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要讨论的,是先后在东莞中学和深圳中学任教的马小平老师的教育思想。他的教育思想是在和他的学生(其主要代表人物是东莞中学2001届的王翔和2003届的黄素珍)对话中完成的:他启蒙了学生,学生的思考又深化了他的思想。而我也是通过王翔而认识马老师的;作为他们师生的朋友,读了这些对话,也产生了许多想法。于是,本文的讨论,就成了马老师和他的学生,以及我之间的一个对话。
在一次对话中,王翔对马老师说:“你身上有一种很浓的少年气质,一种不平静的东西。你有一种燃烧的东西”,“你的这种少年气质到现在还能如此,在精神上没有缓慢下来的感觉”。
马老师如获知音,立刻回应说:“我一生中总在追求一种我达不到的境界。我对智慧的东西总是在追求,而对非智慧的东西是非常的反感。”
王翔接着这样谈他的理解和感受:“怎么解释你这样做呢?只能说是有一种内在的压力促使你这样做,一种本质的对美的追求促使你这样做。”
马老师又接着这样谈到王翔和自己:“你也有这种燃烧的气质。但是你的燃烧是在烧自己,却往往没有让别人感觉到,而我的燃烧常常能够让别人感觉到,这可能与我作为一个教师的职业有关。”(《语文教学对话录》)
师生之间能够达到这样的理解和契合,是令人感动和羡慕的。在我看来,这是理解马老师其人,以及他的教育思想的一个关键点,一个切入口。
马老师在《寻找一种向上的力量》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具体谈到他的追求,说他年轻时候,曾经和一位中学同学,大学时代的好朋友,一起迷恋于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的著作,“我们常常为苏霍姆林斯基而感动,常常为我们的感动而感动。当时环顾我们周围,有几个人能像我们那样热爱教育?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有这么一个想法,这一辈子,只要能到一所像帕夫雷什中学那样的学校去教书就值了。后来参加工作,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在等待,在准备。我的一生就为了等一所这样的学校。”一生都在寻找,等待,准备:这是怎样的一种追求!而且马老师真的坚持下来了;他说到后来又见到了当年一起寻找的同学:“现在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似乎有些害羞。总觉得那时太幼稚了,太好笑了。在现实中他的理想早就已经被碰得粉碎了”,他因此而感慨:“坚持是多么的艰难啊!”但他自己是不知悔的:“我这一生注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选择了这种活法”,“我可能有一种执著狂”。
其实,这样的执著的背后,是有一个人生目标的设置的,就是要追求“最高,最强,最好”。马老师在文章里,就是这么说的:“干教育这一行,如果不是十分地热爱,干得不愉快,而且还痛苦,那就真正要赶紧改行。但是我们如果执意选择教育,那我们就得朝最好的方面去做”,“要好好挖掘自己的才干,千万不要把自己给埋没了”,要使自己能够“成为人物”。
于是,就有了马老师的教育命题:“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能够走多远”?—这是一篇文章的题目,副题就是“又想起了苏霍姆林斯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极重要的提醒:不要看轻中学教师的意义和价值,更不要低估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他的生命力量所能达到的高度和潜能。
我们不妨看看马老师的学生是怎样看待他这位普通的中学教师的—
一直以来,面对字字经典的课本,我都有一种浓厚的压抑和窒息感。陈旧、单调的课本无法被我本能地接受,而考试又如达摩克利斯剑般悬在我头顶,令我不得不做一名思想的奴隶。马老师一肩扛住了沉重的闸门,指引我们走向辽阔。
(王翔)
您让我聆听到了一个真正的教师的生命之言。“安魂之所”、“为活着寻找理由”、“对生命的理解”、“对卑微生命的普遍尊重”、“在未来与现在之间拉开一个时间的距离来思考”、“理想主义者的姿态”、“苦难时代中的生存状态”、“生与死的思考”……每个问题,每个智慧的话语,都逼我思考。您让我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沉静下来,您让我摆脱庸俗,再次审视自己的灵魂,再次重检和重建自己过去的种种观念。或者说,您给我指出了很多道门,门还是关着的;而现在及将来,我都将努力叩响每道门,通过自己独立的思考去打开它们。但我知道,很多事情,哪怕穷尽一生,到头来,也只是一团若即若离的迷雾。
(黄素珍)
一个漫长的期待。……您就在我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您独特的引人思索的话。我静静地听着,在不断惊喜的茅塞顿开中感觉着心中思想渐渐地丰盈起来……
(黄素珍)
老师,您说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什么叫理想主义者?是不是可以放弃一切物欲追求,追求心中的自己的理想?是不是只为个体生命的存在寻找一个理想的境地或慰藉?老师,上完您的课,我更坚定了自己的追求:一生从事教育,如您一般给学生教授人生那些美好的情感,哪怕一生清贫!这是郑重的承诺,要负上对自己的全部的责任。
(黄素珍)
