吧。”
麦雨时口中的“那个女人”很显然就是杨孜尧的母亲孙孟萍。
麦雨时盯牢我:“卓晞,你知道吗?她没有你这么幸运,她没有活到十八岁。”
麦雨时的女儿与我同一天生日,作为一个在国内福利院成长至八岁,后被领养至美国,现今无依无靠的人来说,我不知道这个“机会”是上天对我的垂怜,还是对我的考验。
麦雨时苦笑:“我没得选。”
我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没得选?说真话,坦白说。失去这个孩子,你也很痛苦,不是吗?”
麦雨时半靠在栏杆上:“如你所见,我现在所住的房子,所用的每一分钱,都是杨家的。你想,如果我告诉郑一贞,这十八年,一切都是骗局,一切不过是我的缓兵之计。你猜她会作何反应?”
“可是这是骗人。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圆。”我回答。
麦雨时笑出声:“卓晞,已经一年了。大学的学费,你赚足了吗?”
我闻言噤声。麦雨时当然了解我的苦楚。养父母生意失败后,家中经济情况一落千丈。但是好在他们工作尚勤奋,不介意做苦力活,眼见着再努力五年就可以还清银行贷款,可是他们去年发生了车祸。车主逃逸,除了贷款和回忆,他们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也因此,即使拿到了耶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推迟一年仍错过交学费期限的我错过了读大学的机会。只有高中文凭,我只能四处打零工还债。坦白说,我如今连生存都成问题。
“这个社会,穷人受到的欺负总是会多一些。而穷人若想活得有尊严,学历是必备的傍身品。而你想有学历,便需要学费。终究是一个圈。”麦雨时又拿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去杨家。改变你的命运。而郑一贞有补偿你这个假孙女的机会。这不过是等价交换,说不上骗。”
我真佩服麦雨时,她连胡说八道都可以郑重其事。
“我决定申请破产保护了。”
贷款金额过大而无法偿还时,在美国可以申请个人破产保护。政府会在考察真实情况之后,做出是否同意申请的决定。若是发现当事人着实无法偿还,会免除债务,并且留下基本的生活所需费用给当事人。但是,当事人的信用值也会大幅度降低。信用值降低,我更加无法贷款读大学。破产保护,我的最后一个还债方法,可这意味着我未来在美国的生活,不可谓不步履维艰。
“破产保护?”麦雨时说着居然笑出声:“麦卓晞,别骗自己了,你真的认命吗?如果你认命,你养父母去世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毫不犹豫地申请破产保护。何必一个人四处找工作,连给监狱送饭的工作都做了半年。你想读书,你不认命。”
我的心事仿佛被她全部看穿。麦雨时说的没错,我一直期待能回到校园,坐在图书馆里,和众多学生一样,看数不清的文献,为考试发愁。可天不遂人愿,也许天遂人愿,天只是不遂我愿。
我走到门口,麦雨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父母欠下的银行的巨额债务,我已经还清了。准确地说,是杨家帮你交清了。”
我诧异,随即反应过来:“你在逼我!”
“怎么说你也救过郑一贞一命,发现了又如何?”麦雨时最终还是点燃了一支烟。
我大惊:“你的意思是被我送进医院的那位老太太,就是郑一贞?”
麦雨时得意地笑:“看来还不笨。”
无需多问,前几天,我在等待红绿灯时,目睹的被撞的人就是郑一贞。
“是你撞的她?”我不敢相信,怎可将人命当儿戏。
麦雨时却满不在意:“我刚怀孕时,她开车撞过我一次。现在我撞回来,双方不过是扯平了。”
一出闹剧,偏偏我卷入其中。
“卓晞,太容易被人了解,不是一件好事。事实上,我已经久不喝意式特浓。女人到了我这个年纪,白开水就足够。”麦雨时看了眼点燃的烟,迟疑了几秒还是走了过来:“我知道,不管是对于郑一贞还是我,你都不会见死不救,对不对?”
