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里,杨孜尧带着我与李牧棠在墨尔本动物园看了数不尽的猴子们和各种澳洲特有的动物,还去了被称为地球上最美的沿海公路的大洋路。
整个旅程中,杨孜尧不可谓不是无微不至。他能充分考虑到气温的变化,紫外线指数对人体的影响程度以及路程长短导致的疲惫感。在返程的路程中,我多希望我们可以一直保持着现在的状态,简单又纯粹,脑海里只有蔚蓝的大海和突然跳到玻璃窗面前对着我们吐舌头的猴子。
可是我很清楚,灰姑娘的南瓜车正在来的路上,等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后,一切将戛然而止。
这一点我很清楚,杨孜尧也很清楚,只有李牧棠认为,未来很长,长到可以包含望不到尽头的快乐。
傍晚,我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时,李牧棠突然凑近我,从怀中拿出一包薯片:“本少爷测试过了,最好吃的一款。别告诉你哥,他看到了又要说我带坏你,天天吃垃圾食品。”
我大笑:“你这么怕他?”
“不是怕。”李牧棠靠在沙发上:“明天的日子比较特别,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做任何让你哥不开心的事情。”
我并没有忘记,次日便是杨孜尧母亲孙孟萍的祭日,也是麦晴的生日。接踵而至则是杨孜尧与克鲁斯的期中飞行测验。杨孜尧的期中飞行测验结束后的三小时,就是我需要赶赴机场的时间。我没有提这件事,只是因为我也没有想好,要以何种语气去提起。
我拿着遥控器换了一个台,电视中播放着今日新闻。墨尔本布尔街传出连续的爆炸声,汽车起火。警方已然将现场封锁,事故附近商业活动被全部暂停,人们被要求留在室内。《卫报》记者称:“现场有巨大的火焰,还有砰砰砰的爆炸声。现场全是烟雾和恐慌的人们。目前,至少三人受伤被送往医院,一人颈部受伤,疑似情况危急。”
“还好我们今天没出门。”李牧棠调整姿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侧躺在沙发上:“小卓晞,明天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杨孜尧。”我说。
“什么杨孜尧?我问你要什么礼物。”李牧棠不解。
我站起身:“我是说杨孜尧回来了。”走到大门旁,将大门打开。
杨孜尧和克鲁斯提着大大小小的超市购物袋走了进来,克鲁斯对我笑,用英文告诉我:“杨孜尧说明天是你的生日,明天我们一起庆祝。”
克鲁斯自然是不知道杨孜尧母亲的祭日也是明天这件事。我只好接过克鲁斯手中的购物袋:“我来拿吧。”
“你去看电视吧。”杨孜尧将门关上,又看了一眼电视里播报的新闻:“墨尔本近来这些案件确实比以往多些。”
“你们要注意安全。”我有些担心。
克鲁斯大笑,对杨孜尧说:“真羡慕你,有人担心你。”
由于我们所用的沟通语言是英语,躺在沙发上的李牧棠站了起来,走到我们旁边,却是对着克鲁斯用发音极其奇怪的英语说:“我正在努力学习英语,所以如果你说我坏话,我是可以听得懂的。”
克鲁斯闻言大笑,用手势表示“OK”后,李牧棠这才心满意足地帮着杨孜尧将食物塞入冰箱。由于李牧棠的胡塞毫无章法,杨孜尧只能苦着脸拒绝李牧棠的帮助,自己再有条有理地将食物置放入冰箱。
李牧棠不服气地回头问我:“你哥是不是太讲究了些?”
“你确定你要问我?我是唯杨孜尧至上主义者。”我笑得开怀。这句话我是用中文说的。说过后克鲁斯看着李牧棠气急败坏的样子,疑惑地问杨孜尧我刚刚说了什么。
杨孜尧用英文解释:“她说,我是唯麦卓晞至上主义者。事实上,你知道,她说的没错。”
克鲁斯也笑,对我说:“是的,我可以作证。”
李牧棠对我们恢复英文沟通这件事已然见怪不怪,干脆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我听杨孜尧说,你这几日常常很晚睡。如果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可以先回房间。”克鲁斯提醒我。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很晚入睡,杨孜尧已然有所察觉,只好坦白:“有些课前阅读,需要提前看看。”
克鲁斯笑:“你和杨孜尧形容得一点都不差。”
“哦?杨孜尧是怎么说我的?”我问。
杨孜尧想制止克鲁斯:“克鲁斯,让卓晞去忙吧。”
“她说你是……”克鲁斯正想说,再次被杨孜尧打断:“克鲁斯!”
