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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夜空是黑色的

我们用蜡烛点亮世界,

一切显得遥远而阴影重重。

——皮埃尔·勒韦迪 ,《星空》(Ciel étoilé)

在我们将要研究的所有黑之中,夜空的黑看上去是最不奇怪的。当我的朋友罗兰提到夜空的“黑”时,这个形容词的含义在他的笔下似乎没有经历科学语言的语义变形,所有人马上就能明白它的意思。乍一看,这个黑是普通的。当天文学家思考“天空为什么是黑色的”这个问题时,他参照的是关于夜空思考的普遍体验。

但不得不说,这个黑仍然很特殊。它拥有一段完整的历史,并且毫无疑问,它出现在哲学家、诗人和学者的语言中,这赋予它一个确切却自相矛盾的含义。天文学家不会思考为什么豹子和油橄榄是黑色的,这个黑也不是乌鸦羽毛的颜色,也非来自乌木、煤炭或者黑烟。它和导致黑潮的黑色无关,也和“险恶用心”这个短语中包含的关于“黑”的隐喻无关 。长久以来,关于天空的沉思将“黑”从这些普通的所指实物中提炼出来。黑并不是从地球发出,笼罩在某一个物体上的色调,而是缺少恒星光照的标记。因此,这里说到的黑只指天空的背景以及巨大的宇宙空间。准确地说,它指的是恒星的光线可以穿越的黑暗。因此,天文学家看到的黑是清晰透明的。黑本身是星际真空的一部分,而它却自相矛盾地证明了宇宙空间透明性的存在,因为这个透明使得恒星的光线可以穿越遥远的距离到达地球。

黑通常具有模棱两可的意味,因此它常被用在隐喻当中,而这个透明的黑是清楚而确定的,它同样具备情感上的共鸣。星空的形象——繁星点点的夜晚——是一个无穷大的形象,是诗人无穷无尽的隐喻,是一个引发所有人遐想的景象。

黑色的透明性:半透明介质

天空的黑色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色彩:它既代表颜色的缺失,也代表可以让光线通过的透明性。远古时代,哲学家们就已经认识到这种模糊的透明的特殊性。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首先将它命名为“半透明介质”。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作品《论灵魂》中,就视觉这个主题给出了解释,视觉首先是对色彩的感知,而色彩的传播需要依靠一个可以被染色的介质:半透明介质。在这一过程中,半透明介质变得明亮,并且可以传播色彩:“通过半透明物质,加上一个外来色彩的出现,我看到了原本看不到的东西。”(《论灵魂》第二卷,7页)于是我们认为半透明介质是看不到的,事实上,亚里士多德列举了空气和水这样的透明流体的例子。我们感兴趣的点是,他还指出只有被光线激活的半透明介质,被他称为现行的半透明介质,才是透明的(并且会吸收穿过的光线的色彩),而那些潜在的半透明介质,没有色彩出现的,始终是黑暗的:“只是处于潜在状态的半透明介质依然是黑暗的。” (《论灵魂》第二卷,7页)然而,这种关于潜在半透明介质的黑暗性的说法一定源于对夜空的观察,因为亚里士多德也明确指出:“由于火或某种类似火的物质对地球轨道以外的物体产生作用,半透明介质处于完成状态(也就是说它将自己的力量现实化了),可以说,光线就是半透明介质的颜色。”“地球轨道以外的物体”指的就是天体。这就意味着,夜空的黑暗是潜在的半透明介质导致的。黑色的天空是透明的,因为恒星的光可以穿过它。亚里士多德没有将这个黑色与地球物质的黑色混为一谈。我们可以把问题“为什么天空是黑色的”解读为“为什么夜空的半透明性只能是潜在的”,尽管如此,如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信徒所说,我们只能冒着不被理解的危险才能获得这样的精确,因为我们讨论的“半透明介质”这个词在现在的语言中,只有形容词“半透明的”这一种意思。

彩色的夜空

那么,为什么夜空是黑色的?诗人可能会告诉你,夜空在过去并不是黑色的,它曾经是蓝色的。中世纪装饰宗教书籍和文稿的彩图证明了这一点,画家们依然保留着关于“蓝色夜空”的记忆,直到文艺复兴时期,夜空才变成了黑色:“实际上,图像中的夜空通常是蓝色,而不是黑色。中世纪宗教书稿中的彩图和绘画已经说明了这一情况。”(米歇尔·巴斯图罗,《当代色彩辞典》,1992年,135页)事实上,在黑色独自占领夜空之前,黑色与蓝色有一段很长的共存历史。诗人们依然记得:“我们的头顶上是天空,在它美丽的蓝黑色彩上,点缀着点点繁星。”(查理·费尔迪南·雷默兹、艾美·巴驰,《来自沃州的画家》,1911年,289页)

