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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雷米午睡正酣

他们来了。多少次他想象着这脚步声,一开始远远的,轻轻的,然后越来越重,越来越近。离他还有几米的时候,这脚步声会停一下,好像在最后一刻有点犹豫不决。大门打开时他并没有听见熟悉的钥匙声;他是那样专注,等待着起身面对自己的刽子手的那个时刻。

有句话,不等典狱长说出口,他早已在脑海里想象了出来。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想过,到这个时刻,要说出口的只能是一句话,一句简单明了又包含一切的话。他果然听到了:

“时辰到了,雷米。”

他的胳臂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压力,但并不是那种凶狠的拉扯。他觉得自己被拉到了走廊里,有点像是一次放风。他漫不经心地看去,只见铁栅后闪过几个身影,这些身影突然之间有了某种无比重要的含义,但却毫无用处,仅仅是些会动的剪影。他们还将在这里晃来晃去,度过漫长的岁月。到大厅了,这大厅他以前从未见过,但雷米已经无数次想象过它的模样,还真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接着是一道没有扶手的阶梯,因为一边一个、陪着他登上阶梯的,是两个狱卒。然后就是向上,向上……

他感觉到了圆圆的绞索,接着旁边的人猛地松开手,在这一刻百无聊赖的静寂当中,他感受到一种自在。这时,他打算提前想想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从小就是这样,喜欢用冥想的方法提前想象。转瞬之间,他就想到了下一刻,当他们松开活板门时,他的种种感受。落入那个黑漆漆的洞里,只剩下不堪忍受的窒息慢慢袭来,仿佛会有什么东西让他无法完善地组织思想;这是一种残缺不全的东西,是一种……

涂了肥皂的绞索是他用手假扮的,他有些厌烦了,把手从脖颈上移开。又是一场愚蠢的喜剧表演,又是一次被自己的病态想象搅得一塌糊涂的午睡。他在床上坐起身,无所事事地想找根烟抽,其实上一根烟的味道还没从他嘴里散尽。他点燃了火柴,看着火柴差点儿烧到自己的手指头,小火苗映在他的眼里,像是在跳舞。接下来他在洗脸池的镜子前用空洞的目光审视了自己一番。该冲澡了,该给莫蕾莉亚打个电话了,约她到贝尔吉丝太太家里见个面。又是一次被搅黄了的午睡。这个念头像只蚊子一样折磨着他,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摆脱开。为什么童年时代留下的印迹总是这样挥之不去?他总是把自己装扮成英雄人物的模样,在昏昏沉沉的二月里炮制一出出没完没了的事变,每次他不是惨死在坚城之下,就是丧命在高高的绞刑架上。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什么海盗呀,高卢勇士呀,马来海盗桑德坎呀。他把爱情演绎成一桩艰巨的事业,只有死亡才是令人满意的战利品。到了少年时代,他开始假设自己伤痕累累,被当作牺牲品送上祭坛。那都是午睡里的革命,他虽败犹荣,因为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某一位至爱亲朋的生还!他总能出人意料地在最后时刻喊出一句典雅高贵的话来,他痴迷于编一些这样的豪言壮语,并且把它们记在脑海里,随时准备用上它们……剧情早已设定好:一、一场革命中,在敌方的战壕里,和自己打仗的是个叫希拉里奥的人。剧情的发展分为几个小段:他们占领了敌人的战壕,希拉里奥被关了起来,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里,他们相见了,他做出自我牺牲,把军装脱给希拉里奥,让他逃走,然后,为了掩盖真相,他饮弹自尽。二、莫蕾莉亚救了他(这一点他几乎总是模模糊糊地弄不准确)。临终的他躺在床上,手术没能挽救他的性命,莫蕾莉亚握着他的手,伤心地哭泣;这时他说出临终告别的豪言壮语,而莫蕾莉亚会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深深地一吻。三、在人群环绕之中,他在绞刑架上从容就义;他成为一个著名的罹难者,犯的是弑君或叛国重罪,像沃尔特·雷利爵士和阿尔瓦罗·德卢纳等人一样。他说出最后的豪言壮语(路易十六的声音被鼓声淹没了),刽子手就站在他的面前,他露出轻蔑的一笑(应该是查理一世那样的微笑),惊恐万状的民众都对他这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坐在床边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心中渐生恼恨。他就这样从朦朦胧胧的梦幻中醒来,好像他并不是已经年满三十五岁,好像这样死死抱住童年时光算不上什么愚蠢行为,也好像天还热得不够厉害,使他还能够想象出种种磨难来。这样的午睡有时也会有些别的花样:秘密处死,在伦敦某一所监狱里,那里施行绞刑时不会有多少人围观。这样的结局会有些难堪,但同样值得慢慢品味。他看了看钟,四点十分了。又一个下午被这样消磨掉了……

为什么不去找莫蕾莉亚聊聊呢?他拨通了电话,心里觉得午睡时的那股难受劲还没过去,更何况他根本没睡着,只不过像小时候一样,幻想了一场死亡而已。当电话另一端有人摘下话筒的时候,雷米觉得那一声“喂”不像是从莫蕾莉亚口中说出的,像是个男人的声音。雷米自己的答话倒像是压低了嗓音在窃窃私语:“是莫蕾莉亚吗?”接下来他又恢复了他那冷静的尖嗓子和一如既往的问候,只是这问候少了些自然大方,连雷米自己也不明就里。

从格林大街到莫蕾莉亚那里只隔了十条街。车开过去只是两分钟的事。先前他不是告诉过她吗?“咱们八点钟在贝尔吉丝家里见。”到达的时候是四点一刻,他几乎是从出租车里冲了出来。他闯进了起居室,爬上楼梯,在那扇红木房门前停住了脚步(上了楼梯靠右手那间),没有敲门便打开了它。他还没看见莫蕾莉亚的人影,便先听见了她的尖叫声。莫蕾莉亚和道森中尉正在房里,可发出尖叫的只有莫蕾莉亚一个人,因为她看见了那把左轮手枪。雷米觉得那声尖叫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那是一声在他痉挛的嗓子里陡然止住的惊恐尖叫。

他的身体停止了抽搐。开枪的手在他脚踝那里摸了摸脉搏。目击证人们就要离去了。

一九三九年 L6O0YV/KWTFJIRSbp52BvrjogdmVWzWpJRscNqh0ebyZclT6xcvbhNuVL6cR1Y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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