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杨孜尧离开后便没有再出现过,我也没有再向任何人打听过他的消息。那个夜晚的牵手,成了只属于我和他之间的纪念。
李牧棠如他所说,留在了纽黑文镇。他的一家家韩国连锁店越开越多,李牧棠也常来看望我,帮着我一起在图书馆摆放书籍。久而久之,他甚至比我还要熟悉耶鲁大学法学院图书馆书籍的摆放规律。
因为李牧棠嘴甜,薇薇安总是对他格外好,常在得知他会来后,多给他准备一瓶可乐。乔伊不知道杨孜尧的存在,便在我面前也帮着李牧棠说着好话。我向薇薇安和乔伊说起李牧棠之前女朋友无数的故事,她们连连摇头不信。
我无法辩解,李牧棠便在一旁扮作纯情:“你们啊,就要多劝劝卓晞,读书归读书,能不能等毕业了,就嫁给我。”
因为李牧棠的存在,连福特教授都笑着说,被爱与成为法律人并不冲突。福特先生的太太也是耶鲁大学的教授,二人琴瑟和鸣,平日里赌书消得泼茶香,惬意自在,令旁人艳羡。也因此,他对年轻人的恋爱总是祝福多些。
只是对于乔伊,福特教授几乎不过问她的个人生活,乔伊也从不提起。逐渐地,大家便都认为乔伊是一个事业至上的女性,不食人间烟火也意味着不为杂事烦忧。
一年多很快过去,乔伊博士毕业典礼在即,众人纷纷为她准备了礼物,庆祝她毕业后就可以进入美国最好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成为一名真正的律师。在博士毕业典礼上,乔伊作为优秀毕业生,再次作为代表上台发言。
我与李牧棠坐在台下。李牧棠问我:“你猜她会不会提起克鲁斯?”
“你觉得呢?”我反问李牧棠。
“我觉得会。克鲁斯去世后,杨孜尧把克鲁斯钱包里他与乔伊的合照寄给了乔伊,并且说明了这是克鲁斯的遗物。我后来在乔伊的钱包里看到过这张照片。”李牧棠说着,难忍遗憾:“真没想到这个大冒险家也是个痴情种。”
我转头用英文问薇薇安:“你觉得乔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薇薇安回答。
李牧棠此时的英文已经进步不少,在听过了薇薇安的评论后,他用中文问我:“你认为她不会?”
我想了想:“如果克鲁斯能参加乔伊的博士毕业典礼,你觉得,他会希望乔伊提起自己吗?”
未等李牧棠回答,我给出了我的答案:“克鲁斯不会的。克鲁斯会希望乔伊忘记他。只要忘记他,那么每一天都会是新生活。”
“所有乔伊不会提起他,至少不会在公开场合提起他。”我谈论着的人明明是乔伊,可其实说的也是我自己:“可是在她的心里,每时每刻都在默念他的名字。”
李牧棠笑:“小卓晞,你又拒绝我一次。”
我没有再回答。如我所料,乔伊出色的脱稿演讲赢来了万千掌声。乔伊说法律人的使命,在耶鲁大学法学院学习的经历和对未来社会法律体系的美好期待,唯独没有提起克鲁斯。我甚至猜想在乔伊的学士毕业典礼上,乔伊发现了在人群中的克鲁斯。
可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揭开他人的伤疤是可耻的。因此,我决心一辈子都不会再在乔伊面前提起克鲁斯。
乔伊博士毕业的半年后,因她所工作的律师事务所需要实习生,乔伊便推荐了我。在三轮笔试和两轮面试之后,我顺利地进入了乔伊所在的全美最有名气的律师事务所,拿着比图书馆高上许多的薪水,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卷宗整理工作。
我不再住在图书馆的员工休息室,而是为了方便,在律师事务所旁边租住了一间地下室。每天除了去上课,就待在律师事务所中。偶尔得闲,就坐在公园里对着鸽子背法律条文。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我打给方清树的钱款也愈来愈多,可是离还清麦雨时的钱的目标还是甚远。通过社交网络,我得知宋常柠在不久前生下了一个男孩,白白胖胖,很是可爱。我看了小朋友的照片许久,最终没有留下任何祝福。程云心偶尔会给我写邮件,字里行间除了“赵小伟“还是“赵小伟”。比如赵小伟自己开了一家餐馆,那家餐馆生意不错,可是今天碰到了吃霸王餐的客人,气得程云心站在街道中央破口大骂。如此种种的鸡毛蒜皮,却是人间烟火的幸福。
李牧棠的生意愈来愈忙,他往返于中国和美国之间,每个月来律师事务所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是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有时候,我和乔伊在律师事务所前方的台阶上吃三明治时,同事经过还会询问一句:“你的男朋友最近没来吗?”