夜空的模糊色彩和半透明介质一样古老而清晰。从诗歌的角度看,夜空是蓝黑色的,是因为古人只用了一个形容词来描写天空中这两种颜色混合的色调。古希腊人称之为“kuanos”,拉丁人将它翻译为“caeruleus”(天空的颜色),法语中有了“céruléen”这个词,就是“天蓝色”的意思。因此这个首先用来形容夜空的颜色就此产生,最终半透明介质也失去了最初的黑暗,成为表达白天天空的颜色。然而,关于夜空颜色的讨论并没有结束。艺术家们深知这一点,并在他们的诗歌或绘画中赋予它颜色。阿瑟·兰波 在他美妙的诗歌《醉舟》中赞叹他并未见过的北极光:“我梦见过绿色的夜空,在炫目的白雪中。”之后他又在《彩图集》中描写“十个月的红夜”,很可能参照的就是当太阳永不升起,在天际线出现了恒久的光芒时,从极圈外看到的天空发红的色彩。在夜晚的深处,所有的颜色都可能喷薄而出。

在当代画家中,我最欣赏的是热尔曼·卡米纳德(1973—— ),尤其是他的《572星系》,在这部作品中,原始的黑暗中出现了彩色的星云,这些星云交织在一起。面对他的巨幅画作,我们的视线感受到了趋向无限大的相位差:他的画将我们的感觉扩展到了天际。奇怪的力量在气云中发挥着作用,而恒星就在气云中杂乱地产生。通过色彩的层叠和交织,星体之间产生了无法测量的关系,它展现在观察者的眼前,宇宙的狂热景象让观察者目眩。凝视着这些色彩,我仿佛看到了世界的起源,天文望远镜让我们看到了带着“假色彩”的宇宙,看着望远镜里的画面,我惊得目瞪口呆(这些画面是由肉眼无法看到的光线组成的,我们会赋予这些画面一些色彩)。

和天文物理学家一样,卡米纳德用自己想象的工具,在超越普通光谱的频率上探测现实。这些被重新发现的色彩数量巨大,它们在极度黑暗的背景上显得格外突出,其拥有的强大魔力几乎到了可怕的程度……宇宙中一股狂热的力量猛烈地迸发出来,超出了我们承受的基准。银河幕布的美丽激烈地流淌,在超现实主义者眼中,这美丽抽动着;而在古典主义者眼中,这美丽是宁静的、悬置的,它强大的力量将我们个人命运中虚幻的躁动化为乌有。“让我们暂时或者永远忘记自我吧,享受真实的光辉”,这是急速增多的星体传递给我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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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572星系》,热尔曼·卡米纳德

星座的黑色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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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黑暗体现了宇宙无法估算的维度,它让我们感受到地球和恒星之间遥远的距离。这个黑色是夜晚高空的颜色,是宇宙背景的半透明色,而不是覆盖在景象上,让人在道路转弯处摔倒的黑暗。当黑色从天空脱落,它便不再那么纯粹,它最终会减弱,被半明半暗的色彩代替,甚至连空中的云也变得非常厚,云层沉沉,密不透光,无法屈从于天空的黑暗。它们使这黑暗模糊不清,使天文学家无法观察到恒星,使完美的黑色蜕变为简单的暗淡:

一阵风从漆黑的天空降临,像是在原始的混乱中,用一种不为人知、无法名状的材料制作的稠密厚重物搅动起悲哀的波浪,最终露出梦魇般的沉重灰色云层,在整个风景区上方飘浮着。(朱利安·格拉克,《阿尔戈古堡》,1938年,146页)

说到底,只有辽阔的海洋能够汇集夜晚很大一部分的黑暗,而不将这黑暗表现出来。孤独的水手在大海上可以看到反射在海浪上的星座随波荡漾,而这始终是真实光线的反射。

巴什拉在他的著作《空气与梦幻》中,书写了关于星座的诗。他在诗中解释道,只有幻想可以赋予星座生命,因为古代的天文学家将这些发光的点连在一起,勾勒出一些神话人物的轮廓,而事实上,这些发光的点没有任何关联:

在蔚蓝的夜晚这个巨幅图画上,数学家用他们的遐想描绘出图样。星座都是假的,都是美妙的错误!星座将这些完全互不相干的星体连接在同一个图像中。在这些真实的点之间,这些如同孤独的钻石一般的星体之间,关于星座的遐想画出了想象的线条。(巴什拉,《空气与梦幻》,202页)

在恒星和更为遥远的星系之间没有真实的联系。需要多情的遐想才能将空间弥合,让星座穿过无边的黑暗描绘在夜空中。巴什拉想象了一个浪漫的场景来描绘它——一个牧羊人和他的伴侣一起欣赏着夜晚的奇观:

年轻的牧羊人啊,你在梦中用手轻抚的白羊,就在天上呢,它正在无边的夜晚里轻轻地转着!你明天能再看到它吗?把它指给你的女伴看看。你们两个开始画吧,这样就可以认出它,熟悉它。你们两个要相互证明你们看到的是相同的画面,有着相同的向往,你们在同一个夜晚,同样的夜的寂静中,看到了同样的幽灵经过。当梦与梦结合时,生活将变得如此丰富。 (巴什拉,《空气与梦幻》,203页)