“好,我不说,我不说。”克鲁斯立刻背过身去。
我放弃追问:“那明天见。”想了想,又对着杨孜尧补充:“今天呢,玻璃会努力早一点跳楼。”
杨孜尧温柔地笑:“好,那明天奖励你吃炸鸡腿。”
我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看着满屏的英文,想到杨孜尧就在一门之外,便觉得安心。又因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不能再在我一门之外,而觉得惋惜。
正想着,我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归属地是中国。我的手机卡是来墨尔本之前,杨孜尧在网络上办理好后,直接寄给我的。按理来说,不会有旁人知道我的号码。但转念一想,也不对,如果有人想知道,她便能知道。那个人,就是郑一贞。
按下接听键,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等待对方先说话。
“和孜尧相处得如何?”郑一贞先开口。
“他考到飞行员执照便会回到您身边,进入长川酒店。”我说。
“我知道,他已经答应我了。”郑一贞并不惊讶。
我自觉好笑,似乎任何在我看来是重大决定又或是爆炸性消息的事情,在久经风浪的麦雨时和郑一贞看来,都不过是均在掌握之中、计划之内的事情。枉费我惴惴不安,辗转反侧。
郑一贞接着说:“虽然知道明天不是你的生日,还是要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奶奶,之前的事情……”我因郑一贞的关怀而开始称呼她“奶奶”。
郑一贞打断我:“什么时候走?”
我回答:“我订了明天晚上的机票,看完杨孜尧的期中飞行测验就走。”
“去纽约?”郑一贞问。
“不是。”我如实以告,却也是点到为止,没有说出真正的目的地。
郑一贞也没有追问,她接着说:“福利院那边我以长川酒店的名义捐了一笔钱,那个叫沈延年的小男孩你不用挂怀。”
“什么条件?”我问。郑一贞是商人,她从不做赔本买卖。如果说麦雨时帮我是出于对我的同情和对方清树的承诺,那么郑一贞一定是有所图,才会有所付出。
“五年内,不准告诉杨孜尧你的真实身份,也不准和杨孜尧有任何联系。”郑一贞说。
“五年?”我惊讶。我早已答应了郑一贞不会将我并不是麦晴这件事告诉杨孜尧,一早做好了离开后,由郑一贞说我回了麦雨时身边的准备。郑一贞却一掷千金,只为能让我将整个谎言守得更久一些。
“为什么?“我问。
郑一贞说:“我要最大程度保护杨孜尧,不让他沾染任何一丝一毫的谎言。”
即使明知道郑一贞的理由是多么荒谬,我也无意揭穿。如果郑一贞真如她所说,不希望杨孜尧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大可用其他方式来威胁我,而非向我示好,以免我情急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我本来也没打算再和他联系。”我说。
“卓晞,你是一个好孩子。一言为定。”郑一贞的这句话带着先决条件。郑一贞的意思是,如果我守口如瓶,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我当时是听她话的好孩子。
“杨孜尧他其实很爱您,也很尊敬您。您放心,我既然要消失,就不会再与他有任何联系。无论如何,我非常感激您捐助福利院。”为了让郑一贞放心,我再次强调我将在离开后不再与杨孜尧联络。
郑一贞却叹了口气:“能有五年,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早些睡吧。”
“晚安。奶奶您注意身体。”我说完后,手机中显示“通话已结束”的提醒。
无论郑一贞是出于何种原因打来这个电话,无论在这个原因背后的考量将会令事情有怎样的走向,我都不打算去探究了。当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不过是每个人棋盘中的棋子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根本不具备影响大局的能力。
目前来说,我唯一能做也想做的是,跳出她们的棋局,做自己人生的主宰。于是,我将手机调至静音,扔在了床上。
看完文献,钟表指向两点四十。我翻身坐在床上,看到在床的角落呆坐着的树袋熊娃娃,顺手抱起它,回想起杨孜尧的音容面貌。
一个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遇见太好的人,不是一件好事。过尽千帆皆不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在十九岁的这一年,遇见了杨孜尧,这是我的幸运,而非不幸。但是遇见了却只能无声告别,这是我的不幸,而非他的。
这样想着,也就能逐渐睡去。第二天醒来,居然意外地睡了一个懒觉。日上三竿时洗漱一番,我刚推开房门,李牧棠便蹿到我面前,给我戴上了生日帽:“小卓晞,生日快乐!”