李牧棠惯于宣告“主权”,我也基本不再矢口否认。我与李牧棠的关系,李牧棠心如明镜便好。非要撇得一干二净,是我不近人情。更何况,我也不打算和他人接触,有李牧棠作为“挡箭牌”,对我而言也是免去麻烦事的好理由。
只是我忽略了,对于李牧棠的家人而言,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在律师事务所实习满一年后,我的毕业也近在眼前。福特教授找到我,询问我未来的规划,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在福特教授名下继续学习研究生的课程。与此同时,律师事务所也将我纳入了潜在聘用者的名单。乔伊将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李牧棠正好来到了律师事务所。
“伊莱恩,你男朋友来了。”同事好心提醒。
我应声,向门外的李牧棠走去。李牧棠今天穿得格外正式。
我走近李牧棠:“穿西装、打领带,还有袖口。连头发都是特意做了造型,也不戴耳钉。李牧棠,你今天不正常呀?”
“是,我是肥鲇鱼,今天不黏了。”李牧棠对我眨眨眼睛,递给我一个纸袋。
我接过,发现里面装着一件淡粉色小礼服。
“麦卓晞,这些年来,我对你好不好?”李牧棠深情地看着我。
我晃了晃纸袋:“有事说事。”
“是这么个情况。我妈呢,非要我去相亲。我今年也才二十六岁,我妈就非要我去见我舅舅战友的女儿。我打听过了,那个女孩子啊,身高一米三,体重五百斤。我害怕。”李牧棠故作认真地说。
我忍不住笑:“你就编吧。以你家的家境和你妈妈对你的重视程度,能和你相亲的女孩条件怎么可能差?”
“反正我话已经说出去了,说我女朋友在耶鲁大学法学院读书,现在还在全美最好的律师事务所实习。我妈听了,那是感动地热泪盈眶啊。”李牧棠煞有介事地说。
“所以呢?”我问。
李牧棠讨好地说:“所以,今天晚上,赏脸和我妈吃个饭呗。”
我把纸袋递回给李牧棠:“衣服你拿回去吧,这个忙我帮不了。”
李牧棠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麦卓晞,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妈专程从中国飞过来,就为了见见我口中的正牌女友。你说你都做了我名义上的女朋友快四年了,就再帮我这一个忙呗。”
“李牧棠,我是麦卓晞。”我提醒李牧棠。
“我和我妈说,你叫伊莱恩。怎么?你不是伊莱恩吗?”李牧棠将我推进门内:“快去换吧,就一餐饭,配合我帮我演完这一场戏,送走我妈,一切万事大吉。”
我心想,上一次见到李牧棠妈妈时,我坐在车内,所以李牧棠的妈妈是从未见过我的。以“伊莱恩”身份出现的我,也不会令她联想到杨家的麦卓晞。李牧棠提出的这个请求虽然令我为难,但是应该不会带来太多麻烦。想来李牧棠在美国这么多年,对他的妈妈确实总该有个交代。
我在换衣间,换上了粉红色的小礼服。将头发散下来后,又微微补了补妆。从换衣间出来走到门口时,正好碰到同事。同事由衷地赞叹:“伊莱恩,这条裙子真漂亮!”