王翔因此说要把他的文章献给“马老师,以及与马老师一样的高贵的教师”。在他心目中,教师永远是高贵的;他说:“我们的骨髓里,血液中,灵魂深处,应该有一种叫崇高的东西。那样,我们才对得起自己的生命”,他在马老师这样的普通中学教师的生命中,发现的就是这样的崇高性。
黄素珍则把她从马老师这里所受到的感动,上升为对教师的意义的理性把握—
教师其实是一特殊的知识阶层。他(她)的特殊在于他(她)承担起责任的神圣与其重大作用。他(她)不仅要具备知识分子所有的来源于内心的批判精神和对历史强烈的反思,承担人类共同命运的强烈的责任感,他(她)还具有献身于人类文明的传授的精神。他(她)面对的还有学生—这人类文明传承者的下一代。若某个知识分子蜕化,成为某一个私欲目的的追随者,还可以原谅;但若教师蜕化,就绝不能容忍。教师一旦蜕化成世俗的、权威的工具,就不再是本质意义上的教师,也不可能担当知识分子的称号。教师应该永远在心中铭记个人责任的不可推卸。他(她)要有比普通知识分子更坚定的原则与信念。任何掩饰疏忽,个人力量薄弱的借口都是不成立的。一旦成为教师,就应该是纯粹意义上的教师。
“本质意义上的教师”概念的提出,将教师与人类文明的传承紧密联系起来,将其视为“特殊的知识阶层”,提出了高于一般知识分子的要求,同时也就树立起了一个高标尺。其实这本是不可退让的底线,但放在现实的社会、文化、教育环境下,就是一个几乎难以企及的高度,变成了一种理想主义的梦话。但心中有没有这样的精神高地,却恰恰是到教育事业寻求生命意义的教师和以教书为谋生手段的教书匠的区别所在,它所唤起的是前文所说的自觉而愉快的教师工作的责任感、使命感、神圣感与崇高感。这样的精神境界,是虽不能至,也要心向往之的。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仰望星空”吧。
于是,就有了马老师的“一生总在追求达不到的境界”,以及“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能够走多远”的命题的提出。
黄素珍在她的《我的教育理念》一文里,还为当今的教师提出了这样的一个历史使命:“教师就是实现教育走出危机,摆脱困境,达到人类最高生存意义的人。”
马老师则在他的文章里,一再提及英国学者汤因比所提出的“与灾难赛跑的教育”的理念,并且这样谈到他的理解:“要赶在灾难尚未毁灭人类之前,把能够应对这种灾难的一代新人给培养出来。这是一个很紧迫的问题。”(《人文素质教本·写在前面的话》)
无独有偶,最近我在杂志上读到龙应台在台湾大学的演讲:《我离世界有多远—谈21世纪大学生的“基本配备”》,也是引用了历史学家威尔士的话:“人类的历史愈来愈是一种灾难和教育之间的拔河竞走。”
他们一再这样地引述,是出于对21世纪世界的基本判断,也就是说,他们是在21世纪的世界大格局,人类文明的大视野下,来审视和思考我们所面临的教育问题,及所必要承担的历史使命的。马老师早在1999年就写过这样一篇文章:《面向知识经济,培养一代新人—关于普通中学迎接21世纪的教改设想》,明确提出“教育究竟应如何变革”,“才能迎接21世纪的挑战”的问题,并且强调:“要想在21世纪获得成功,必须从教育改革入手”,因此,作为一个教师,包括普通中学的教师,都要以“对国家与民族”和“对人类的前途”的双重责任感,来面对我们的教育。应该说,这是一个有远见的思考,这也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的思考“能够走多远”的一个很好的例证。我注意到,龙应台在她的演讲里,也是在强调,21世纪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全球村里,因此,我们今天来谈教育问题,“显然就不能局限于‘国家’,而必须以‘全球村’为单位来思考,因为今天的问题不再是单一国家的问题,今天的问题的解决也不再是单一国家的解决”。—这是一个极重要的提醒:我们许多人,也包括我自己,在思考教育改革时,只局限于中国一国范围的观照,而看不到我们面临的问题的世界性,更不能从世界文明发展的高度来思考这些教育问题的严重性,以全球的眼光来寻求出路。当然,全球化并不否认民族特点,我们的教育问题自然也有本国历史、文化所造成的特殊性;但走出单一的国家、民族视点,追求更为开阔的全球视野,却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具有某种迫切性。
那么,21世纪人类又面临着什么问题,这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马老师在他的文章里,作了这样一个判断:“进入21世纪,人类面临的机会确实不少,但是面临的各种灾难也越来越突出。生态危机,道德危机赫然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又是一个有力的预警。而我却是在经历了2008年的灾难和冲突以后,才有所醒悟,在一次演讲中,作了这样一个判断:“我们从现在起,应该有一个新的觉醒,要在思想上做好准备,中国,以至世界,将进入一个自然灾难不断,骚乱不断,冲突不断,突发事件不断的多灾多难的时代。”并且有这样的分析:“因为我们将面临两大紧张。首先是人和自然关系的大紧张。20世纪人类在推行工业化的现代化时,对大自然的过度破坏,到21世纪必然遭到大自然的‘反抗’;其次,是人与人关系的紧张。现在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不同信仰、价值,不同利益的国家、民族、个体,都处在同一个地球村里,来往越来越密切,所有的国内问题都成了国际问题,反过来也一样。这样的密切接触、联系,固然使人的生命越来越相互依存,产生生命共同感,但同时也必然是摩擦不断,冲突不断。”(《当今之中国青年和时代精神—四川汶川大地震中的思考》)