我四下张望,没有看见杨孜尧和克鲁斯的身影,用手扶住生日帽,问李牧棠:“他们呢?”
“我和杨孜尧说你喜欢吃可乐鸡翅,他就和克鲁斯一起去买可乐了。”李牧棠说。
“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吃可乐鸡翅了?”我惊讶。
李牧棠心虚着:“欸?你没有吗……”
“天天打着我的名义使唤杨孜尧,李牧棠,你都不会害羞的呀?”我走到餐桌前,发现杨孜尧已经用碟子分装好了即将烹饪的食材。如果不是李牧棠突然向杨孜尧提出这个要求,可能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正在烹煮食物回头对我笑的杨孜尧。
李牧棠蹭在我面前:“哎呀,我蹭我自己真命天女的,有什么好羞的呀。”
趁着杨孜尧不在,我突然觉得有必要给李牧棠以暗示。在我与郑一贞和麦雨时的这笔“交易“也好,这场“骗局”也罢,李牧棠都完全不应该牵扯其中。他素来以真心待我这个朋友,贸然离去,对于李牧棠而言,怎么说都不公平。
“李牧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情我只说给你听。”我认真地说。
“杨孜尧也不知道吗?”李牧棠饶有兴致,故意用双手拉长耳朵:“说吧,本少爷准备好了。”
“我即将回美国。”我试图将语速放缓,观察着李牧棠的反应。
李牧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的英语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真去美国生活,我们能不能居住在华人区?”
我预设了无数种李牧棠的反应,他可能是震惊地疯狂推搡我的肩膀质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中国,可能是满含泪水用全身肢体表达对我的不舍从而希望能把我留在身边,可能是哀怨地哭诉自叹命运的不公把我带去他的身边又让我离开。唯独没有想到,在李牧棠的设想里,从没有与我分开这一项。在得知我要回到美国的消息时,他第一时间考虑的是去了美国之后,凭自己糟糕的英文水平要如何生存。
“李牧棠,我说真的。”我严肃地说。
李牧棠坐在高脚椅上:“我也是说真的。”
“我回美国是去读书的。”我说。
李牧棠想了想:“你要回你妈妈那里?没事,你妈妈喜欢我,因为我很……”
“好的,我知道你很帅,我们可以结束这个话题了。”我真佩服李牧棠,他总能随时将认真严肃的话题变成没头没脑的玩闹。
李牧棠坐在高脚椅上转了个圈,我拿起了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要回美国这件事,你奶奶和你妈妈都同意吗?你哥知道吗?”李牧棠问。
“她们都同意了。我到了美国之后,奶奶会告诉杨孜尧,我不打算告诉他。”我回答。
尚不需要我请求李牧棠帮我保守秘密,李牧棠竟然率先认同了我的做法:“对,别告诉他。让我多享受一下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的专属感!”
我只能笑。李牧棠又坐在高脚椅上转了个圈,可是没有扶稳,从高脚椅上摔了下来,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李牧棠个子高,此刻以半拥抱的方式靠在我身上。我刚想推开他,杨孜尧将门推开了。
李牧棠居然顺势抱着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口中煞有介事地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喜欢我,喜欢我也不用这么主动嘛!”