“不是裙子漂亮,是我女朋友漂亮!”李牧棠赶忙接话。
我无奈地摇头:“李牧棠。”
“我真害怕你叫我的名字。”李牧棠向我伸出手。
我用右手拍打他的手掌:“友情出演,不能有其他要求噢。”
李牧棠只好收回手:“那行吧,伊莱恩小姐,感谢你的帮忙。”
我坐上李牧棠的车,询问李牧棠近日来的生意状况,听到他咳嗽了两声,便说:“工作再忙,也还是要注意身体。”
“怎么?想管我啊?”李牧棠笑:“那毕业以后做李太太呀。我等下就和我妈说。”
“我这是人道主义关怀。”我回答:“如果你喜欢我们学院的女孩,我认识一个韩国女孩,比我低一届,是我的学妹。性格很乖巧,也不会和你斗嘴……”
“也叫麦卓晞吗?”李牧棠问。
我反驳:“你不是说要找天蝎座吗?可是我不是天蝎座呀。”
“算命先生说的话,听听就是了。”李牧棠将车停在一家西餐厅门口:“到了,伊莱恩小姐。”
门童帮我拉开车门,我走下车。李牧棠将手插在腰间,站在我面前。
“你要干嘛?”我问。
“女朋友挽着男朋友的手臂,总不过分吧?演员,要注重细节。”李牧棠说。
我笑,摇摇头:“我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演员。”说完便自己向门内走去。李牧棠长叹一口气后,只好追上来。
李牧棠的妈妈坐在靠窗的位置,期待地看着我与李牧棠的方向。
我甜甜地喊了一句“阿姨好”,李牧棠的妈妈便笑得合不拢嘴:“好,好。”
李牧棠想先落座,被李牧棠的妈妈低声呵斥:“人家伊莱恩都还没有坐呢!快帮伊莱恩拉椅子。你平日里的绅士哪里去了?”
我憋着笑,看着李牧棠顺从地帮我将椅子拉开。
“谢谢。”我说。
“他帮你拉椅子是应该的。伊莱恩啊,我听牧棠说你现在在耶鲁大学法学院读书,是不是快毕业了呀?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啊?你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实习,工作忙不忙呀?以后要做律师吗?我听说女孩子做律师,很辛苦的叻。”李牧棠的妈妈笑容满面,一大堆的问题抛来,我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
“妈,你这么多问题,会吓着伊莱恩的。”李牧棠不满地说。
“你懂什么?我是在关心伊莱恩。”李牧棠妈妈白了一眼李牧棠:“你看人家伊莱恩,耶鲁大学法学院在读,还在全美国最好的律师事务所实习,又漂亮又有能力,你再看看你,就知道折腾餐厅。开那么多家餐厅,也不知道把自己吃胖一点!”
我听着李牧棠妈妈与李牧棠的对话,忍不住笑意。李牧棠的父亲虽然去世得早,可是在他的关怀下,他仍处在被爱包围的状态下。也因此,才有这么开朗乐观的性格。
“阿姨,我正在申请继续读研究生,应该还会在耶鲁大学。”我回答。
李牧棠妈妈面露难色:“还继续读书啊。”
“妈,读书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好好读书吗?”李牧棠帮我说话:“伊莱恩的每一门成绩可都是全A,到时候你有一个博士媳妇,多有面子。”
“妈这还不是怕伊莱恩太优秀了,嫌弃你吗?”李牧棠妈妈转而对我说:“接着读书也好,反正这小子从小就不爱读书。高考的时候走大运,好不容易考上了枫大,又因为考试挂科留级了三年。本来听说和我一位世交的孙女一个班,还希望能互相帮助,没想到那小丫头又回纽约了。当时他和我说要去美国做生意的时候,我还百般反对。后来听人说他总往耶鲁大学跑,我还以为他想继续读书,没想到是为了见你。挺好,挺好。”
李牧棠听他妈妈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连忙叫服务生:“麻烦把菜单给我们。”
“急什么?还有人没到呢。”李牧棠妈妈说。
“还有谁来?不是说你来见了伊莱恩,你就回去吗?”李牧棠偷偷看我,我只好向他在桌子下比了一个“三”的手势:“三顿饭。”
李牧棠连忙点头,小声说:“没问题。”
李牧棠妈妈看了一眼手机:“他说他们在停车,应该快到了。”李牧棠妈妈话音刚落,就朝门外招手:“他们来了。”
我和李牧棠顺着李牧棠妈妈招手的方向望去,一位珠光宝气的老太太和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男性正向我们走来。
郑一贞与杨孜尧。时近四年,我们在这个场合下,再次相见了。
李牧棠赶忙拉起我的手,对他妈妈说:“我想起我们晚上还有事,妈,我们先走了。”