黄素珍在她的文章里,对人类文明的危机及其产生的教育危机,作了更为具体与犀利的分析。她指出,人类文明曾遭遇到战争和极权的威胁,形成了教育的危机:“在战争时代—人类强烈地感到极权与暴力代替理性与正义,人类道德趋于崩溃的时代,教育不可避免地沦为政府和政治向青年人强烈灌输狂热的民族主义,极端地对异族仇恨和报复的毫无自主的工具”;而在当今世界,不但战争和极权灾难依然存在,“新的危机又像利剑般悬挂于教育之上,而这又是人类文明进步带来的”:“危机来源于经济高速发展对竞争的顶礼膜拜”,“来源于不平等的存在,人类间种族仇恨的加深”,“来源于在科技强大力量的作用下人的孤独、恐惧的困境”,“来源于人们在一种比以往更渴望被承认、被尊重的欲望下导致的过分地以自我为中心的生存状态”,“来源于我们这个时代缺少更多的有良知、有坚定信念、不屈服于权威、有着人性力量的献身于人类的知识分子”,“来源于教育本身还很软弱,她时时向学生暗示着人性道德败坏的部分:生存的艰险,人的不可信任,真理的难以被理解,竞争的残酷,人的力量的卑微,崇高易被曲解、污蔑,以致使学生失去自信,变得怯弱”。
可以看出,黄素珍对教育危机的观察、体认,是包含了她作为一个中国的中学生的实际体验的,但她却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角度提出问题,特别是提出了“人类文明进步带来的教育危机”的命题,更是自有一种深刻性的。可以说21世纪的灾难与危机,是双重的:一方面,世界的广大地区依然深受不发达之苦,存在贫困、疾病、战争、人权等问题;另一方面,却又深受由20世纪人类文明的进步—其主要标志是科技的发展与现代化发展—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其主要体现就是马老师早就提出的全球性的生态环境危机和道德、精神危机,以及新的不平等。它的危险性,如龙应台所说,就在于可能导致“文明的腐蚀和毁灭”。
问题是,这样的21世纪人类危机,主要是由我们的学生,中国与世界的年轻一代来承担的。正像我在汶川地震(在我们的讨论中,是可以把汶川地震看作是21世纪人类灾难危机的代表和象征的)以后对北京的大学生所说的那样,“汶川地震以后,你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变了,这个灾难不断、骚乱不断、突发事件不断的世界,需要你们直接去面对,直接去参与,直接去承担了”。而能不能面对、参与、承担,所起到的作用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这里的关键,就取决于年轻一代的素质:21世纪人类所面临的挑战,归根结底,是一个对人的挑战,人的素质的挑战,对培养人的教育的挑战。这关系着人类文明的命运,这就是马老师一再引述的一位教育家的话:“我们留什么样世界给后代,关键取决于我们留什么样的后代给世界”,这就是“与灾难赛跑的教育”的意义所在。
在马老师看来,人类文明危机带来的人的危机、教育的危机,主要表现在“意义的丧失”。
马老师一再引述爱因斯坦的一句话:“认为自己生命无意义的人,不只是不快活,而且根本不适合生活。”马老师在他编选的《人文素养读本》里特地选入一篇《人是寻求意义的生物》(作者:秦光涛),谈的就是这个道理:人和动植物的区别就在于“人不但存在着,而且不断寻求着存在的意义,创造着存在的意义,对存在意义的不同理解,还会导致人的不同的存在”;正因为“人比其他生物多了这样一重本性,所以人的生存条件也与其他生物不同。人不仅需要一定的物质环境,而且需要一定的意义环境。所谓意义环境,就是指人能与周围进行意义交换,能够寻求意义,创造意义的条件”,“追求生命之外的某种东西,为高于自身生命的意义而生活,可以产生某种比生命本身更强大的力量来支持人的生命,缺少这种支撑,单纯为了活着而活着,人的生命很容易枯萎”,而“人感觉到快乐的前提,必须是人感觉到他对生活有意义”。
文章同时指出:“人生下来并不是一个人,他需要学习怎样做人”,“他必须在后天的文化环境中通过意义引导,表现出人的主体性行为”。这就是教育的作用:它创造意义环境,通过文化的传承,进行意义的引导,使学生在意义的追寻中实现自己,完成从自然人变成文化人,由自在的人变成自为的人的精神蜕变: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在教育中成长的本质。
可以看出,马老师的思考,从一开始就抓住了人的本性与教育的本质,占据了一个理论的制高点。有了这样的高视点,他的观察就格外地犀利。
他首先发现的,是21世纪人的危机。他对21世纪时代症候作了这样一个判断:“我们生活在一个许多人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代,一个对自己生活的意义不明确的时代。”这症候显然来自我们前文所提到的人类文明进步的负面影响:“市场经济的发展,现代生活的急剧改变和动荡不安,社会发展为人生提供的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机遇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各种生活方式之间的相互冲突,这一切也会使人对人生的意义感到迷惘。人们在生活中失去了原有的依托和追求,人们突然发现世界和自己都陌生起来,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不知自己迷失在哪里,更谈不上弄清世界和他人的意义。”这确实是一个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人的存在危机。如马老师引述的弗洛姆所说,当人从传统社会关系的依附中解脱出来的时候,“由于人失去了他在一个封闭社会中的固定地位,他也就失去了他生活的意义。其结果是,他对自己和对生活的目的感到怀疑”,“一种他个人无价值和无可救药的感觉压倒了他。天堂永远地失去了,个人孤独地面对这个世界—像一个陌生人投入一个无边无际而危险的世界”。