被威胁的滋味很不好受,我有无数个夺门而出的想法,可是最后我选择了留下来。
麦雨时还清了我所有的贷款,成了我的债主,彻底断了我的后路。我冷静想想,也许在麦雨时选择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了退路。也可能,是我退无可退之时,索性卑鄙地“放手一搏”。
我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麦雨时挑眉:“卓晞,不要学坏哦。”
我没有坚持,麦雨时说的许多事情我都不认可,唯独她说“太容易被人了解不是一件好事”这个观点,我非常认同。
我站在麦雨时面前,无所遁形。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我犹豫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麦雨时干笑了一下:“她叫麦晴,没想到生活终究还是雨天多。”
她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又激烈地咳嗽起来。我给她递上一杯水,她摆摆手,强忍着又抽了一口烟。
“你以前撒过谎吗?”麦雨时偏过头问我,她的眼睛极其深邃,美得不可方物。
我苦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骗过最好的朋友让她不要目睹我离开。养父母去世后,模仿过他们的笔记写保证还债书。就在今天,还回了一封邮件给耶鲁大学的福特教授,说我很快攒够钱就会再次递交申请书。真的有不撒谎的人吗?我不信。”
“你的谎言,似乎都不是在伤害别人,只是在伤害自己。”麦雨时眺望远方:“这次也是。”
我摇头:“郑一贞若是知道了真相,我就是在伤害她。她若是不知道真相,我也是在伤害她。”
麦雨时冷笑:“她罪有应得。如果不是她,绍雄不会一个人搭上那班飞机。”说着,她的神色又温柔起来:“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当年,他才三岁。”
“如果我被揭穿了,你会说我也骗了你。”我似在宣誓般庄严。
麦雨时回过头,眼睛弯成一道桥:“麦卓晞,选择你,我很抱歉。”
我从未看过有人能将抱歉的话语当玩笑话说出口。也许这就是麦雨时的特长,总能将悲伤的话语当笑谈。我深知,我与她已然是一损俱损,可我仍旧无法讨厌她。
人就是这么神奇的动物,饥饿近死之时,即使明知对方给了鸩酒,仍感激涕零。拼一把,毒死总比饿死好。在熟背了麦雨时捏造出来的我的完美成长经历后,我被麦雨时带到了郑一贞的面前。一切都在麦雨时的掌控下,郑一贞对我这个送她到医院不要任何回报的小姑娘印象甚好,甚至认为是杨绍雄对她的庇佑,才派孙女去帮助她。当她得知我以全A的成绩毕业于纽约市最好的史岱文森高中后,更是十分骄傲。郑一贞问及为何没有直接上大学时,麦雨时代我回答,说是因为我即将离开母亲,所以想与母亲一起周游世界一年后再去大学,我再次见识了麦雨时的口才之好。麦雨时将我之前在校的照片与后期合成的旅行照片拿到我们面前,就连我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离开过纽约,在开普敦与非洲的朋友合照过。
郑一贞欢天喜地地将我从麦雨时的住处接走的那一刻,我回头看麦雨时,她却背过了身。当晚,我收到银行信息提醒,数额极高,我想,这可能就是麦雨时的“等价交换”。她用金钱,表达对我的抱歉。
如果我勇敢一点,我会彻底埋没良心,做杨家的麦卓晞。如果我更勇敢一点,我会拒不接受,继续在街道里饱尝流离失所,却堂堂正正。
我挣扎其间,却没有勇气正视。
凭着我之前的学习成绩与郑一贞的关系,我参加了中国枫大的在线笔试与远程面试,再次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因为郑一贞对我的关怀,我更加尽心尽力关心她,相处的一个多月,不可谓不快乐。我已经许久没有过家人的感觉了,这种偷来的快乐,令我在看不起自己的同时,义无反顾地贪恋着。
因为生意原因,郑一贞去了欧洲,我收拾好行李,司机送我到肯尼迪机场后告知我,郑一贞已经安排了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杨孜尧在机场接我,并给了我一部手机。