“诶,你们怎么突然有事呀?郑奶奶和孜尧又不是外人。郑奶奶来美国疗养,孜尧正好来看她,我就邀请他们一起来吃饭了。”李牧棠妈妈也站了起来。
骑虎难下,李牧棠担忧地看着我,转头对他妈妈说:“妈,我们……”
“牧棠啊,你妈妈打电话来说,你找了个名牌大学的女朋友。你小子啊,总算是浪子靠岸了。”郑一贞和蔼地笑着。
我背对着郑一贞和杨孜尧,他们的脚步声每一刻都在提醒我,他们正离我越来越近。
“牧棠,你看,大家多么关心你呀。”李牧棠妈妈走上前,迎接郑一贞和杨孜尧。
“阿姨好。”杨孜尧向李牧棠的妈妈问好。
我把头低得很下,李牧棠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没有挣扎,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这位就是伊莱恩小姐吧。”郑一贞问。
“是的是的。伊莱恩,这位是我们家的世交,郑奶奶也是自小看着李牧棠长大的。”李牧棠的妈妈将我们介绍给彼此认识:“伊莱恩啊,在耶鲁大学法学院读书,每一门功课都是A呢。”
我只好将头抬起来,笑容僵硬地配合着李牧棠的妈妈,始终不敢直视郑一贞和杨孜尧的眼睛。
“伊莱恩?”郑一贞保持着笑容:“耶鲁大学法学院,和牧棠真是郎才女貌啊。”
郑一贞说着,又对杨孜尧说:“你要多学学牧棠,人家都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女朋友了,你还整天忙于工作,也不操心操心自己。”
“那个姓丁的女明星,不是孜尧的女朋友吗?”李牧棠妈妈问。
“那都是八卦杂志乱写的,不可信。”杨孜尧如根本没有认出我一样,对李牧棠说:“我们这么多年兄弟,交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还瞒着我,真不够意思。”
李牧棠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说好的,如果我先找到,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怎么不可信?”郑一贞的眼睛看着李牧棠的妈妈,其实是在对我说:“丁维安从高中就和我们家孜尧谈恋爱了。后来两个年轻人闹别扭,这才分开了一段时间。我们孜尧啊,这些年没谈恋爱,不就是为了她吗?”
“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五年而已。”杨孜尧看着我。
郑一贞嘴角微微一笑:“时不我待。牧棠,要珍惜手中的幸福噢。”
“哎呀,我们别光顾着说话,点菜吧。伊莱恩晚上还有些事情,是吧?”李牧棠妈妈询问我。
“嗯,是的,律师事务所还有些事情。”我回答。
李牧棠叫来服务生,服务生给我们每个人都送来一份菜单。每个人都依次点餐后,轮到了我,我刚想开口,杨孜尧帮我点了一份食物:“这位小姐的主菜要一份美式牛扒,五分熟。”
美式牛扒,五分熟。是我在律师事务所聚餐时,唯一会点的食物。因为吃起来快且饱腹感强,不耽误我之后的工作时间。在不联系的这几年里,杨孜尧能准确知道我选择食物的习惯,如果解释是“巧合”,我不会相信。
“伊莱恩小姐,这家西餐厅的美式牛扒是招牌菜,我帮你点了,你不会介意吧?”杨孜尧彬彬有礼地问我。
李牧棠妈妈忙对李牧棠说:“学学人家孜尧,对女孩多体贴。”
李牧棠此时记挂着我的感受,对于他妈妈没有经过他同意就把郑一贞和杨孜尧叫来的举动十分不满,却见郑一贞和杨孜尧没有要提起往事的意思,便顺水推舟:“妈,其实今天我让你和伊莱恩见面呢,是想谈一下我们的婚期。”
“伊莱恩,真的吗?你愿意嫁到我们李家吗?”李牧棠妈妈听了李牧棠的话,欣喜万分。很显然,李牧棠的妈妈十分满意我现在的身份——耶鲁大学法学院高材生,同时也是全美最好的律师事务所的实习生。怎么看,都是一个拿得出手的媳妇人选。
嫁给李牧棠,是诸多女孩的梦想。嫁给李牧棠,欠麦雨时的钱自此不复存在。嫁给李牧棠,有一个喜欢我的婆婆,有一个支持我追求法律梦想的丈夫。怎么看,嫁给李牧棠,都是也给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可是这个选择,却出现在杨孜尧和郑一贞都在场的时刻。
我有些懊恼,我当然知道李牧棠在此时提出这个话题,是在向杨孜尧示威。如果此时我拒绝,不仅会让李牧棠下不来台,也会令两家的关系陷入僵局。李牧棠犹如在赌博场上,不同的是,我答应了,是他输,我不答应,还是他输。
就在我沉默之时,郑一贞开了口:“伊莱恩一看就是好姑娘。牧棠如果能娶到这么好的姑娘,是牧棠的福气。孜尧,你说呢?”