问题是,本应该成为这样的失去意义的人的危机的自救力量的教育,自身也失去了意义。这正是作为一个教师,最感困惑的:“这样的教学充满了思想贫乏症和情感贫乏症,师生对意义都显得那么的麻木不仁,课堂里弥漫着空虚和无意义的气氛。人文意义的真空,生活意义的丧失”已经成为中国教育的“基本状况”:教育“不能铸造人的精神世界,不能铸造学生的意义世界”;教育“甚至成了一种怪兽,吞噬了学生们的天真和童趣,导致了美好人性的丧失;应付各种考试成了教学的主要目的,掌握考试技巧竟然也成了教学的重要内容。文化的血脉断了,人文主义精神核质也没有了”,“这种意义失落的直接表现,就是教学中生命的缺席,就是在课堂教学中,教师和学生的精神世界均处于缺席的状态”。
这样的意义真空,是每一个身处中国教育环境的教师都能够深切感受到的,也有过许多追问根源的讨论。马老师的思考有两个独到之处,很值得我们注意。
首先,他指出,教育意义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在虚假意义中活得太久,一旦挣脱出来,反而无所适从”:“以往那种自欺欺人的政治标签,掩耳盗铃式的政治说教”,使我们的教育“长期浸润在虚假的意义中,充满了空话和欺骗。而当这一切失去后,人们便怀疑所有的意义了。既然从前的意义是虚假的,那还有什么意义是真实的?”—这一分析,抓住了中国国情的要害,有三点意思很具启发性:一是必须划清我们所追求的“真实意义”和“虚假意义”的界限;二是“虚假意义”的强制灌输,是可能导致虚无主义的,而虚无主义和我们下面将要讨论的实用主义、实利主义,正是腐蚀当下中国教育的两大思潮,应该引起警惕;三是我们对教育失意义的批判,对教育意义的追求,绝不能回到追求虚假意义的老路上去,这样的危险不是不存在的,因为虚假意义有体制的支持,我们并没有完全从虚假意义中挣脱出来。因此,更准确地说,当下中国教育实际上是面临着双重困惑的:一方面出现了意义真空,另一面又没有完全摆脱虚假意义的桎梏。
马老师同时指出:意义真空更是反映了现代教育在教育目标上的失误,这也是现代文明病的一个恶果。这也是抓住了要害的。马老师引述了艾略特对现代教育的批判:“个人要求更多的教育,不是为了智慧,而是为了维持下去;国家要求更多的教育,是为了胜过其他国家;一个阶层要求更多的教育,是为了胜过其他阶层,或者至少不被其他阶层所胜过,因此教育一方面同技术效力相联系,另一方面和国家的地位的提高相联系”,“要不是教育意味着更多的金钱,或更大的支配人的权力或更高的社会地位,或至少一份稳当而体面的工作,那么费心获得教育的人便会寥寥无几了。”如马老师所说,正是这样的功利化(国家为国家实利,个人为金钱、权力等个人实利)的教育目标,国家、社会、家庭、个人都“执著于利益的考虑,遮蔽了‘生活’世界本身的意义,以及人的意义和价值”,“遗忘了‘生活世界’的原初性和根本性”,教育就“处于了漂泊无根的状态中”(《一名中学语文教师的困惑》)。这其实是一个现代文明的危机,它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这同样是具有启发性的:它让我们看到了,我们所面临的中国教育问题,固然如前所说,是中国自己的国情,自身的观念、体制上的问题所造成,但同时它也是21世纪全球文明危机、教育危机的一个部分。
龙应台正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来讨论教育的引导方向问题的。她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在全球化的挑战与危机面前,我们的教育应该引导年轻一代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向所谓“迈向卓越”的“显学”,那种教导学生“如何往上爬,变成跨国企业的高级管理员”的精英教育,提出质问:“何以你只看见强者?跨国企业的发展固然促进全球经济和资讯的快速流动,但是它同时蕴含的暗面—譬如全球经济游戏规则的不公平,譬如强势经济带给弱势经济的文化倾斜,譬如儿童劳工的人权和大企业对落后地区的剥削等等—却不见踪影。为何‘指南’书籍和杂志只教你如何加入全球化的‘强者’队伍,却不教你如何关注全球化的弱者,为他们说话,为他们行动,或者教你如何加入先觉者的行列,检验全球化的竞争规则,批判全球化的恶质发展?”—这里,确实存在着两种教育:一种是鼓励追求个人强者权力、地位和享受为唯一目的,因而失去了人生意义的教育,一种是培养全球公民意识的,使人生获得意义的教育。两种教育会有不同的效果:前者将鼓励全球化的恶质发展,后者则将促进全球化的良性发展。
龙应台据此而对当下的教育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警示。我们通常说“教育的目的在于教会一个人深刻的思考,并且善于思辨”,这似乎是无可争议的;但龙应台却提出了异议,她说:“如果教育停止在这里,那么教出来的人,很可能是一个危害社会的人。”且看她的分析:“如果我们的大学生得到一流的专业训练,却不知同情心、正义感、廉耻为何物,如果他善于思辨却无法判断‘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行为分标,如果‘道德’在他的价值观里没有一个指导的地位,我们只不过在培养将来很有能力危害社会的人罢了。”—这里所揭示的,正是那种把教育单纯变成知识、能力的训练,而完全忽视精神(思想,情感,道德,品格)的培育,不能铸造学生的意义世界的教育(马老师指出,应试教育就是这样的教育的典型表现),它所可能造成的恶果。在我看来,这已经成为当下中国教育的最大危机与危害之一。最近我在好几篇文章里都指出:我们的教育(特别是我们的重点中学和大学的教育)正在培养一种“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己的利益成为他们一切言行的唯一的驱动力”,而他们又“有很高的智商和教养”。问题的严重性更在于,我们的人才评价体制,是极容易将这些“很懂得配合,表演”的利己主义“尖子”选做接班人的。其结果就不仅是危害社会,而且要影响国家、民族的未来发展方向了(参看《这才是个合格的、真正的教师—读王栋生老师的教育随笔》)—这绝不是杞人之忧。
