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我在附中教师会上做了一次演讲,讲“我的教师梦”,讲我对教师工作意义与价值的理解。我说:“作为教师,我们所追求的,而且也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我们的学生青少年时代美好记忆的一个有机部分。”后来,有些老师要我题词,我也总是写这样一句话:“教师工作的意义与价值,就在于成为学生青少年记忆中美好而神圣的瞬间。”
现在,摆在面前的这本1956年从附中毕业的同学写的书,恰好是五十年后,学生对老师的回忆。经过半个世纪的时间淘洗,许多的往事都已经忘却,但有些东西,有些瞬间,却一直留在学生心中,成为“永恒的记忆”。
那么,留下的,在学生的生命中永远抹不去的,是什么呢?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或许我们正可以从这里切入,重新理解教师的意义,教育的真谛。
几乎每一个同学在回忆当年的数学老师陶强时,都谈到她的美丽,在学生的心中,她永远是美的化身,而且有这样的祝词:“愿您的端庄华贵永留人间。”
这是刚刚离世的世纪文学老人,也是我们的老学长巴金的名言:“青春是美丽的。”中学正是人的青春年代,对美的敏感与想象,是中学生最基本的感官与心灵的、生理与心理的特点,美是青春期生命的内在需要。中学老师的第一职责,就是充当美的使者与播种者。
这首先是仪表的美。在学生的印象里,陶强老师在任何时候都是整洁、端庄、得体的。这看似无意却是有意:一个真正懂得教育的老师,一定会时刻注意自己在学生心目中的形象,一定要把自己最亮丽的那一面呈现在学生面前,而绝不允许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地出现在课堂上:任何丑的暴露,都是反教育的。
但这绝不是花枝招展,追逐时髦:美也是有品位的。学生用“端庄华贵”来概括陶强老师之美,是大有道理的。这是真正的教师之美。“端庄”透露出为人的端正、庄严与大气,“华贵”显现的是华赡的风采与高贵的气质。教育绝对要求“大”与“正”,教育具有先天的超越性,它是高贵的事业。气度狭窄,蝇营狗苟,邪门歪道,短见浅识,花哨浮躁,都是反教育的。
因此,美更是内在的气质之美与心灵之美。学生赞扬陶强老师是“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完美女性”,是对教师,特别是女教师的最高赞誉,同时树立了一个“真正的教师”的标尺。
但“美”在中国教育中却常常缺失。在陶强老师的时代,“美”成了资产阶级的专利品,甚至被宣布为罪恶。陶强老师就因为她的不合时宜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其中就包括了自己的学生对美的践踏。但陶强老师却依然以自己的存在,向她的学生证明美的魅力;我们这些学生之所以能够在丑恶极度泛滥的年代,坚持对美的信念与追求,实仰赖于陶强为代表的附中老师当年播下的美的种子。因此,当今天的中国教育,以一种新的形式,来贬抑、歪曲、糟蹋美,甚至到了美丑不分,以丑为美的地步,我们这批老学生来重塑陶强老师美的形象,正是要重新呼唤美的教育,并借此证明美的不朽。
每一个学生都念念不忘陶强老师对我们的爱。“亦师亦母”是陶强老师在我们心目中的永恒形象。
这形象,颇耐寻味。
首先要问:教师对学生的爱成为一种母爱的延伸,其意义何在?
关于父母对子女的爱,鲁迅有一个经典的论断。他说,这是一种“天性的爱”,是“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因此,他期待“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显然,陶强老师的“亦师亦母”就是鲁迅所期待的天性的爱的扩张与醇化。
以父母对子女的爱来对待学生,这就意味着师生关系“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而完全出于人的天性。
只要看一看当下中国教育中,师生关系沦落为绝对的交换关系与利害关系的现状,就可以懂得陶强老师的“亦师亦母”形象的意义。
面对愈演愈烈的教育功利化趋势,我们要大声呼吁:请回复人的天性,请回复教育的本性。
当然,师生之爱,并不是父子、母女之爱的简单复制;“亦师亦母(父)”的双重身份,在教育上是能够发挥其特殊作用的。一般说来,父子、母女之爱既出于本能就偏于非理性,而师生关系却有更多的理性。青少年到了一定阶段,一般是在高中,常常会出于“告别童年,脱离父母”的本能而导致与父母的不同程度的疏远以至逆反,在这种情况下,“亦师亦母(父)”的老师往往就能够成为学生最信任的成年人,在他们的成长中起到父母所难以发挥的作用。我们在回顾自己一生成长道路时,特别怀念高中阶段的老师,就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
按弗洛姆《爱的艺术》里的观点,爱是有一个从初级阶段向成熟阶段的发展过程的,从“儿童自我中心”的“被人无条件的爱”,发展到“关心他人以及同他人统一”的“爱别人”,“创造爱”。教师的职责,不仅是满足学生“被无条件的爱”的感性需求,而且要用理性的力量引导学生“爱别人”,“创造爱”,从而获得“成熟的爱”,这是引导学生生命从幼稚阶段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方面。—我理解,这正是陶强老师“亦师亦母”的意义的另一个侧面,也是不可忽视的。而且在溺爱成为当今家庭教育中的一个值得忧虑的现象,导致青少年自我中心主义泛滥的情况下,这样的理性的成熟的爱的教育,就显得特别重要。
在阅读追忆陶强老师的文章时,有一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深思:无论是当年学习、生活遇到困难的同学,当年的数学尖子,还是数学成绩一般的同学,都毫无例外地谈到陶老师对他们的爱。
