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莉亚的手疼。肥皂沫像碎玻璃碴一样,在她皮肤道道皴裂的口子上肆意折磨着她,她的神经突然就像被一根根针扎着。德莉亚本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像面对一次不可避免的拥抱一样面对疼痛。她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一股隐秘的力量使她不能轻易哭出声来。很久以来,她一直在为索尼哭泣,为见不到索尼而哭,相比之下,肥皂沫带来的疼痛就不足为道了。只有他才值得她落泪,否则的话,她可能早就自暴自弃了。还有巴贝也在,他就在那个用分期付款买来的铁皮摇篮里。有两个人始终在那里,巴贝与那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索尼。巴贝要不就在摇篮里待着,要不就在那块磨得不成样子的地毯上爬来爬去;而那不见踪影的索尼,就像所有不见踪影的人一样,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架子上的洗衣盆随着洗衣服的节奏晃动着,正好和德莉亚十分喜欢的一个广播节目里黑人女孩演唱的布鲁斯民谣合上了节拍。她一直喜欢听布鲁斯民谣歌手的演唱:从七点一刻开始——在音乐和音乐之间,收音机会像一只受了惊的老鼠那样发出“嘶,嘶”的声音,预报节目开始——到七点半结束。德莉亚从来不会去想什么“十九点三十分”;她喜欢家常的老式叫法,就像墙上的挂钟指示的那样。这会儿,那钟摆有气无力地晃动着,巴贝舒舒服服地待着,正摇头晃脑地看着它。德莉亚就喜欢这样久久地看着挂钟,要不就注意听着收音机里发出的“嘶,嘶”的声音。虽然看着时间经常会使她想起那个不在眼前的索尼,想起他的种种恶行,想起自己如今被抛弃,想起巴贝,然后不禁悲从中来,想大哭一场。她还会想起莫里斯太太已经通知过她马上得交伙食费了,莫里斯太太那双浅褐色的长袜真漂亮啊。
电话搁板旁挂了一张索尼的照片,起初,德莉亚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就会不时悄悄地向那边看去。她想:“今天还没人给我打过电话。”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个月还继续付电话费。自从索尼出走之后,这个电话号码就少有人往里打过。至于朋友,说起来索尼的朋友可真多,那些朋友都知道,现在对德莉亚来说,对巴贝来说,对这两间堆满东西的小小房间来说,索尼已经成了陌路人。只有史蒂夫·沙利文偶尔会打电话来和德莉亚说说话,对她说些知道她身体很好他很开心之类的话,再就是让她千万别以为她和索尼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会影响他打电话问候她,他还会问问巴贝长没长牙什么的。只有史蒂夫·沙利文。而这一天,电话一次都没响过,连打错了的电话都没有。
七点二十了。德莉亚听见了“嘶,嘶”的声音,中间还插播了卖牙膏和薄荷烟卷的广告。她还听见广播里说达拉第内阁很快会遇到麻烦。然后那个布鲁斯民谣女歌手的声音重新响起,巴贝本来已经要哭出声来,这时露出了欢喜的神情,仿佛在那黑人厚重的嗓音里有什么令他开心的小玩意儿。德莉亚倒掉了肥皂水,擦了擦手,皮肤被水泡得发软,毛巾擦上去,德莉亚疼得哼出了声。
可她还是不想哭。她只能为了索尼而哭。她冲着在乱糟糟的摇篮里朝她微笑的巴贝提高嗓音,想给自己痛苦的神情和哭泣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要是他能知道他给了我们多大的痛苦,巴贝……要是他还有良心,哪怕能用一秒钟想一想,他那样气呼呼地把大门关上之后给我们留下了些什么……两年了,巴贝,两年了……我们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没有一封信,也没寄来过一回钱……哪怕是给你寄点儿钱也好呀,买买衣服,买买鞋子……你恐怕不记得你哪天过生日了,对不对?是上个月,我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边,抱着你,等着他的电话,哪怕他只说上一句‘你好,生日快乐!’或是给你寄个礼物来也行啊,礼物不用太大,一个小兔子或者一块金币都行呀……”
这样一来,她脸颊上滚烫的泪水便都有了正当的理由,因为这眼泪是她思念索尼的时候流下来的。也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收音机里正好响起那精准的报时声,七点二十二分。
“有人打电话来了。”德莉亚看着巴贝说,好像这孩子能听懂似的。她走到电话机旁,心里有点儿没底,心想会不会是莫里斯太太又来催着要钱了。她在小凳上坐下来。铃声使劲响着,她反倒显得不大着急。她说了句:
“您好。”
等了一会儿她才听见回答。
“喂。您是……”
她当然知道这声音是谁的。她觉得房间旋转起来,挂钟上的指针转得像只发了疯的螺旋桨。
“我是索尼,德莉亚……是索尼。”
“哦,索尼。”
“你要挂电话吗?”