面对意义真空的教育已经造成,将要发生长远影响的后果,我们只有一个选择:追寻意义,追寻培育人的意义的教育。这是21世纪中国与世界教育唯一的出路,也是马老师,和一切有责任感的教师的选择。—在我看来,“追寻意义”正是马老师教育思想的核心,他以此命名他的教育札记和对话,当然不是偶然的。
问题是,还要把这样的意义追寻,落实为具体的学科的建设。于是,就有了作为语文教师的马老师的这一命题的提出:“为学习语言寻找理由和意义。”(《我的语文起始课》)
这是一个马老师经常讲述的教育故事: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还是个小黑奴的时候,他的女主人开始教他读和写。许多年以后,道格拉斯成为美国黑人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成了几任总统的顾问,这时,他还记得当年男主人怒气冲天的情景。男主人咆哮着:“……要是你教会了他读和写的话,那就留不住他了。他将永远不适合当奴隶了。”道格拉斯说,“平日里,女主人耐心的教导并没有从根本上打动我,倒是这些话深深地打入了我的心。它一下子就点亮了我的心灯,触动了我沉睡着的感情,一个深刻的认识产生了:原来‘读和写’是由奴役通向自由的通道。”
“阅读和写作,这是挣脱奴役之路”,“这就是学习(语文)的意义之所在”。(《人文素养读本》第二章导言)
大概对许多的语文老师(也包括我)来说,将阅读与写作的意义提升到这样的高度,是有些意外的,因此需要认真琢磨。
我想还是从马老师给我们介绍的苏霍姆林斯基的经验说起。苏霍姆林斯基刚来到他家乡的帕夫雷什中学当校长,对每天都发生的教育现象进行观察时,首先发现的是学生语言的贫乏,然后在语言贫乏的背后,发现了思想的贫乏和文化的贫乏,追其原因,就是学生很少阅读,没有时间阅读,不习惯,不爱阅读,而且不会阅读,教师也没有试图引导学生阅读。—这几乎就是当下中国中学教育的普遍现象;问题是我们习以为常,麻木不仁,视而不见,苏霍姆林斯基却敏锐地意识到,学生精神空虚的重要原因,就是缺乏真正的阅读,这是学校教育问题的症结所在。由此产生了治理学校上的思路:从抓全体学生的阅读开始,并形成了一个重要的教育理念:让学生“生活在书籍的世界里”,应该是中学教育的根本。
马老师这样谈到他的理解:“所谓‘生活在书籍的世界里’,这跟认真地,用功地学好功课并不是一件事。一个人很可能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学毕业,但是却完全不懂得什么是智力生活,完全没有体验过阅读和思考这种人类的巨大喜悦。所谓‘生活在书籍的世界里’,就是追求思想的美,享受文化的财富,使自己变得更加高尚”,“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的学生在学校里掌握的知识,并不是他们在今后的谋生中直接需要的;它们之所以需要,是为了使一个人在接触了文化财富之后,产生一种自己是知识的主宰者的尊严感”。
这里,包含了对阅读的几层理解:其一,所说的阅读,并不只限于教科书的阅读:“对一个善于思考的学生来说,他在脑力劳动上所花费的时间,大约有三分之一用在阅读教科书上,而三分之二是用在阅读非必修的书籍上的,因为思考习惯的养成,在决定性的程度上是取决于非必修课的阅读的”。其二,所说的阅读,是出于内心的需要,并且在阅读中享受“人类的巨大喜悦”,而“研读书籍时的喜悦和精神振奋,就是一个强大的杠杆,靠它支撑,能够把大块的知识高举起来”。强制的阅读,不但会“变成不堪忍受的负担”,而且“由此而产生许许多多的灾难”。(以上引语均见《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能够走多远》)其三,所说的阅读,必须是“情感和智慧参与”的阅读。也就是说,阅读要和自己的生命发生关联,自己的生命要在场,“要读出自己心灵深处的感动”。(《诉诸情感与智慧的阅读》)
只有这样的阅读,才能产生真正的意义生成。一方面,每一个阅读的文本,都是一个意义世界,经典的文本更是积淀了人类文明的意义成果,正是通过这样的阅读,特别是经典的阅读,实现了文化意义的传承,使阅读者(青年学生)超越时空的限制,攀登、占领人类文明的精神高地,尽享“一览众山小”的精神的愉悦,因此马老师要说,这是“人类的巨大喜悦”。另一方面,阅读者(包括青年学生)也是有自己的意义世界的,而阅读的过程,如前所说,实际上阅读者也必然将自己的意义世界融入,寻求相遇,达到对文本意义的理解与吸取,以及自身意义的提升,并重新构建了自己的意义世界(《语文教学对话录》,《关于两代人的对话》),其实就是自身生命的一个升华。