杨孜尧走上前来,把我拉开,护在身后:“李牧棠,如果卓晞没有说愿意,你不准碰她。”
我站在杨孜尧身后,感觉得到他身体微微的颤抖。杨孜尧是真的生气了。
李牧棠赶忙赔笑脸:“哎呀,我以后不敢了不敢了。刚刚是我从高脚椅上摔下来,就想和你开个玩笑嘛。”
“拿什么开玩笑,都不可以拿卓晞开玩笑。”杨孜尧回过头来看我:“没事吧?”
李牧棠知道今天对杨孜尧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没有和他计较,还是嬉皮笑脸地接过了克鲁斯手中的购物袋,高喊一声:“哟!可乐!还是大瓶的!棒!”
一出闹剧,以李牧棠自己下厨做了一盘烧焦的可乐鸡翅告终。站在杨孜尧身后的那一刻,我非常希望杨孜尧是出于对我别样的情感而产生了醋意,但是理智提醒我,他可能只是在维护他在意的“妹妹”。
一切食物都准备好后,克鲁斯送上了他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束花。我接过,将它插在杨孜尧的客厅的空置花瓶中:“以后它就可以代表着你我一起陪伴杨孜尧。”
李牧棠不甘示弱,拿出了一个珠宝盒,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李牧棠期待着。
我犹豫着,这个珠宝盒上的标志是有名的奢侈品的代表品牌,一旦拆开,再退回,似乎并不合适。何况,等李牧棠生日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办法也没有金钱回赠。
“放心,不是戒指。”李牧棠误解了我的意思,进一步说着:“如果我要送你戒指呢,也要几年以后,当着你奶奶的面。现在当着你哥的面送你戒指,你哥这么宝贝你,绝对不同意。”
我看了一眼杨孜尧,发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珠宝盒上,他也很紧张珠宝盒里到底是什么。
我只好打开珠宝盒,发现是一条做工精美,款式大方的项链。
李牧棠走到我面前,从珠宝盒里拿出项链:“来,我帮你戴。”
我立刻摇头:“不用了,我不习惯戴项链的。”说着赶忙看向杨孜尧的方向,发现杨孜尧正看着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就像做了错事的小孩。没有来由,却紧张万分。
李牧棠得意洋洋地笑:“就是一条项链,不用珍藏。以后我会送很多给你。”
我连忙顺着李牧棠的话语往下说:“不,我一定要珍藏。你快坐回去吧。”
李牧棠喜上眉梢:“珍藏好,那可以从十九岁一直往下送。以后我买个保险箱,专门放送给你的礼物。”
李牧棠说着,又问杨孜尧:“你这个做哥哥的,准备什么礼物啦?”
杨孜尧沉默着,夹了一块肉放进我的碗里:“喏,礼物。希望你永远吃得好。”
我立刻用筷子夹起,塞进口中:“幸福满满。”
李牧棠不满地说:“我的钻石项链比不上杨孜尧一块随手夹起的食物。”
“为什么要比较呢?你有你的珍贵呀。”我打圆场。李牧棠对我的话很是受用,愉悦地和克鲁斯开始了鸡同鸭讲的对话环节。
说是庆祝我的生日,李牧棠却和克鲁斯划起了拳。眼看着冰箱里的一罐罐啤酒分别进入他们二人的腹中。我和杨孜尧也不时插几句话,欢声笑语充满整间屋子。随着游戏规模的扩大,杨孜尧也被邀请加入划拳游戏,我便在一旁帮他们递上啤酒罐。
两箱罐装啤酒消耗殆尽时,夜已深了。我虽担心次日下午克鲁斯与杨孜尧二人的期中飞行测验,但想来时间仍够二人休息,便没有制止。
我想我能明白李牧棠今天故意为之的一些话与举动都是为了让杨孜尧转移注意力,尽可能减少母亲祭日带来的悲伤,杨孜尧一定也能明白。如若不是,李牧棠不会事先准备好三箱啤酒。我感激李牧棠的体贴,也心疼杨孜尧的强装平静。
李牧棠与杨孜尧各自在沙发上睡去,我小心翼翼地给他们盖上毯子。仍保持清醒状态的克鲁斯帮我一起收拾碗碟。