我想过无数个与杨孜尧见面的场景,他可能会横眉冷对,可能会冷嘲热讽,可能会充耳不闻。可是当我下楼看到他正在将买给我的日常所需用品放置在对应位置时,我知道,郑一贞口中的杨孜尧的体贴与绅士,只多不少。我的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我何尝不知,我的存在无非是在时时刻刻提醒他,这个家庭是如何支离破碎,他的父母是如何死去的。
“怎么不睡久一点?”杨孜尧听到声响,回头看我。
也许是杨孜尧的温暖侵蚀了我的理性,我的眼眶居然有些湿润,我连忙佯装这一切都是打呵欠引起的。
“你的行李我问过了,是工作人员的失误,现在还留在肯尼迪机场,明天会随飞机带来广州,我会去帮你拿回家。”杨孜尧将印有我名字的水杯放在桌面上后,手机铃声响起,他接通电话:“喂,阿姨。嗯……牧棠没有在我家。您别急,我这就去找他。”
杨孜尧抱歉地对我笑笑:“晚饭我可能没法带你出去吃了,我会叫送餐,送到家里来。”
我赶忙摇头:“不用不用,我不饿。你忙你的事情吧。”
在确认杨孜尧的车尾灯都看不见了以后,我回头看了看印着我名字的水杯。
我拿好钥匙准备离开家门时,杨孜尧点的外卖到了。我将外卖暂时放在餐桌上,暗自庆幸还好没有在外卖来之前离开。
我拿着手机,顺着导航走去之前生活的福利院的路上,广州的霓虹大厦映射进我的眼中。据说许多人都向往去纽约,因为纽约是天堂,也是地狱。人来世上走一遭,仿佛非得把天上人间地狱都尝一遍,才能算不白费。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有一个地方,让我可以停止不断被迫迁徙,那我愿意拿出所有,去交换这份安稳。
在那一刻,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自私与懦弱,我好像有一点理解麦雨时了。
正想着,一辆法拉利在我的面前急刹车。
我下意识地向后趔趄几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一个妩媚妖娆的女子扬手在一个长相帅气的少年脸上留下了红印,接着她一脚将坐在驾驶座上的少年踹下了车,骂了句脏话,自己坐上驾驶座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如果此时能给我一把瓜子和一张小板凳,我真的很愿意坐在旁边做一个忠实观众。
“诶,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啊?”一个声音从地上传来,我低头看,果不其然是那个帅气的少年。
“啊?”我疑惑。
他对我翻了个白眼:“我说你这个人,就算没有同情心,也该有正常的审美吧。看到一个这么帅的帅哥跌落凡间,也不知道扶一把。”说着他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我忍不住笑。他站在我面前,比我高近一个头。我不禁想到杨孜尧,杨孜尧可能比他还要高上两公分。
“你是不是因为能够见到我这么帅的一个人间极品而兴奋不已啊?哎呀,我就说你们这些女生肤浅,只知道欣赏男生的皮相。你说就你这样,如果了解到我的内在,还不得开心到发疯。”他用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发型。
“人……间……极……品……人间极品?嗯,人间极品!”我丝毫不掩饰对这四个字的解读。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考虑到不知道杨孜尧什么时候会回到家中,立刻准备离开,却被那个男生一把拽住:“你刚刚笑话我,还没有说对不起呢。”
我只想脱身,连忙配合:“对不起。”
那个男生有些愣住:“你经常说‘对不起’吗?”
“真的很抱歉,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又看了看地图,此时距离目的地还要走三十分钟。
“你干嘛不打车?”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我的手机屏幕。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能不能放我走?”
他嬉笑道:“没带钱?还是没钱?来,我送你去。”
我被他扯住,眼见着他打了一个电话,两分钟后,一辆保时捷停在了我们面前,一个更加妖娆的女性从车窗里探出头,对着他抛媚眼:“哟,李少爷,今天想起我了?”