这样的意义世界的构建,对青年学生是特别重要的。这是因为他们自身的意义世界尽管孕育着巨大可能性,却并未成熟,是相对狭窄的,并且他们还处于学习阶段,不可能接触广大的人生世界,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世界也是相对狭窄的。这样,阅读,就成为他们和自身世界之外的世界相连接的主要通道,他们确实是生活在书籍的世界里,这应该是处于学习阶段的青年学生主要的生活方式,生命存在方式。这样的生命存在是有着特别的意义和价值的,因为如前所说,阅读所建立起来的,是一切尚未开始的生命和几千年人类文明积淀下来的意义世界之间的联结,这就可能为他们的生命成长奠定一个宽广、深厚的精神底子,并使他们自身潜在的生命力量获得健康的引导和高强度的激发,这就是马老师经常强调的“高峰阅读”所带来的高峰生命体验。这样的高峰体验,所激发的是一种自信,对于人、人类文明,更是对自身的自信,以及一种渴望,这就是马老师所说的,使自己成为主宰者,最广泛地吸取知识、文化、人类文明的一切成果,以最大限度地充实、发展自己,并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最终建立起来的,是孕满生命意义的人的主体性。
在某种程度上,在阅读中的意义传递与重建,也是一种话语的传递和重建。当学生通过阅读,重构了自己的意义世界和话语世界以后,就产生了表达与交流的欲望。这就是写作的意义:通过写作,话语的表达,不仅使自己的意义世界得到沉积、深化,而且通过交流,建立一个我们在前文所说到的意义环境,达到和他人和社会的对话,包括理解、沟通和相互支撑,以实现人的社会性。
通过这样的解析,我们就可以明白,青少年学生的阅读与写作,尽管必须以一定的语文(听,说,读,写)能力、方法的训练和获得作为基础,但它更是一个生命成长过程:主要是通过阅读,和人类文明建立精神联系,通过写作,和他人与社会建立精神联系,并在这两种联系中,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意义环境,进而构建自己人生的意义世界,使自己脱离生物性的野蛮和愚昧,成为一个精神的人,一个独立而健全的人。
由于青少年是人生的起始阶段,他的阅读与写作,都具有打基础的性质,阅读与写作一旦成为习惯,成为发自内心的生命需要,他的一生都将处于阅读和写作的状态中,不断扩大自己与人类文明、他人与社会的精神联系,并且和自身的社会实践结合起来,因此而不断更新与发展自己的生命意义:这样的人生才是真正幸福与快乐的人的一生。如果相反,学生在校期间,不能进行充分的、有意义的阅读与写作,实际上就从他的生命起始阶段切断了他和人类文明的精神联系,堵塞了他和他人、社会交流的重要通道,这样,他也就从根底上没有脱离野蛮和愚昧状态,无法获得人的意义。这确实是一个文明与野蛮、愚昧的分水岭;所谓“读书与写作,是挣脱奴役之路”,也可以理解为:这是摆脱野蛮和愚昧,使人成为有意义的自觉的人之路。
当然,所谓“挣脱奴役之路”,更是有现实的针对性的。其实,我们在前文的分析中,就可以看出,所谓21世纪的人类文明的灾难与危机,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人的奴役:不仅极权统治对人的精神压迫与奴役的危险依然存在,而且所谓文明的进步也会带来新的奴役,今天的人正面临着成为金钱、财富的奴役,成为科学技术的奴隶的危险。其最集中的表现,就是人的精神的空虚和生活、生命意义的丧失。而在我看来,这已经影响到年轻一代的精神状态;我在和大学生、中学生的谈话中就多次谈到他们的最大问题,就是生活失去了目标,没有意义,也没有责任。如果把我们这里讨论的阅读与写作对铸造人的生命意义的作用,放在这样背景下,就可以懂得马老师所说“阅读与写作,是挣脱奴役之路”的深意。
这也是马老师喜欢引述的苏霍姆林斯基的一句名言:“学生的智力生活的一般境界和性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教师的精神修养和兴趣;取决于他的知识渊博和眼界开阔的程度;取决于书籍在教师本人的精神生活中占有何种地位。”因此,我们讲“有意义的教育”,它的先决条件和前提,就是教师自身的生活和生命是有意义的。
这正是马老师和一切有追求的教师最感困惑的。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自审:《教师诗意生活的消解》。不过,我更感兴趣的,却是马老师的另一篇文章:《教师诗意生活的获得》,也许我们现在更应该讨论的,是如何在迷失中追寻和构建教师自身生活、生命的意义。
这里我要特别提到黄素珍的一篇文章:《走出迷惘—关于追寻意义的断想》。如文章的题目所示,这是这位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在马老师的引导下,通过阅读和写作来追寻生命的意义,走出迷惘的心灵的记录和思考成果。也可以说是我们这里讨论的马老师的教育思想的一次成功的实践。她的思考所达到的深度让我吃惊,却也因此建立起了信心:我们其实是经常低估我们的学生在智力开发上的巨大潜力的。关于黄素珍和马老师的教育对话,是应该另找机会来讨论的;这里想提及的,是黄素珍在这篇文章里提出的一个观点:“意义的创造”必须“回归日常,回归于平凡的生活,回归日常的实践”。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示。这也是马老师所主张并身体力行的。他在和黄素珍对话时谈到“生活毕竟不是关在窗子里漫谈理想,生活是严峻的、严肃的,也是残酷的。我们不能绕过今天的教育现状,生活到明天去。我们必须从今天起步,一步一步地迈向未来”。在《教师诗意生活的获得》一文里,更进一步提出:“诗意化的生活的秘密不是别的,就是行动起来,用审美的眼光打量我们的生活,打量我们的工作,打量我们的人际关系。从现有生活资源中去获取一种快乐和幸福。只要我们倾心于去创造事物,去创造一堂课,去创造一次解读过程,去创造一次美好的生活经历,去创造美好的人际关系,我们就是在创造世界了,就是在创造诗意了。所有的诗意都存在于我们生活的体验之中和过程之中。”