为了避免水流声吵醒正在熟睡的李牧棠与杨孜尧,克鲁斯提议将碗碟暂时放在水槽中,我点头同意。克鲁斯又从冰箱中拿出两瓶气泡水,递给我一瓶。
“去院子里聊聊?”克鲁斯问。
“好。”我轻声同意。
我和克鲁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再轻轻关上大门。墨尔本的夜晚是静谧的,不同于广州的车水马龙,微风迎面吹来,我们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
克鲁斯指了指不远处的两个秋千:“杨孜尧刚搬到这里时,和我说过,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坐这个秋千。”
“那我很有幸和酒量这么好的你一起坐秋千。”我笑。
我们走到千秋旁,各自坐一个秋千,隔着刚好的距离。我用脚微微蹬地,秋千轻轻晃动,克鲁斯大笑:“麦卓晞,你应该知道如何荡得更高。”
“小时候重重地摔下来过,长大后会便更胆小了。”我回答。
如果克鲁斯是个中国人,我一定会使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草木皆兵”这样的字眼。
“不,小时候摔下来可能有多种原因。你需要做的是找到源头,在之后坐秋千的过程中避免再摔跤。”克鲁斯一脸认真。
克鲁斯的话语不难理解,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应该是“不应讳疾忌医”。想到这,我顿觉自己十分好笑。道理能精简概括,自己却难以做到。
“我有个问题。”因为确认杨孜尧不会向我解释,我决定直接询问克鲁斯:“杨孜尧脖颈处有一道被利器划伤的疤痕,你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他不告诉你,是因为他怕你担心。”克鲁斯想了想,告诉了我实情:“那时候杨孜尧刚来墨尔本,路上碰到有人被抢劫。他报警之后,因为情势紧急,只能出手相助。但是对方人数颇多,占了优势,所以杨孜尧还是吃了亏。正好我经过,才勉强把他从那群人中拉出来。那个伤,就是那时候受的。”
克鲁斯避重就轻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我却听得胆战心惊:“他从未和我提起过。”
“我还记得,他刚在医院包扎完,就给你打电话。你们说的是中文,我听不明白,但是我能看到杨孜尧的表情。每一次他给你发信息或者是和你打完电话后,都非常开心。”克鲁斯用力荡着秋千:“麦卓晞,你的男朋友非常有男子气概,也非常喜欢你。”
“男朋友?”听到克鲁斯这么形容我与杨孜尧之间的关系,我赶忙解释:“不是的,杨孜尧不是我男朋友。”
克鲁斯放慢了荡秋千的速度:“不是吗?杨孜尧和我说他喜欢你。你还没有答应他的追求吗?虽然李牧棠也是你的追求者,但是我不认为你喜欢李牧棠。”
如果我没有清楚地看到过杨孜尧微信里对我的备注,也许此时我会为这句话而脸红心跳。我明确表态:“他说的喜欢,可能只是关怀。”
我没有告诉克鲁斯我“妹妹”的身份,毕竟,明天以后,这个身份也将不复存在。何况,杨孜尧不说,我便更没有必要说。
“好吧。”克鲁斯笑:“但是我很坚信,你们未来一定会在一起。我在你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你们彼此的样子。”
我并不在意克鲁斯的话,便转移话题:“你从美国哪里来?”
“康涅狄格州。”克鲁斯回答:“我从小就在康涅狄格州生活,一直到十九岁。可能就是你这个年纪吧。”
熟悉的地名,明天以后我的目的地。我询问着:“杨孜尧说你热衷探险,十九岁之后开始环游世界。那你还常回康涅狄格州吗?”