杨孜尧微笑着看着我:“是啊,能娶到这么好的姑娘,真是福气。”
服务生将前菜端上来,我忽然胃里一阵恶心,忍不住背过身去,用手捂住了嘴。
“卓……伊莱恩小姐,你怎么了?”杨孜尧立刻站起身,又被郑一贞扯回了座位上。
我回过头来:“没事,可能是有些不太舒服。阿姨,我想先回去休息。”
“牧棠,你先送伊莱恩回去休息吧。”李牧棠的妈妈不知为何,面露喜悦:“伊莱恩,回去好好躺着噢,阿姨改天再来看你。”
“还来看?今天不是看过了吗?”李牧棠立刻说。
“你这小子!你懂什么?”李牧棠的妈妈说。
我站起身,再次向李牧棠的妈妈表示歉意,又对郑一贞和杨孜尧说:“那你们慢慢用餐吧。”
李牧棠牵着我的手,走出了西餐厅。门童将车开到我们面前,把钥匙还给了李牧棠。
“回事务所还是换个地方吃饭?”李牧棠问。
“我想自己走走。”我回答。
李牧棠拒绝了我的要求:“不行。”
“那送我回学校吧,我想去图书馆查些资料。”我说。
李牧棠发动车子。车开出了两个街区,李牧棠才说:“我不知道他们会来。”
“我知道。”我说。
“刚刚你那样,我妈肯定以为……”李牧棠坏笑着。
我想了想,瞬间反应过来:“我是因为早上没吃饭,忙了一天,饿得反胃!”
“我知道啊,可是我们这不是来不及解释嘛。”李牧棠接着说:“放心吧,麦卓晞,我会对你负责的。”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从车上踹下去。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我吓唬李牧棠。
李牧棠立刻投降:“好啦,今天反正把我妈糊弄过去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让你这么为难了。”
“那还差不多。”我说。
“下次见面的话,就安排在我们婚礼好了。”李牧棠郑重其事地说。
我要不是担心驾驶安全,一定如我所说把李牧棠踢下车。
我的手机震动两下,提醒收到了新邮件。我打开邮箱,发现邮件来自程云心。
满屏的感叹号和心形符号彰显着程云心的幸福。“李牧棠,下个月我要回国一趟。”我说。
“行啊,你去哪我去哪。”李牧棠说。
我无奈:“李牧棠,程云心婚礼没有邀请你。”
李牧棠笑:“我包足够的份子钱,我就不信,程云心还能拒绝我。”
“财神爷上门,谁能拒绝?”我笑。
李牧棠将我送到图书馆门口,我催促他离开:“快去忙你的事情吧。”
“真的不一起吃晚饭?”李牧棠问。
“不了。”我说。
李牧棠耸耸肩:“那我只能去挣娶你的彩礼钱了。”
“李牧棠……”我还没说完,李牧棠大声说:“麦卓晞,我今天真开心。”
看着李牧棠开着车离去,我站在图书馆门口,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一条不合场合的淡粉色小礼服。我看着身上的小礼服,自嘲地说:“也好,起码今天的我,还很漂亮。”
因为穿着不恰当,我干脆搭乘地铁,直接回到了租住的房子里。
洗漱过后,换上了便服后,我才感到彻底的放松。再次见到杨孜尧,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依然牵动着我的心弦。
五年,能等。杨孜尧,他好像还在等。我也在等,可是我没有机会告诉他。
也许我们都等错了,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们,哪条路,才是通向幸福的道路。