这是马老师和他的同道者在当下中国教育环境里所作出的教育选择,是自有深刻的内涵的。即强调“行动起来”,强调“从今天起步”,强调具体的“一步一步”的变革,“创造一堂课,创造一次解读过程,创造一次美好的生活经历,创造美好的人际关系”,就是在“创造世界”。
事实上,马老师和全国各地的“马老师”们,以及他们的学生“王翔”、“黄素珍”们,都在这样努力地改变着自己的存在,改变着教育的存在,并在这样的改变过程中把握个人的存在意义,实现对意义的承担。
这是一场静悄悄的变革,是对“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能够走多远”这永远的追问的回应。
2008年8月12—19日,写于酷暑和奥运的节日的喧闹中
(马老师寄来了他的学生黄素珍的几篇文章,他们师生之间的对话,并附信说:“黄是一农家女儿,家里毫无文化背景。她的成长完全是一个奇迹,希望能为您提供一些研究中学教育的案例。”)
马老师:
我庆幸在我的生命中遇上了您这样的老师。听您的课,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也许多年以后,我的名字在您的记忆中不留一点痕迹,只是我还会记着您。
在这应试教育的体制中,您还能冲破藩篱,在课堂上给学生带来真正充满生命灵气的讲课,我觉得这是一个教育者的负责心与勇气的体现。虽然无法改变太多,但一个教师,至少能经营一节属于教育与学生真心交流的课。教育应是让学生心中少些心术,多些真诚、善良的人性。您是一个真正的教育者,但这样的教师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我向往文学,但文学对我而言,是一道永远不可企及的圣殿的门。文学在现在这个多元社会承担多大的责任,文学的真意是否已经被社会的商业气息给玷污了?文学是一个历史的话题,知识分子也是一种历史的话题。我没有能力去叙说,我只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写下这些拙文。这些小文都是狭窄,不成熟的,甚至是一些词语的堆砌,无病呻吟。但它们都是我对自己及周围生活的一点审视、观察,我挚爱它们。它们无“深度”可言,只是我一时心中的话语流于笔端罢了。我是个不健全的人,我的小文也是偏颇的,我不期盼它们被承认,我只是完成思想与文字的转变。
其实,我早就想写一封信给您,有很多的问题困惑着我。那时您离我很远,我只能远远地注视您。我不知道一个普通的学生的信能否引起您的注意。我担心我的问题在您看来是幼稚,不值得回信的,您有太多的事情了,我何必作一个也许没有回音的等待呢?是否以后,我能与您通信?在我心中,您不仅是个可敬的老师,也是个目光开阔、思想深邃的长辈、学者。
静候回音。
此致
敬礼
学生黄素珍敬上2002年4月21日
马老师:
很感谢您的课,您让我聆听到了一个真正的教师的生命之言。
“安魂之所”、“为活着寻找理由”、“对生命的理解”、“对卑微生命的普遍尊重”、“在未来与现在之间拉开一个时间的距离来思考”、“理想主义者的姿态”、“苦难时代中的生存状态”、“生与死的思考”……每个问题,每个智慧的话语,都逼我思考。您让我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沉静下来,您让我摆脱庸俗,再次审视自己的灵魂,再次重检和重建自己过去的种种观念。或者说,您给我指出了很多道门,门还是关着的;而现在及将来,我都将努力叩响每道门,通过自己独立的思考去打开它们。但我知道,很多事情,哪怕穷尽一生,到头来,也只是一团若即若离的迷雾。
老师,您说我们这一代是幸福的。但每个时代都会有它特定的痛苦。我们这一代人,比如理想的低俗化,过早的功利主义,对生活及生命其实很少有深刻的思考,个人价值过低的自贬和过高的自尊自大。我们这一代都流失了很多美好的东西。但可悲的是,我们中很多人都意识不到这一点。而我们周围的长辈,很少像您一样,说出那样灵性和智慧的话来指引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去理解这个繁乱的世界。
听您讲课,我常有一种感动,想流泪的感觉。我想到很多以前读过的书中的人物,他们的命运,想到自己苦苦想过的问题,想到这个世界善良和纯真是怎样被撕毁,想到那一种荒凉近乎尖锐的悲剧的痛苦,人生的轮回,人在无限的时空里获得那真切人生的体验,对所有生命传达一种真诚的崇敬。老师,我找不到一种方法来宣泄心中的那种感动,我只能静静地流泪,为文字中那颗灵魂,为生命那份追求和执著。有时,书本的思想撞击着我,让我也感到那思考的痛苦,那是在混沌中感觉到的一丝明朗,而随即又跌入更深广的迷茫中。但我也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是要有岁月的积累和种种残酷的来自生命深层的打击所得到的悲剧感。看着生命价值一点点毁灭的感觉。我不轻易把自己的烦恼说是痛苦,我觉得,痛苦是另一个层面人性的提升。您又让我明白,一个人读书是让书中美好的精神来感染自己,让自己的灵魂更清澈,更能成为一个人。
老师,您说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什么叫理想主义者?是不是可以放弃一切物欲追求,追求心中的自己的理想?是不是只为个体生命的存在寻找一个理想的境地或慰藉?老师,上完您的课,我更坚定了自己的追求:一生从事教育。如您一般给学生教授人生那些美好的情感,哪怕一生清贫!这是郑重的承诺,要负上全部的对自己的责任。我追寻作为一名理想主义者的实现。您坚定了我的信念,这是一个老师对学生最大的影响。
还记得您在课堂上给我们念过一首诗吗?您说那是您在香港考察时记录下来的。我抄录了它。每次读它,一种伟大的爱的包容就会深深感动着我,我活着,只因为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善良的人和爱的情感,只要这样的诗还存在,只要写这样的诗的人还存在,我就应该要努力地活下去。也许,这可以说是我给自己活着的一个理由,尽管还不成熟。