“回去过一次,是为了参加我前女友的毕业典礼。”克鲁斯回忆着,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当时她刚从耶鲁拿到法学学士学位,我从南非回到美国。她在万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致毕业词,我站在人群之中,像是入境难民。她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也想去,可惜当时我在孟买遭遇了热带气旋。”
“她是否知道你回去了?”我问。
“不知道。我十八岁时便确立了做探险家的志愿,而她也坚定要成为人权律师。我要去宇宙,她要在沙漠耕耘。我们两个人,友好地拥抱后便分开了。”克鲁斯苦笑:“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我在人群中看看她,已经很满足了。”
克鲁斯比我年长六岁左右,说起来也不过才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克鲁斯从钱包中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她叫乔伊,现在在耶鲁读博士。等她明年毕业,我要再去参加一次她的毕业典礼。”
我接过克鲁斯递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站在满身泥巴的小男孩旁边,气愤地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十分可爱。
“那个小男孩是你?”我明知故问,以给克鲁斯讲故事的空间。
“哈哈,是的。这是我和乔伊唯一的一张合照。她是我的邻居,我从小就爱捉弄她。没想到那次我自己摔入了泥坑,而那天,她本来是想邀请我去她家吃糖果的。”克鲁斯说起乔伊时,脸上满是甜蜜:“可惜我太爱冒险了,这个世界太美好,我不能只留在康涅狄格州。”
可能是克鲁斯的真情流露打动了我,我将照片还给克鲁斯,同时告诉他:“我不久后也会去耶鲁大学读法学,如果有机会认识乔伊,我会向你传达她的近况。”
“哇!真酷!”克鲁斯叫出声来:“哦是的,杨孜尧说你是史岱文森毕业的。他说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成为现在的他。”
我总算看明白克鲁斯的目的,我笑:“克鲁斯,我想你误会了杨孜尧的意思。但是,我非常感激你对我们的好意。”
我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不早了,我要回去看文献了。预祝你明天期中飞行测验一切顺利!”
“谢谢!”克鲁斯笑。
我离开秋千,回到地面,向克鲁斯挥挥手后,转身离去。
正要过马路时,克鲁斯叫住我:“嘿,麦卓晞。”
“什么事情?”我回过头。
“杨孜尧喜欢你,那你呢,你喜欢杨孜尧吗?”克鲁斯的声音很大,在本就安静的墨尔本街道上,我很难假装没有听清楚。
我索性坦率回答:“当然喜欢。”
“有多喜欢?”克鲁斯居然追问。
我笑,鼓起勇气:“非常非常喜欢。希望到可以放弃一切,喜欢到不希望他为我放弃任何事情。”
克鲁斯满意地大喊:“非常好。”
我笑:“晚安。”
克鲁斯这才高兴地举高右手,向我挥挥手。
我回到屋子里,杨孜尧和李牧棠还在沙发上睡着。杨孜尧的睡姿极为规矩,我临出门前给他盖的被子还齐齐整整地盖在他的身上。李牧棠则完全相反,睡姿横七竖八不说,被子也完全掉在了地上。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李牧棠身边,把被子捡起来,重新盖在他的身上。李牧棠哼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我又走到杨孜尧身旁,蹲下身,看他熟睡的面庞。杨孜尧的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均匀的呼吸声被我的耳朵悉心收集。就这样安静地看了杨孜尧一会儿,我再次检查他的被子是否有盖好后,才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街道上与克鲁斯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而明天傍晚我就要离开墨尔本。在南半球,完成黄粱一梦的告别。古人说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我,管它梦里梦外,都拼尽全力珍惜每一秒的幸福。
待我看完当天计划要看完的文献,又是凌晨三点多。我走出房间,本想确认李牧棠与杨孜尧的被子是否还能保护他们不至于感冒,这才发现只有李牧棠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被子又掉在了地上。而杨孜尧,已经不在客厅了。
我走到李牧棠身旁,从地上将被子捡起来,重新帮李牧棠盖好被子后,回过身去,恰好看见杨孜尧将他的房门匆忙关上。
也许是困了,我没有细想,回到自己的房间,沉沉睡去。
醒来后,为了避免杨孜尧起疑心,我特意将行李箱先藏在了家门口的转角处,这才和李牧棠一起坐上了杨孜尧的车。
一路上,李牧棠都在感慨杨孜尧的沙发的质感完全可以比拟五星级酒店的大床。
“杨孜尧,我和你商量个事儿呗。”李牧棠说。
杨孜尧回答:“什么事?”