然而夜晚的画面,与所有伟大的画面一样,都可能被颠覆。黑色是多情梦想的庇护者,但也是深度焦虑的埋伏者。黑色的夜晚是双重性的,它可以转换成自己的对立面,它既残忍又温柔,时而危险又时而欢快,它可以是闪光梦境的温柔的孕育者,也可以是难以名状的阴森噩梦的制造者。

黑的选择

这个双重性首先关系到梦想的夜晚。为了欣赏真实夜晚的黑,发现它准确的明暗变化,需要在晴朗的天气下,远离城市,抬眼望向这深不可测的天空,这骇人的夜晚,让自己随着它慢慢飘移。有一个著名的佯谬:为了感受黑色的夜晚,需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不睡觉,一边凝视天空,一边思考。虽然黑无法从实体上获得无穷的结构,但是它既非中性,也不贫瘠,它无法被我们全然认知。夜晚不可避免地提醒我们意识到个人生命的微不足道。它的黑暗可怕而强烈,如同“缺失”一般。

这个可怕的黑暗侵袭着我们,有时像布莱兹·帕斯卡 一样带给我们恐惧,很明显,这是光的缺失,也是爱的缺失。夜晚的天空充满了孤独。没有月亮的夜晚,孤独的重量变得不可承受。在漆黑的夜里,孤独成为绝对,黑暗让人窒息,每一颗恒星都被孤立。它们不计其数,却也成为枉然,它们都是孤独的。面对漆黑的夜晚,就像是面对死亡的画面,体会失去亲人的悲伤。很多诗人将夜晚的黑暗与寂静、寒冷、空虚和其他关于缺失的隐喻做类比。维克多·雨果(1802——1885)描写过对无尽黑夜的极度不安:“他们在哪儿,那些沉没在黑夜里的水手?”(维克多·雨果,《诺克斯海》,1836年)反之,如果月亮在,守护着我们的梦,黑暗会将我们带入一种相较明媚的忧伤中,仿佛它只是一个梦想的盒子,而夜晚是柔和的梦编织成的布。月光是微弱的太阳反射光,它改变了黑暗,而恒星的光却让这黑暗更加强烈。

最终,夜空的黑暗稍微缓和了一些:银河的薄纱横贯苍穹。埃拉托斯特尼 说,赫尔墨斯让赫拉克勒斯吮吸赫拉的乳房,这样赫拉克勒斯就可以不死不灭,但是,当赫拉女神发觉后,她拒绝了赫拉克勒斯这个宙斯的私生子,剩余的乳汁从她的嘴里流了出来。后来,其他的神话里讲到,最后赫拉和赫拉克勒斯和解了,赫拉也接受了他。对于天文学家来说,这个乳白色的圆圈勾勒出银河的地图;对于博学的诗人来说,它构成的是一个承诺:具有母性温柔的女神没有完全背弃对无尽的黑暗空间的承诺。

最后,正在思考的人感受到,有一类懦夫在逃避着彻底的黑暗。如雨果所写:“不思考的人生活在盲目中。思考的人活在黑暗里。我们只有黑的选择。”(《威廉·莎士比亚》,第五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夜晚必须是黑色的。只有这样,才能在黑暗的最深处安放焦虑或恐惧、平静和冥想,从而忘记每天的烦恼。我们几乎可以从中预言一种道德的必要性。当我们置身黑暗,夜晚让我们不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它将我们交付给此刻,让每个人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让每个人判断自己的行为,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在他的《实践理性批判》(1788)中写道:“有两件事让我充满了赞赏和敬佩之情: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规则。”《实践理性批判》这本书是道德哲学著作的里程碑之一。黑色的天空提醒着我们死亡的不可抗性,它告诉我们如何让生命像恒星一样发光,就是通过自由赋予我们脆弱的生命以意义。如果夜晚没有那么黑暗,我们就失去了一种充满魅力的、深刻的、情感上无法估量的美学体验,也失去了一种基本的存在感。

对于“夜空为什么是黑色的”这个问题,哲学家以一种目的论的方式来回答:“天空是黑色的,是为了让我们看到星星。”这个回答让天文物理学家感到可笑,只能说这样的答案是目的论,属于道德领域。即使黑色的天空让人不安,这种不安也是从属于自我意识的,是一种自由,当世界上所有事情变得不可控甚至让人绝望时,这种关于自由的确定,是我们即使独自面对黑暗也能感受到的极大安慰。这让我们想到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在被刺杀之前不久所说过的话:

这个国家病了。暴力摧毁着我们的土地,到处都是混乱,人们陷入困惑。可我确定地知道,只有在漆黑的夜晚,我们才能看到星辰。(马丁· 路德·金,《我已达至峰顶》,1968年) n9pXi+MbUisHorOdTcmc8Eh9vqCtjwbhaLeydjDKQ2jT5h3EoF+pkh6oKBjocZ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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