一个漫长的期待。我在心中不断编织这个期待着的美丽的梦。那应是在夜里,空气像凉玉一般,月亮淡淡地照着,透过摇曳的树影,周围很静,只有一丝夜的虫在浅唱,还有一盏灯温柔的光。您就在我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您独特的引人思索的话,我静静地听,在不断惊喜的茅塞顿开中感觉着心中思想渐渐地丰盈起来。能够作为您的学生,已是我莫大的庆幸。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学生,您是那样地忙,您又有那么多优秀的学生,而我读的书是那么少,我的思想是浅薄的。即使那次期待没有实现,但我对您所有的情感不会变。
不用写我的名字,您会知道我是谁。即使一切都没有痕迹,您就只当这些杂乱的文字是对您的课的回馈,而我也会非常高兴。
希望这些文字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
此致
敬礼
您的学生2002年6月13日
黄素珍同学:
晚上十点钟,我离开学校,发现了你给我的信。我带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读完了它,它给了我一个激动不安的夜晚。
我能够表达的感情只有两个:一是感激,二是愧疚。
在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收到了你的两封信,你对我是那样地信任,是那样地充满了期待。我早该回信,我早该找你倾谈,可是我没有这样做。这是很不应该的。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忙”是一个借口,心中有一种害怕是深层的原因:我怕你对我期待太高,我怕我自己担当不起你的信任,我也怕我无法面对你的逼问,我甚至怕面对你清纯的目光。总之,我要向你表达我心中深深的歉意。我曾经欠过很多信债,但这一次是最让我愧疚的。你没有责怪我,不是我可以谅解自己的理由。我谢谢你的大度,但我还是要真诚地向你表达我的歉意。
我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想法,作为一个教师也常常需要从他的学生那里获得一种精神的支持,但是这种支持又往往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压力。鲁迅先生说过,有一回,一位年轻人来购买他翻译的一本书,鲁迅先生从那位年轻人的手里接过了一个银元,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能感到那个银元的温度。正是这温度让他感到心中的不安。鲁迅先生非常怕年轻人把他当作导师,他怕自己不配。鲁迅那样的伟人,尚且有这样的想法,何况我们这种小人物呢。
这些日子来,你的身影一直在我面前晃动。那天,我读到了你的“解读苏东坡”,就急着要认识你。一位老师指着你的背影告诉我,看,那就是黄素珍。我当时接触到了你的目光,那是一种近乎圣洁的目光。我和几位老师谈起过你:太纯洁了,太善良了。活在今天这样一个物质化的时代,你怎么会像精神的圣徒一般高洁?你还这样年轻,但你的思想竟然会有这样的深度和厚度。你能够这么优秀,对美德、思想和人类的苦难有着那样的敏感,有着那样深刻的领悟,实在是不可思议。我不知道你怎么可以有这样一种力量。我相信这中间有着你的阅读的支持。但是,我更相信,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素质,是一种天性。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美丽而纯真的女孩,这太好了。这种美丽和善良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够感动我,也能感动别的人。
作为一个教师,最幸福的莫过于看到自己的学生能够出类拔萃,能够达到一种崇高的思想境界。但是我必须说,你的这些优秀不是哪一位老师能够给你的,我不配,其他老师也不配,这绝不是谦虚。
其实,我上课时,只是想坦诚地向你们倾诉我的思想,我相信只有生命才能呼唤生命,只有思想才能激活思想。只有真诚才能唤起真诚的理解。但是,我知道,能够理解我的人并不多,而你不但理解了,而且升华了我的一些想法,这是最让我感动的。我没有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精神的斗士的想法,我实实在在是一个平凡的人。因为有了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才使我发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才使我觉得我这种坚持是必要的,才使我能够更坚定地在唤醒人的道路上走下去。所以,要说感谢,首先是我要感谢你。
你想做教师,这太好了。这对我们这些正在做教师的人,是一个莫大的鼓励。但是我想,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是能够做成的。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他一定能够做成许多大事的。既然我们有了一种师、生的缘分,我非常希望能够给你一些帮助。虽然我的能力不一定能够达到,但是如果能够对你有所帮助的话,我会觉得非常幸福的。
谢谢你的来信。
老马2002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