和杨孜尧见面后,我常常幻想杨孜尧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走在路上时也会冷不丁向后看,寻找着杨孜尧的身影。可是,杨孜尧再次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
由于回国的机票我购买的是经济舱,李牧棠在无法说服我和他一起坐头等舱后,居然“屈尊降贵”买了我身旁的位置。
“是不是不习惯?”我问。
“不就是全新体验嘛。”李牧棠口头说着不在意,可是飞机飞行两个小时后,睡梦中的他就开始不自然地扭动着身体,不停换着姿势。
我将毯子轻轻盖在李牧棠的身上,他的头缓缓靠在我的肩膀上。
看着李牧棠睡着的样子,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李牧棠于我,仁至义尽,而我于李牧棠,是抱歉再抱歉。
李牧棠醒来时,我的肩膀已经几近僵硬。
“你怎么不叫醒我?”李牧棠赶忙帮我捏了捏肩膀。
我侧过身,不让李牧棠碰我:“我在还账,还一点是一点。”
“我偏要你还不清。”李牧棠赌着气。
我哈哈大笑,换了一个话题:“程云心婚礼,不准提你也在美国的事情。”
“晚了。钱院长已经知道我是为了你才去美国的了。”李牧棠怕我生气,立刻站起身:“我去后面舒展一下筋骨。”
“你是去看哪位空姐漂亮吧。”我笑。
“吃醋吗?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李牧棠嬉皮笑脸着。
待我们到达白云机场,已经临近傍晚。李牧棠在我的严格要求下,只带了一个登机箱。
我们并肩向出口走去,突然涌上了一堆年轻男女,拿着灯牌和横幅向我们相反的方向跑去。
“欸,你们别跑啊。”李牧棠叫着,故作生气地嘟起了嘴:“我还以为本少爷风采不减,有一众小粉丝呢。”
我忍不住嘲笑他:“你看看你,十几个小时下来,这么憔悴,哪个女生能喜欢你?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坐头等舱吧,别来我这里凑热闹了。”
李牧棠叹了口气:“也就你,不懂珍惜。”
我笑着,抬起头,无意间注意到机场的广告牌。丁维安黑发红唇,冷艳不可方物。大大的艺术字体写着她的名字。
“丁维安在国内现在很当红呀。”我感叹道。
“她的上位史,不提也罢。”李牧棠催促着我离开。
“丁维安,我爱你!”一个高亢的男声回荡在机场大厅里。我回头望去,原来刚刚那群粉丝是来接丁维安的飞机的。
丁维安穿着皮靴和短裙,戴着黑色墨镜,被十几个保安簇拥着。她不停向粉丝挥手示意,摆出不同的姿势供粉丝拍照,时不时还能听到粉丝的尖叫声。
“别看,不准学。”李牧棠拉着我的行李箱往前走。
我追上去:“学什么?”
“千万不能走到聚光灯下,你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那我更没机会了。”李牧棠说。
我笑:“不走到聚光灯下,你也没机会。”
我和李牧棠走到停车场,李牧棠的妈妈提前派了司机来接我们。我向司机问好,司机大叔笑着说:“伊小姐好。”
我回头对李牧棠低声说:“我回个国,连姓氏都改了。”
“上车吧,伊小姐。”李牧棠帮我拉开车门。
我坐上车,司机疑惑着问:“那不是杨家的那位吗?”
