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类文明史的缤纷园地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有那么几种艺术门类,它们总是彼此吸引交织融合,构成十分紧密的联系,从而发挥出比它们单独存在时更为强烈的魅力。例如:音乐与舞蹈,文学与戏剧,电影与电视……两种或多种姊妹艺术交叉渗透、相互嫁接、有机结合,历史上多次创造出感人至深的经典作品。
美术史上的独特篇章
雕塑与建筑,这两门十分古老的艺术就是这样。在各民族、各地区的各个社会发展阶段,不断出现两者吸引交织的高潮。由此而产生的伟大作品,如同璀璨的星辰,在历史的夜空中熠熠发光。虽然有不同宗教、政治、文化背景的影响,这种交织时起时伏,但始终没有间断,而是以不同形态表现出来。这种艺术现象确实构成了美术史上引人注目的独特篇章。
自18世纪产业革命以来,西方文明随着商品和枪炮涌入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以希腊罗马为源头的欧洲文明体系俨然成了人类文明的主流和样板。希腊罗马文明的许多经典作品的组合方式和手法被奉为圭臬,而古埃及、古代印度、古代中国和古代中美洲等多种截然不同的其他形态成了不合规范的另类。可是,当跳出了这个被误导的文化偏见的狭隘视野,我们就会进入一个孕埋着无尽珍宝的矿藏。
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关注着这个课题。看到过去的一些论述研究,其中确有不少真知灼见,但大多还是停留在局部的、个例的评论,缺少从宏观上跨品种、跨地域、综合性的比较研究,和更加深入的分析与归纳。经过了50多年的教学与研究,尤其是亲眼看过了古埃及、古印度、吴哥、欧洲和我国等许多撼人心灵的雕塑与建筑作品之后,我更感到有必要对这些人类文明的珍贵遗产,从这个方面切入,予以更深入的分析。无可置疑,几千年来积累的这些艺术经验将极大地帮助我们在新世纪中的艺术实践。
我并不是史论工作者,所以,本书并非是一部雕塑与建筑的详尽编年史,而只是撷取典型作品,对其特定手法所获得的艺术效果和内在规律加以剖析;同时,也将各民族、各地区、各历史时期的作品,以一个实践工作者的视角加以比较,使其特色更加鲜明地凸现出来。这就是本书写作的起因。
在自然与人文的土壤中
当我们对雕塑与建筑的交织,在世界文明史中的发展和各民族、各地区的不同表现,作一个纵向和横向的考察时,就会看到一个错综复杂、丰富多彩的场景。那里既有古埃及的一切纳入建筑的轨道,又有古印度的竭力追求雕塑感;既有古希腊的清醒理智,又有巴洛克的激情浪漫;既有中国古代的节制有度,又有吴哥艺术的繁花似锦;既有伊斯兰雕塑对建筑的紧紧依附,又有米开朗基罗的处处突出雕塑。面对如此千变万化的实例,不禁要感叹:这一切是怎么形成的呢?
如同一切文化现象那样,各时代、各民族、各地区的雕塑与建筑的交织,都是在特定的自然和人文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
首先,大自然为各民族、各地区提供了不同的资源。在古代社会,交通不便的封闭性,使人们只能靠天吃饭,就地取材。古希腊的山区盛产大理石,尤其是优质的潘泰列克白大理石,使最高级的雕塑和建筑获得了高雅纯净的极佳质感。而两河流域的巴比伦地区因缺乏石材和木材,只能使用土坯或焙烧砖,却发展出了绚丽鲜艳的釉面砖浮雕。
然而,更重要的是社会的人文因素。
宗教,对于古代艺术有着指向性的意义。伊斯兰教禁绝了偶像崇拜,使雕塑装饰趋于抽象化。基督教和佛教早期也都反对偶像崇拜,后来却大为风行,引发了欧洲中世纪教堂雕塑和亚洲石窟艺术的大发展。
政治,其影响常常是决定性的。在两侧为沙漠的尼罗河谷中,古埃及自公元前3100年左右统一后,虽然曾有过两次动乱的中间期,但其政教合一的国家体制始终是超级稳定,三千年中近乎僵化。所以其神庙的格局是封闭性的,有着非常严谨的秩序和规范。而地处丘陵山区的古希腊一直没有形成统一的王国,只是分散的城邦国家,信奉的又是少有神秘性的多神教,所以出现了如同圣地德尔菲那样的,在山坡上自由布置雕塑和建筑的灵活、开放、明快的布局。在王权集中时代,罗马帝国众多的广场、凯旋门、纪功柱的布置设计,中国云冈昙曜五窟中顶天立地的大佛直接为北魏太祖以下五帝造像,都是皇权高于神权的集中表现。