“是的,索尼。”她缓缓地答道。
“德莉亚,我得和你谈谈。”
“好吧,索尼。”
“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讲,德莉亚。”
“那就讲吧,索尼。”
“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能生什么气,我是伤了心。”
“现在对你来说,我就是个不认识的人……是个陌生人,对不对?”
“不要问我这样的话。我不想让你问我这样的话。”
“问题是我心里很难受。”
“哦,你现在知道难受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
“喂。”
“喂。我还以为……”
“德莉亚……”
“我在听,索尼。”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她听出索尼的声音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她已经把索尼的声音忘掉了一些。索尼不用问,就知道她一定在想,他这电话不是从监狱里就是从哪个酒馆里打过来的……说完那句话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索尼不说话的时候,是一阵寂静,那种深夜里的寂静。
“……我只问一个问题,德莉亚。”
巴贝从摇篮里抬起头来,满脸好奇地看着妈妈。孩子一点都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想要大哭大闹的意思。房间的另一头,收音机里又传来报时的声音,“嘶,嘶”,七点二十五分了。德莉亚还没给巴贝热奶,也还没把刚洗好的衣裳晾上。
“德莉亚,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宽恕我。”
“不能,索尼,我是不会宽恕你的。”
“德莉亚……”
“我听着呢,索尼。”
“你就不能宽恕我吗?”
“不能,索尼。现在说宽恕不宽恕又有什么用呢……起码得有点爱才能谈宽恕的事儿吧……我是为了巴贝,为了巴贝我不能宽恕你。”
“你说是为了巴贝,德莉亚?你以为我能把他忘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再接近孩子的,因为现在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你走近他。”
“这事儿已经不重要了,德莉亚。”索尼说道,德莉亚又一次听出他的嗓音里少了点儿(或许是多了点儿)什么东西,只是这会儿这感觉更强烈了一点。
“你是从哪儿给我打电话呢?”
“这也不重要了。”索尼的声音说道,仿佛这样答话他感到很难为情。
“可这是因为……”
“我们不说这个了,德莉亚。”
“那好吧,索尼。”
(七点二十七分了。)
“德莉亚,你这样想一下,我就要走了……”
“你要走了?为什么?”
“可能吧,德莉亚,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要明白,你要理解……我就要这样离开了,没有取得你的宽恕……就这样走了,德莉亚,我什么都没有了……赤条条的……赤条条孤苦伶仃的!”
(他的声音太怪了。索尼的声音,既像是他的声音,又不像是他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有了,德莉亚……孤零零赤条条地离开……唯一带走的就是我的罪孽……得不到你的宽恕,得不到你的宽恕!”
“你为什么要这样讲呢,索尼?”
“因为我不知道……我太孤单了,太没人疼了,我太怪了……”
“可是……”
德莉亚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挂钟,眼前像隔了一层雾。七点二十九分了;分针和那条指示半点钟的最粗的线已经重合在了一起。
“德莉亚……德莉亚……”
“你这是从哪儿打的电话……”她喊道,身体倾倒在电话机上,开始感到害怕,又怕又爱;接下来是渴望,一阵强烈的渴望,想用手指去梳理索尼乌黑的头发,想嘴对嘴地亲吻他。“你在哪儿打电话呢?……”
“……”
“你是在哪儿打电话呢,索尼?”