“你这是哪儿的话,你可是我的最爱。”他说着肉麻的情话的同时将我塞上了保时捷的后座,自己坐在了前排。我不知为何没有挣扎,也许从我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不惧怕未知的危险。
“咱们今天还去我那儿?”驾驶座的女性将手搭在他的身上,另一只手被他握住:“行啊。不过我得先把我司机的女儿送去个地方。”
妖娆的女子看都没看我一眼,似乎毫不怀疑我这个司机的女儿的身份,问了我地址后,毫不犹豫地开车了。
我坐在驾驶座后排,忍不住笑。果然,我哪里像什么长川酒店的太子女,明明更像穷苦的司机的女儿。
不到十分钟的驾驶时间里,那位“李少爷”一直在和驾驶保时捷的女子说着令旁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我有点无所适从,只能忍住尴尬,趴在车窗上看外面一闪而过的街景。
到达福利院门口后,我道谢下车。“李少爷”叫住我,对着驾驶座的女子说了几句话后,他也下了车。
“对不起啦。”他开口。
“你是送我过来嘛,不用说对不起。”我以为他在为粗鲁地将我塞上了保时捷的这件事而道歉。
“我是说,刚刚突然刹车,吓到你,对不起。”他突然认真起来。
我笑:“真的没事。”
他向我伸出手。我突然又想到了杨孜尧,他今天也是向我伸出手,帮我拿着我的证件袋。我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手机号码。”他直言不讳。
我迟疑着:“我也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是什么。”
他完全不信:“小家伙,你这个借口我六岁就开始用了。”他一把抢过我的手机,摁了几下之后,将手机还给了我:“好了,等我联系你。”
驾驶座的女子不耐烦地催促他,他应声:“亲爱的,我来了!”
我无奈地笑,等他们离开后,按响了福利院的门铃。
从门口向福利院里面望去,内部建筑已经被翻修过了,空地上添了些运动器材,临近九月,桂花的香味依仍然异常浓厚。还有那棵大梧桐树,十年过去,显得愈发茁壮。
一个年轻女生披着一件外套走了出来,嘴里骂咧着:“赵小伟!我说了我不吃!再吃我就胖死了!”
我定睛一看,开心地叫出来:“云心!是我!”
程云心缓缓走上前,打量我一番:“你哪位啊?”几秒过后,她也高声叫起来:“晞晞!你是晞晞!”接着又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将大门打开,随即转身大喊:“钱女士,晞晞回来啦!”
程云心是福利院院长钱素芬的女儿。十八年前刚出生的我被丢弃在福利院门口,就是钱院长发现了我,把我捡了回来,还让我与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一起养育。所以我与程云心,从小到大亲如姐妹。如果当初不是我的养父母选中了我,我为免她哭闹阻挠,骗她去林园栽小树苗,我与她当初还会有道别的机会。
钱院长闻声也慢慢走了出来:“好不容易让小朋友们都回房间了,你这丫头又在说什么胡话。晞晞在美国,现在肯定都上大学了,哪有空回来。”
“院长。”我与程云心的双手紧握,叫了声钱院长。跟十年前相比,她老了一些,眼角堆着细细的笑纹。
钱院长一脸惊讶,不可置信般说:“真的是晞晞?”
“院长,我回国了。”我的眼泪已经掉了出来,云心也跟着我一块儿哭。杨孜尧说“欢迎回家”时,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称得上“回”,那就是福利院。“回”这个字分量太重,我不敢随便用。
钱院长的眼眶瞬间也湿润了:“晞晞回来了,走,咱们进去。”
钱院长带我走进了她的房间,程云心将大门关上后跟了过来。钱院长的房间除了烧水壶换了全新的,其他都维持着十年前的样子。老家具,旧陈设还有我与程云心在六岁时一起画的一幅画也还挂在她的床头。画里有钱院长、程云心还有我。我们三个人被一颗爱心串联着,角落里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家”字。
“晞晞,你在美国过得还好吗?你去了美国后的那几年,我断断续续收到过几次你和你养父母的照片,之后就失去了联系。我和心心写了好多封信寄过去,但是都没有回应。”钱院长关怀地问。
失去联系的原因很简单,当时养父母的生意出了问题,我们的住所被拍卖,全家被迫搬到郊区的一个小房子里。每日,我们应对纷至沓来的债务单都分身乏术,完全没有精力去原来的房子的信箱里看看是否有来自中国的信件。
我不愿意让钱院长和程云心担心,忙笑着说:“那时候搬了新家,一时就没有顾及上。”
“真没良心,搬家也不知道告诉我们换了地址,害我们天天担心。”程云心揪了一下我的脸:“不过晞晞,美国读书是不是压力特别大啊,你看你都瘦得肉都揪不怎么起来了。”
钱院长将程云心的手拍落:“那是你自己圆滚滚!”