社会文化,也深深烙印在雕塑与建筑的交织中。前哥伦布时代的中美洲流行人殉祭祀习俗,使神殿建筑和“恰克摩尔”雕塑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味。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传播,推动了雕塑和建筑脱去神性,日趋世俗化。
即使同一民族、同一地区、同一种宗教观念下,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也会有很不相同的雕塑与建筑关系的追求。欧洲17、18世纪从巴洛克到古典主义的转化,就是由于社会主流审美趣味的演变。
民族性格的差异,也造成了同一历史时期相邻地区,雕塑在建筑中的安排布置,有很大的区别。德国的科隆大教堂和意大利的米兰大教堂的区别太鲜明了。前者雕塑不多,冷峻严肃;后者有数不清的雕塑,热烈活泼。从中似乎可看到日耳曼民族和意大利民族的性格反差。
雕塑与建筑的交织组合,是一项工程,绝非一件小型作品,可由艺术家随心所欲自由安排。它相当程度上取决于掌控工程者的认识和意志。在实施过程中常常经历摩擦和坎坷。米开朗基罗当年为创作教皇朱利乌斯二世的陵墓,历经40年,先后六次签订合同,使原来宏伟新颖的构思,最后蜕化成平淡无奇的作品。罗丹由于执意要把工艺美术馆的大门作成雕塑的史诗《地狱之门》,耗费22年光阴,最终还是没能按计划实现,退回了两万五千法郎的预支金。
艺术家的天分和才华当然是很重要的。在古代社会中,一位大师的风格和技法,往往引起众多艺术家的学习和模仿,使之风靡一时,引领一个历史时代、一个广大地域的艺术潮流。这也是艺术史上普遍存在的历史现象。究其原因,也是由于他很好地适应和体现了时代对艺术提出的要求。
在雕塑与建筑交织的万千世界中,我们欣赏并审视着人类文明史所积累下来的无尽宝藏时,就会发现从来就没有一个一成不变的共同的标准或普适的模式。在古埃及适用的,到印度却恰好颠倒过来。古希腊的规矩,在罗曼建筑中全不能用。玛雅金字塔庙的雕塑装饰拿到古罗马去,就是不伦不类。各种文明因不同的自然和人文条件而形成的独特性,才是它们艺术魅力之所在、存在价值之所在。而各种文明之间的交流和继承,出现的异端和另类,有利于新的突破和创造。伊斯兰文明就是一例。但这绝不意味着盲目的模仿和移植。现代社会虽然克服了古代艺术发展的迟缓和封闭,但过快的交流和渗透,如果抹杀了民族和地域的本土性,形成普遍的趋同性,不正是使人担忧的吗?
亲密关系的基础与边界
雕塑与建筑,二者的亲密关系的出现和绵亘,绝不是偶然的,是有其深层原因的,唯此,才能保持其久远的生命力。
首先,我们可以看到,雕塑与建筑,虽然各有其不同的功能要求,但却往往使用相同或相似的物质材料。人们在使用泥土、木材或石材等物质材料构筑自己的住所等各类建筑时,也使用这些材料制作了与这些建筑相关的雕塑。可以说,共同或相近的材质是这两门艺术的共同物质基础,它保证了雕塑和建筑相同的持久性和相对的永久性。这种存亡相依的共生性也就成了雕塑和建筑之间天生的血缘关系。
其次,从雕塑和建筑各自艺术语言的特点看,它们也有着相辅相成的一面。雕塑艺术语言的基本语汇,是占有一定空间的形体。形体是构成千变万化的雕塑艺术形象的基本手段。而建筑艺术语言的重要语汇之一,也是占有三维空间的形体。用这些形体及其组合,赋予建筑形象以不同性格和情绪,创造出光影的虚实变化和节奏韵律,在这一点上,二者是相近的。
而从另一方面看,二者的艺术语言有着互补的特点。雕塑艺术本身除了供观赏的性质外,并没有任何实用功能的限制。它可以用各种形体起伏,随心所欲地创造出那些现实生活中已有的或没有的,鲜明具体的形象。它虽然不适合承载过多的文学性和过于复杂的情节性,但它擅长明白无误地表达主题内容,尤其是适合于发挥寓意、象征的特长。它更擅长深刻地、淋漓尽致地剖析形象内涵,通过个别揭示一般,用个性形象启发联想,予人更加强烈的感染。它比起文学来,更具大众性,能够直接面对和沟通千百万公众。而且,雕塑艺术虽也能成为长篇大论的巨构,但它更适合以诗一般的精练语言,集中有力地、充满激情地叩击人们的心灵。