“……”
“索尼!……”
“……”
“喂,喂!……索尼!”
“……你的宽恕,德莉亚……”
爱情,爱情,爱情呀。宽恕,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
“索尼……索尼,到我这儿来吧!……来吧,我等着你!……快来吧!……”
(“上帝啊。上帝啊……”)
“……”
“索尼!……”
“……”
“索尼!索尼!!”
“……”
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七点三十分了。挂钟上指得清清楚楚。收音机里又响起了“嘶,嘶”的声音。挂钟,收音机,还有巴贝。巴贝已经饿了,正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妈妈还不给自己喂奶。
哭呀,哭呀。她哭得有点止不住,她身边是一个安静得一声不吭的孩子,孩子仿佛懂得,大人哭成这样,不该再去学她了。广播里传来柔和的钢琴声,和弦如泉水般清澈,这时巴贝把脑袋倚在妈妈的手臂上,渐渐睡着了。房间里就像是有个人在用心倾听着,德莉亚的抽泣声在家具之间盘旋上升,久久停留,仿佛渴望着什么,最后消失在寂静的走廊里。
门铃响了。只短短地响了一下。大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
“史蒂夫!”
“是我,德莉亚。”史蒂夫·沙利文应了一声。“我从这儿路过,就……”
一阵长久的静寂。
“史蒂夫……您是从……”
“不是的,德莉亚。”
史蒂夫有点儿闷闷不乐,德莉亚做了个机械的动作请他进屋里来。她注意到,史蒂夫走路的步子不像以前来找索尼的时候或是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那么稳当。
“您请坐,史蒂夫。”
“不了,不了……我马上就走。德莉亚,您没听到有关……”
“没有,什么也没听到……”
“当然喽,您现在已经不爱……”
“没错,我已经不爱他了,史蒂夫。您这话的意思是……”
“我带来一个消息,德莉亚。”
“是不是莫里斯太太又……”
“是关于索尼的消息。”
“索尼的消息?他是不是被关进牢里了?”
“不是的,德莉亚。”
德莉亚跌坐在凳子上。她的手碰到了冰冷的电话机。
“哦……我还以为他是从牢里给我打的电话呢……”
“他给您打电话了?”
“打了,史蒂夫。他想让我宽恕他。”
“是索尼吗?索尼给您打电话请求您的宽恕?”
“是的,史蒂夫。我没有宽恕他。巴贝和我都不会宽恕他的。”
“哦,德莉亚!”
“我们不能宽恕他,史蒂夫。可是后来……您别这么看着我……后来我哭得像个傻瓜一样……您瞧瞧我的眼睛……我当时真该……对了,您刚才说有个消息要告诉我……有个关于索尼的消息……”
“德莉亚……”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您别说了。他是又偷东西了,对吗?他被关在牢里,他是从牢里给我打的电话……史蒂夫……我现在想知道他怎么了!”
史蒂夫像是被吓到了。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似乎是想找个地方支撑一下自己。
“他什么时候给您打的电话,德莉亚?”
“就刚才,七点……七点二十,我想起来了。一直到七点半。”
“可是,德莉亚,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他想得到我的宽恕,史蒂夫,就在刚才他把电话挂了之后,我才明白了他有多孤单,有多绝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冲电话里喊了他好一阵……来不及了。他是从牢里打的电话,是不是?”
“德莉亚……”史蒂夫面无人色,手指抽搐着,在帽檐上摸摸索索,“看在上帝的分上,德莉亚……”
“怎么了,史蒂夫?”
“德莉亚……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索尼绝不可能在半小时前打电话!”
“为什么不可能?”她说这话时已经站起身来,心中充满恐惧。
“因为索尼五点钟就死了,德莉亚。有人开枪把他打死了,就在大街上。”
摇篮里传来巴贝均匀的呼吸声,正好同钟摆合上了节拍。广播里那个弹钢琴的人已经停了下来;播音员的声音十分庄重,正滔滔不绝地夸奖一款新型汽车:新潮,省油,而且十分快捷。
一九三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