前方有路人预备过马路,杨孜尧将车停下,让路人先行。路人经过我们的车时,与杨孜尧相互微笑示意。
李牧棠笑嘻嘻地说:“你把你的沙发送给我吧,我直接快递回国。”
“李牧棠,你没发烧吧?沙发运回去,运费都比沙发值钱。”我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李牧棠却不以为然:“千金难买我乐意。再说了,我躺在那张沙发上,你可是帮我盖了被子的。多值得纪念!”
“那是你自己睡姿差,总能把被子掉在地上。”我反击李牧棠:“再说了,任何一个小动物踢被子,有爱心的我经过看到了,都会帮忙把被子重新盖回去的。”
李牧棠坚持胡搅蛮缠:“不管。”又将话题对准杨孜尧:“杨孜尧,你就说你给不给吧。”
“给。”杨孜尧笑:“一张沙发就能打发你,我何乐不为?那张沙发不知道被你的口水沾染了多大面积,反正我也不想要了。”
我们三人就沙发这个鸡毛蒜皮的事情讨论了一路,彼此都很清楚没有人真的在意那张沙发,我们只是希望杨孜尧面对期中飞行测验不要太紧张。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保持良好的心态,面对任何压力和变数都要从容自如,可是人毕竟不是百分之百靠机器控制的生物,终究会被眼前的挑战所影响而产生情绪波动。对于我和李牧棠来说,最希望的不过是杨孜尧能稍微不那么紧张,从而平安度过期中飞行测验。
到了期中飞行测验场,克鲁斯一早就在停车场等我们。下车后,克鲁斯和杨孜尧将我与李牧棠带到观看区,二人便去学员休息区换衣服。
李牧棠坐在我旁边,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手持小风扇对着自己额头前的几根刘海狂吹。
我偏转过头去看他:“您这前边要是摆着个西瓜摊,您在穿个大裤衩、人字拖,您就是西瓜少爷啊。”
“哟,有点眼光。”李牧棠对我的嘲讽照单全收:“那你是不是也该配合我穿条花裙子,绑个麻花辫呀?”
“谁要和你一起卖西瓜。”我白了李牧棠一眼。
飞行测验场的观看区坐了不少飞行学员的家人与朋友,我发现他们的情绪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便问李牧棠:“为什么我感觉他们都很担心的样子?”
“参加期中飞行测验之前,每一个人都要签责任切结书。”李牧棠说。
“责任切结书?这是什么?”我问。
李牧棠想了想:“你就理解为生死状吧。”
我愣住,我竟然忽略了学员驾驶着飞机在天空中飞行,就意味着一旦发生问题,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帮不上忙。若是无力回天,就是机毁人亡。
“你们爸爸去世的原因你是知道的。杨孜尧从小就希望可以成为飞行员,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你们爸爸搭乘的那趟去往美国纽约的飞机是他驾驶的,一切就会不一样。”李牧棠看着杨孜尧的方向:“这小子,就是轴。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还非要把当飞机驾驶员当成自己的目标去折腾自己。”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李牧棠把他手中的小电风扇拿到我面前,对着我加大了风速。电风扇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将小电风扇推开:“李牧棠!”