而建筑艺术虽然也可以借助一定的结构技术,去模拟仿造一些具体的物象,但除了极少数特定的纪念性、标志性建筑物外,它必须首先满足实用功能的需要,要受到这方面的严格限制和约束。在许多情况下,还要受到经济和生产技术方面的局限,不可能做到完全的随心所欲。但是,建筑艺术语言的拿手好戏是,用一些基本属于几何性的抽象形体创造出朦胧、含蓄的气氛和韵味。它是概括的而非精细的,笼统的而非清晰的,象征的而非叙述的,感染性的而非确指性的。建筑为雕塑提供了空间、环境和位置、基调、氛围以及尺度。而雕塑则充实和点睛其间,提供了建筑所拙于表现的内涵、寓意和形象变化。它又可以调节建筑构图,组织建筑空间,沟通建筑与人的感情交流。雕塑与建筑二者正是各显其能、采长补短、交叉渗透、相得益彰。它们在艺术语言上的互补,正是二者相互吸引的艺术基础。
再次,对某些建筑来说,除满足物质功能需求外,还有特定的精神方面的功能;除提供一个适用、坚固的所在以外,还有特定的主题要求。如古代的神庙、教堂、宫廷、陵墓、园林……,现代的纪念馆、博览会等等,都会有明确的主题思想。在建筑提供了大的环境框架和情调气氛的基础上,雕塑就以鲜明具体的形象确定性,毫不含糊地予以阐述、展开和深化——当然,并不是用图解式和标语口号的方式,而是通过艺术形象予人以深刻明晰的烙印。这就是雕塑和建筑的共同思想基础。
其实,这些问题在古代并不是太复杂的。因为,只有到了现代,专业分工才如此细化。当年的许多匠师都是集多种技艺于一身,当他们接受了某个订件的委托后,自然而然地根据各门艺术的特点统一构思,作出了科学的安排,统一实施。建筑、雕塑、绘画等艺术门类各得其所,各显其长,自然而然形成有机的综合体。我们在东西方的许多实例中都可看到这种情况。
雕塑与建筑同处一个综合体内,它们各自所占的分量并不始终是半斤对八两的,而是依据不同的构思设计、文化传统和时代潮流而有着不同的表现。一般来说,建筑掌控着总体、全局,决定着雕塑的创意方向和风格手法,提供了雕塑的用武之地。但有的情况下,雕塑从依附状态上升为构思的基础,雕塑的意向决定了建筑的造型。有时候,大量雕塑手法的运用甚至淹没了建筑的语言。雕塑和建筑,二者艺术语言的相似和相通,具备了二者相互靠拢、相互转化的可能性。雕塑化的建筑和建筑化的雕塑,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都并不罕见。二者之间并不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是,其中的得失利弊都是值得探讨和研究的。
外延:雕塑与环境的关系
雕塑与建筑,实际上是雕塑与它所处的宏观建筑环境的关系。除了雕塑常常所处的建筑环境之外,还有一些雕塑作品是被布置在纯自然的环境中,或者雕塑与建筑同处于一定的自然环境之中。这本质上是雕塑与建筑二者关系的外延。
在各民族、各地域的历史上,一些自然环境,由于与某些事件或某些人物的特殊关联而布置了雕塑,从而具备了人文内涵。正是雕塑的设置,发掘了环境的某方面特质,提升了环境固有的感染力,创造了全新的感受,甚至可以使原来不具备人文色彩的纯自然平添一层神圣的色彩。雕塑自然而然成为环境中引人注目的视觉焦点。
不同的自然环境,如荒原大漠、险峻山岭、林间绿茵、河川汪洋……,也会对雕塑的主题构思和情调意趣产生重大的影响。雕塑由于处在尺度巨大的自然环境中,更显得壮观宏伟,具备了其他造型艺术门类无法比拟的震撼力。历史上的一些巨型雕塑无一不是在自然环境中精心设计的。雕塑与特定的自然环境在思想内涵、位置尺度、风格手法、节奏韵律、色彩光影等方面都有着不可分割的有机联系。
凡是布置在固定位置的雕塑作品,都要面对与环境的关系问题。了解和掌握历史上极为丰富的经验和教训,作出新的创造,这就是我们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