“那都怪赵小伟,跑去学厨师,天天给我送吃的,让我当小白鼠。”程云心瘪了瘪嘴:“不过以后就可以都给晞晞吃了,让晞晞吃胖一点。”
“那也比你好,你看人家晞晞多有出息,都上大学了。”钱院长转头问我:“晞晞,你这次在国内待多久啊,就和云心住吧。”
我摇摇头:“我这次回国是交换项目,大概是一年左右。如果对方的孩子也同意,可能更长。不过项目规定我要住在交换家庭。”我的谎言脱口而出,我意识到,成为杨家的一员后,我说的谎话越来越多。
“交换家庭?那你和交换家庭说说呗,你就说你来我这里交换。”听闻我要回去,程云心有些失望。
“来你这里交换,交换什么?你倒是也考个大学去交换交换啊。”钱院长还是和以前一样,损起程云心来毫不手软。
程云心气得跺脚:“晞晞,你看你一回来,我又成捡来的小孩了。”
我被逗笑,看了眼手表:“院长,那我就先回去了。我一有时间就来看您。”
“那我怎么找你玩?”程云心忙问。
“我住宿家庭那边我还不太熟,还是我来找你吧。你放心,我会常来烦你的。”我回应道。
程云心只好点头:“那行吧。我送你出去。”
钱院长站起来,被我轻轻推回座位上:“院长,云心送我就好了。”
钱院长笑:“那你随时回来。”
我乖巧点头,程云心推搡着我出门:“好啦,道个别没完没了。”
走到门口时,一个壮硕的黑皮肤男孩骑着单车,拎着两个大饭盒出现在我们面前,豪爽地将饭盒递到程云心面前:“呐,大肘子!”
我被彻底逗笑:“赵小伟?”
“你咋知道我的?”正宗东北腔,赵小伟奇怪地看着我。
“什么你啊你的,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麦卓晞。刚刚从美国回来的。”程云心接过大肘子。
赵小伟立刻从单车上下来,对着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麦小姐,您好,我是赵小伟,正在猛烈地充满真诚地追求程云心,还希望您能够有力的出力,没力的多帮我美言几句。我以后天天请您吃饭。”
我偏过头笑程云心:“嗯……觉悟挺高啊。”
程云心大吼:“三,二……”
赵小伟立马翻身坐上了单车,骑着自行车离开,骑着还大喊:“明天,明天我送四只烤鸭来!”我乐不可支,程云心无奈地看了看手中的快餐盒:“怎么着?带回去给你的交换家庭吃?”
“可别,爱意满满,我可承受不起。”嬉笑打闹间,我的手机铃声响起,低头一看是熟悉的电话号码,我赶忙和程云心做手势道别,疯狂跑到另一个街区后,将电话回拨了过去。
“不好意思,刚刚没有听见电话响。”我努力控制着喘气声,以免被杨孜尧听出端倪。
“没关系,只是回到家没有看到你。”杨孜尧说。
我连忙说:“我出来逛逛。”
杨孜尧的声音依旧温和:“你现在在哪里,我来接你?”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回来。”我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对着空气疯狂摆手。
“告诉我位置吧,已经有些晚了。不然奶奶打电话来,我也不好交代。”杨孜尧坚持道。
我想了想,确实觉得有些疲惫,回过头看身后的店名:“这里有一间店铺,叫床边梦萦,嗯,是总店。我在门口,你知道这里吗?”
电话那头突然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杨孜尧的声音:“我大概十五分钟后到。你别站在门口,往右边挪一挪。”
“右边?”我看了一眼床边梦萦的右边,狠了狠心,视死如归地说:“好!”