当学生由于种种原因—或学习遇到困难,或家庭生活拮据,或政治上受到歧视—处于弱势,总能够及时地得到陶强老师的特殊关爱和帮助。这使我想起了鲁迅所说的乡下母亲,在一大家人中,总是特别照顾比较弱的孩子,其实“她是也爱中用的儿子的,只因为既然强壮而有能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孩子去了”,鲁迅说这也是母爱的本能(《写于深夜里》)。鲁迅其实是借此来歌颂与提倡“为一切被侮辱和被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的“深广的慈母之爱”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自况(《〈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陶强老师当然不是这样的“战士”型的“慈母”,但其内在精神却有相通之处,即是对弱者的特别关爱,教育、社会平等的观念,以及背后博大的悲悯情怀。
因此,陶强老师对“中用的孩子”的特别关爱也是自然的。这又使我想起了鲁迅说的“生物学真理”:生命“必须继续”,因此要发展,希望“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陶强老师对具有数学天分的学生的精心培育,其眼光并不限于自己的事业的继承,也不限于数学学科的发展,而是深知数学的基础作用,是自觉地为国家的科学发展培育、输送人才的。这些曾受到她特别关照的同学,以后大都成了中国尖端科学事业的骨干,杰出的科学家,这都证明了陶强老师的远见,可以说她的生命在学生的事业中得到了延伸。
让我特别感动的是在有关回忆文章中提到的两件事:一是她为了辅导这些学生自学高等数学,自己先要做题,常常忙到深夜;一是每当学生提出了与她设想不同的解题方法,她总是由衷的高兴,鼓励有加。我从中感到的是教育民主的思想与教学相长的境界。教育绝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单向给予,教师的工作也不只是照亮学生,在和充满创造活力的青年学生的共处中,老师也在不断地学习,使自己的生命在教学过程中得到升华。陶强老师是深知这教育的真正乐趣的。在我看来,这正是她如此痴迷于教师工作的内在原因。
对于数学成绩平平的学生,陶强老师也许没有同对前面两类学生那样给予特别关照,但也没有忘记通过一个眼神,一回交谈,一次作业批改,一个高分,施予同样的爱。这些学习并不困难、也不见出色的学生,本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但真懂教育的老师却知道,某个学生一时看去平平,并不等于他终生平平,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可能性,或实现可能性的时机未到,这就需要耐心地等待。在这个时候,哪怕是给予瞬间关照与鼓励,都可能对他以后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一位同学就是因为得到了这样的关照而说“陶老师鼓舞我一路前行”,这是非常感人的。这背后的教育理念:“着眼于学生生命的长远发展”,以及“让每一个人都得到光亮”,是能够给我们许多启示的。
很多同学的回忆中,都津津乐道于陶强老师在张钰哲先生的支持下,带着大家到紫金山天文台参观的情景。那真是一个瞬间永恒:站在紫金山顶,“抬头望,天上满是星斗;低头看,山下万家灯火”;走进观测室,坐在巨型天文望远镜前,仰望星空,“顿时觉得天空离自己近了”,又恍然醒悟到“世界之大,宇宙之无限”!……(参看宗福中《眷恋名师陶强》、刘锡三《掏出心来育英才》)
由此产生的,是一个瞬间震撼: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扩大到了无限的空间,自己的眼界提升到了无限的高度;又仿佛一个自己所不知道的神秘世界突然展现在面前,激发起无穷的想象,无以遏制的创造冲动……
于是,我们对习以为常的中学时代的学习生活有了全新的感悟与体验:“那时候,每一堂课都是一次精神的探险,都会发现新大陆,我们总是怀着极强的期待感,以至某种神秘感,走进课堂,渴望着在老师的指导下闯入一个又一个科学的迷宫,解开一个又一个的宇宙的奥妙……”(《曾有过自由做梦的年代》)
以后的人生路上,我们不断地回想、回味这瞬间永恒,认识也逐渐深化,思考着:作为“人”的我与周围的世界(人的世界,自然、宇宙世界,已经成为历史的世界,现实的世界以及未来的世界)的认知关系:“世界是无限丰富的,我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已经掌握的世界知识(它构成了我的已知世界)是有限的,还有无数的未知世界有待我去认识,而我的认识世界的能力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这样,就产生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不可小看这一点,只有有了期待与好奇,才会产生学习、探索的热情与冲动。这正是一切创造性的学习、研究与劳动的原动力。”(《向母校汇报》)
可以说,正是附中的教育营造了我们的精神星空,使我们产生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期待,给我们以源源无尽的探索热情与自由创造力:我们以后在学习、研究、工作中所取得的一切成绩,全仰赖附中老师给我们垫下的这样的精神的底子。
这就是我们这些附中的老学生,在五十年后的回顾里,终于领悟到的中学老师的价值,中学教育的真谛:在青少年的心灵上,播下美的种子,给予爱的抚育,营造精神的星空。
为此,我们对中学老师永远心存感激,我们要向恩师们鞠躬致敬。
2006年2月7—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