“哈哈,小姑娘家家的,别总是思考,小心头发掉光!”李牧棠笑得开怀:“看完你哥的期中飞行测验后,我们一起去吃越南菜吧。我已经订好座位了,让你哥付钱。”
“嗯。”我答应着,却知道杨孜尧的期中飞行测验一结束,我就要马不停蹄回到杨孜尧的住所拿上行李箱,去往机场,飞向康涅狄格州。
接连几个飞行学员驾驶着飞机在天空中转了几个圈,做了几项考试要求的飞行演示后,轮到了杨孜尧。
这是我第一次看杨孜尧穿飞行服,英姿飒爽,比便装的他还要英俊些。李牧棠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别痴迷,看我,我也很帅。”
我笑:“知道了。”
杨孜尧走上飞机后,飞机舱门不久后自动关闭。教练员下达指令,飞机在地面滑行一段距离后,向上飞去。整个过程中,我的手都紧紧握成拳头,为杨孜尧祈祷。李牧棠则瘫坐在一旁,苦恼着:“克鲁斯怎么排在那么后面啊,我今天应该带一把瓜子来嗑,真是失策。”
我目不转睛,一刻也不敢分神看着杨孜尧的飞机,直到飞机平安落地。
“真好。”我总算放下心来。
李牧棠不知何时通过和邻座交涉,拿来了一包薯片:“吃不吃?烤鸡翅味的。”
“你先吃吧,我去个洗手间。”我站起身。
“我陪你吧,我怕你丢。”李牧棠也准备站起来:“这毕竟国外,你一个小姑娘,不能一个人瞎溜达。”
“我是去洗手间。”我强调地点:“放心,我很快回来。”
李牧棠这才作罢。我一个人向洗手间方向走去,临走时,甚至不敢回头看。
一路走到飞行测试场的大门口,我朝着出租车司机招手,坐上出租车后,报了杨孜尧家的地址。景色在车窗中倒退,可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向前奔驰。
在杨孜尧家门口停下后,我请司机稍等我一段时间,我需要去转角处拿行李箱。可是,等我拿到行李箱出来时,恰好看到出租车开走。我高声叫喊司机,车还是开走了。
我只好四处环望,看是否还有其他的车辆。
“我送你吧。”是杨孜尧的声音。
我回过头,杨孜尧仍穿着飞行学员的衣服,站在他的车旁边,看着我的行李箱,没有半分不悦,只是温柔地再说了一次:“我送你吧。”
我只能点头,将登机箱交给杨孜尧,坐上了副驾驶座。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杨孜尧不问我到底要去哪,不问我为什么要突然回家拿行李准备偷偷离开,不问我之后的打算。他只是开着车,一言不发。
我打开手机,查看地图。杨孜尧这才说:“放心,墨尔本机场。”
“我要回美国了。”我说。
“嗯。”杨孜尧回答。
“我会继续读书。”我说。
“嗯。”杨孜尧还是这样回应。
“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了。”我说。
“那由不得你。”杨孜尧偏转方向盘,转了个弯。
“我想过要留住你,可是昨天我做了一个梦。你为我留下了,可是你不快乐。”杨孜尧说,“不管去哪里也好,都比留在杨家好。”
我隐隐约约能猜到郑一贞可能提前和杨孜尧说了我要离开,回到麦雨时身边的事情,却不知道到底郑一贞说了些什么。
临别在即,我想问,又不敢开口。
“回美国以后,要多注意休息。少打些工。”杨孜尧把车在机场入口处停下,“你的生日,我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就送你自由吧。”
我刚想说些什么,杨孜尧接了一个电话,脸色霎时间惨白。
“怎么了?”我问。
“我马上回来。”杨孜尧颤抖地挂上电话,强装镇定地对我说,“快去安检吧,别误了飞机。”
“发生什么了吗?”我仍然不放心。
杨孜尧摇头:“没有,一切都很好。”
我接过杨孜尧递过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机场。
如果当时我能回头,我会看见杨孜尧站在原地,重复着前一晚我在街道上喊出的那句话。“非常非常喜欢。”可我没有回头,一切便化作乌有。
《基督山伯爵》里有一段话,被杨孜尧用红笔圈了出来:
“世界上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不幸,只有一种境况与另一种境况相比较。只有那些曾经在大海里抱着木板经受凄风苦雨的人,才能体会到幸福有多么可贵。尽情地享受生命的快乐吧,永远记住,在上帝揭开人类未来的图景前,人类的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
而如果给我一个机会,圈出一段话给杨孜尧,我会选择“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样东西,你得让它自由,如果它回到你身边,它就是属于你的,如果它不会回来,你就从未拥有过它”。
飞机起飞,我通过飞机窗向下看,思考着为何我会若有所失。我想着是否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一瞬间又恍然大悟。噢,原来是我的青春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