十五分钟后,当杨孜尧看到我在大大的“惊悚乐园”的招牌下给从门内走出的情侣们派发矿泉水时,一脸疑惑地走上前来问:“你这是……”
从“惊悚乐园”店内传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是进店玩游戏的情侣们的叫声,我听了这会好一会儿,像被传染了一样,胆颤心惊的。在门口原本负责派发矿泉水的大妈从公共厕所回来:“谢谢你帮忙派水啊。你说你这么害怕,还非要站在这门口。”
杨孜尧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从我略有些颤抖的手上接回两瓶矿泉水递回给大妈。我和大妈打了个招呼,就跟在杨孜尧的后面回到了车上。
杨孜尧系好安全带,想了想,从副驾驶储物箱中拿出了几颗糖递给后座的我:“你觉不觉得一个惊魂未定的人给一群惊魂未定的人发矿泉水就更惊悚了。”
我接过糖:“是你说要我往右边挪一挪,我怕我换了地方,你就找不到我了。”
“我让你挪一挪是因为……”杨孜尧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对我说:“没事。”
我愣住,杨孜尧缓缓说:“其实,我的视力还不错,你站在哪里我都可以找到你的。”
我点点头,过了几秒才想到他可能看不到我的动作,我偏过头去看他,仿佛看见他的嘴角上扬,盯了几秒,他说:“你影响到我开车了。”
我赶忙回转过头:“啊,不好意思。”
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出现“亲爱的”这三个字,我惊慌地挂掉,脑海中浮现“李少爷”的脸。
“这么快就交了新朋友?”杨孜尧将车停在门口。
我正打算回答杨孜尧的问题,“李少爷”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右侧玻璃上。
他的脸几乎全部贴在玻璃上:“小家伙,居然又让我碰到你!”
杨孜尧已经从车上走下,将“李少爷”推开,帮我打开车门。
等我从车上下来,“李少爷”几乎是被杨孜尧拦在身后。
“你认识李牧棠?”杨孜尧选择先问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赶忙回答:“在街上碰见过,不算认识的。”
“她就是你奶奶从美国接回来的那个爆炸性人物?”李牧棠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杨孜尧及时解救了我:“很晚了,车借你开,快回家吧。”
“杨孜尧,你明明答应我,今晚让我喝光你的红酒的。”显然,李牧棠充满了不满。
“红酒明天快递到你家。”杨孜尧拉着我朝家中走去,待我们进门后将门反锁,对我叮嘱道:“少和他接触。”
我点头,又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杨孜尧认真地问。
“嗯……他是不是……”我故作沉思,目光在杨孜尧身上游走。
杨孜尧被我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无奈地摇摇头,随即注意到餐桌上放着的已经冰凉的外卖盒。他微微蹙眉:“还没有吃晚饭?”
“不好意思,我……”我有些愧疚,说到底是杨孜尧的一番心意。
杨孜尧笑:“所有女生都不喜欢晚餐吗?”
我摇头:“不是的,我很感谢你帮我准备的晚餐……”
“不需要感到为难,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奶奶。”杨孜尧打断我的话,并把家门钥匙交到我手里,“你是麦卓晞,那就做麦卓晞就好。”
我有些怔住。在福利院的那些年,我是一个懂事的、害怕给其他人添麻烦的孤儿;养父母在世的时候,我是一个懂事的、害怕给其他人添麻烦的养女;养父母去世后,我再次成了一个懂事的、害怕给其他人添麻烦的孤儿。我的身份,除了孤儿就是养女。如果让我做此刻的麦卓晞,那我便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骗子。准确地说,是一个贪心的、注定会给身边人带来麻烦的骗子。这样的麦卓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
杨孜尧将外卖盒中的食物拿盘子装好,我凑上前帮忙,轻车熟路地用保鲜膜将盘子包裹住。他抬头看我一眼:“我以为你会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没有答话。杨孜尧也没有再问,与我互道晚安后,走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我回到房间洗漱一番,睡前收到郑一贞的短信,询问我一切是否尚好。我回应后,本想关上手机,进入梦乡,却被一条短信拉回了现实。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条短信出自丁维安。不过,那也是我离开杨家的很久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