我通过车窗向外看,杨孜尧站在一辆车旁,抽着烟。我从未看过杨孜尧抽烟的样子,也从不知道他何时开始抽烟。他曾经是连一瓶冰水都不肯放纵自己的人,如今却满脸疲态地吐着烟圈。
“去打个招呼?”李牧棠问我。
“不去了。”我摇头:“师傅,咱们开车吧。暖枫福利院。”
司机发动了车,我们的车经过杨孜尧身边时,我通过车窗,看到丁维安正向杨孜尧的方向走来。
“要不要问我他们的故事?”李牧棠说:“你问我就说。”
我还是摇头:“参加完程云心和赵小伟的婚礼,我就要回学校了。暑假的时候,我要和乔伊一起去一趟纽约,有一宗案子,需要我们协助。”
李牧棠从车的后座拿出一堆零食,递给我:“难得回国,这都是美国吃不到的。”
我接过:“挺好,正好送给小朋友们。”
李牧棠用手捂住胸口:“你真是太狠心了。”
这些年来,我太习惯与李牧棠之间的打闹。虽然我从未接受过李牧棠在金钱上的帮助,可是他给我的带来的快乐,我从未否认过。
暖枫福利院已经翻修过,进门的地方放了两大盆绿色盆栽。铁栏杆上挂满了彩带和气球,大红色的地毯一路铺向大厅。
我与李牧棠一同往里走,一个小男孩冲出来抱住了李牧棠:“帅哥叔叔!”
是沈延年,四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
“延年,还认识我吗?”我问。
沈延年疑惑地看了看我,忽然惊喜地叫出声来:“是姐姐!”
我笑:“真乖。”
李牧棠却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延年,白给你送那么多好吃的了。你叫我叔叔,叫她姐姐,我还怎么追求她?”
沈延年做了个鬼脸:“孜尧哥哥说了,只能喊你叔叔。”
“杨孜尧,你怎么无处不在。”李牧棠恨恨地说。
“带我去找云心姐姐,好吗?”我问。
沈延年乖巧地点头,又看了看杨孜尧:“帅哥叔叔你不能去,小伟哥哥说了,女孩子的房间男孩子不可以去。”
“那你呢?你不也是男孩子。”李牧棠居然和沈延年较起劲来。
“我是小孩子。”沈延年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摊摊手:“爱莫能助。”
李牧棠只好对沈延年做了个鬼脸:“明天再来找你麻烦。”
我挥手告别李牧棠,随着沈延年一起走进程云心的房间。
“云心。”我喊程云心的名字。
程云心正抱着储蓄罐算钱,听见我的声音后,跳到我面前:“赵小伟说在门口等你,他人呢?”
“赵小伟?我没有看见他呀。”我说。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能做一件靠谱的事情。”程云心说着拨打赵小伟的电话:“你接晞晞,晞晞人呢?”
“我在门口一直蹲着呢,没瞧见他俩呀。”赵小伟无辜地说。
“你搁后门蹲着,你上哪瞧他们呀?”程云心模仿着赵小伟的东北口音,我在旁听着忍不住笑。
“得了,你可拉倒吧,回家趴着,等我明天传唤你。”程云心挂断了电话。
沈延年肉乎乎的小手扯了扯我的衣角,我问:“怎么了?”
“孜尧哥哥明天会来吗?”沈延年满脸期待:“我的数学考试拿了满分噢,我想告诉他。”
我笑:“你今天乖乖睡觉,明天他可能就会出现了。”
沈延年露出两颗小虎牙,对我和程云心说:“玻璃去跳楼咯。”说完,便一蹦一跳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玻璃跳楼,真不知道杨孜尧都教他说些什么咒语。”程云心把床让给我一半:“我妈今天和杨孜尧去签什么捐赠条款了,我们不用等他。”
“杨孜尧?”我问:“他要捐赠什么?”
程云心打了个哈欠:“是丁维安要捐赠桌椅,托杨孜尧做个中间人。丁维安最近丑闻缠身,要赶快做些公益,换一些正面报道。”
我靠近程云心:“真好,你就要出嫁了。”
“突然煽情?”程云心嘿嘿地笑,也靠近我:“可是我还没有完全瘦下来,你看我的肚子呀,还有一层游泳圈。还好赵小伟也胖,有他和我做对比,我也不怕。”
程云心抬起手臂,指着自己的手镯说:“这是赵小伟买给我的。还是杨孜尧陪他去的呢。晞晞,我觉得杨孜尧喜欢你。不是兄妹的那种喜欢。”
能被程云心这么粗神经的人察觉到杨孜尧的情绪,足以可见杨孜尧在福利院时有多落寞。
“你也喜欢杨孜尧。”程云心的这句话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我从床上坐起来:“我要去洗漱了。”
“我也邀请了杨孜尧来参加我的婚礼!”程云心在我身后喊。
已经四年多了,距离五年,还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即使我明白我的心意,可是杨孜尧又从何得知呢?熬过了五年,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
所有人都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可是人们从未给出过清晰的打开死结的方法。
第二天早早地醒来,和化妆师一起帮程云心穿上婚纱,打理她的妆发。钱院长喜气洋洋,小朋友们欢呼雀跃,街坊四邻都来道贺。赵小伟打着领结,胖胖的身体将衣袖绷到极致,小眼睛因为喜悦眯成一条缝。
李牧棠在我帮程云心清算份子钱时找到我:“嘿,小财迷。”
我把红包堆在一旁,背对着李牧棠:“不要影响我算账。”
“数学系肄业生算钱,能算清楚吗?”李牧棠笑。
“那也比你这个几年都难以毕业的人强。”我毫不示弱。
李牧棠站在我面前:“他来了,一个人在院子里。”
“谁?”我明知故问。
“晚上我们就要回美国了。”李牧棠说:“麦卓晞,我不是君子,但是我也不是小人。”
我看着桌上的红包,李牧棠推我离开:“我不会私吞的!我们婚礼的时候,红包再给你算,总可以了吧?”
我走到院子里,杨孜尧正蹲在一株小树苗前,给小树苗浇水。
“嘿,好久不见。”我说。
杨孜尧回过头来,见是我,站了起来:“是好久好久了。”
“四年了。”我说。
“是四年又十七天。”杨孜尧补充。
我笑:“你应该去读数学系。”
杨孜尧伸出双臂:“能给我一个拥抱吗?”
我走上前抱住杨孜尧。
“这次拥抱,不像树袋熊挂在我身上了。”杨孜尧摸摸我的头:“我的麦卓晞,一个人辛苦了。”
杨孜尧说完,松开了我:“充电结束。”
“你要走了吗?”我问。
“我要继续战斗了。”杨孜尧保持着笑容。
“我没有和李牧棠在一起,那次是帮忙。”我解释。
杨孜尧笑:“我知道。”
“我拿到耶鲁大学硕博连读的录取通知书了,全奖。”我说。
“我也知道。”杨孜尧笑。
我接着说:“我讨厌你对我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的状态。”
“那作为补偿。”杨孜尧走近我,在我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明明我很清楚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大厅里欢声笑语,院子里的幸福也包裹着我。即使这幸福稍纵即逝,我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未来可期”这四个字的力量。我清楚地知道我在爱,也被爱,时间啊,它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感到窒息。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立刻用手擦掉,眼泪又掉下来。
“这风怎么这么大呀。”我低下头看手表:“你快走吧,我也得回去了。哎呀,李牧棠可千万别把程云心的红包都拿走了呀。哦对,我还有行李没收拾。”
我胡言乱语地说着:“你最近工作很忙吧,一看就没有好好休息。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我到了就和你联系噢。哦不对,我们不能联系。那就下次再见吧。”
我极力睁大眼睛,妄图控制住眼泪,却毫无用处。
杨孜尧伸出手,把我的眼泪擦去:“下次不会再让你哭了。”
我努力挤出微笑,胡乱擦去眼泪:“没有哭,我是太开心了,见到你太开心了。”
杨孜尧苦笑:“看来我摁错了开关呀。”
我没再说话,转身往屋内跑去,迎面撞在李牧棠身上。
李牧棠递给我一张纸巾:“还好我早有准备。”
“嗯,这样比较卫生。”我接过纸巾。
李牧棠拉着我,走进了程云心的房间,将门锁上:“哭吧,只有我在这里。”
“是风太大……”我坚持着。
“小卓晞,我这辈子只输给你。”李牧棠叹了口气:“如果你要为其他人流泪,又为什么要让我碰到你呢?”李牧棠走出房内,关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终于放心地哭出声来。
如果这就是谎言的代价,那么这个代价,要用多少泪水才能填满呢。我不知道李牧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那一句“对不起”,但是我清楚地听到了杨孜尧对我说的那一句:“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