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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越长越大的手

那场架不是他挑起来的。是卡里说:“你是个胆小鬼、小人,还是个蹩脚透顶的诗人。”这话一出口,就像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那样,话语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普拉克朝着卡里走近了两步,开始揍他。他一度以为卡里也会用同样的力气还击,可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有他的双手,用惊人的速度,借着闪电般的爆发力,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卡里的鼻子上、眼睛上、耳朵上、脖子上、胸膛上、肩膀上。

普拉克直面正前方,急速晃动着身体,一步不退,一步不退地击打着。他的眼睛充分估量着对手的身影。可他的一双手估量得更加精确;他看见自己的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一下接一下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就像汽车上的活塞,也像其他任何急速运转的东西一样。他殴打着卡里,一下接一下打个不停,每一次他的拳头落在那团滑溜溜热乎乎的肉上,毫无疑问那就是卡里的脸,他的内心便一阵狂喜。

最后,他放下了双臂,让它们靠在身旁歇一歇。他说了句:

“蠢货,这下你被揍得可以了吧。再见。”

他迈开步子,沿着市政厅内通向大街的长长的走廊,向外走去。

普拉克很开心。他的双手这次表现得不错。他把双手举到眼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觉得打了这么长时间,这双手稍微有点肿。他的双手这次表现得不错,见鬼;再也没有人会怀疑他能不能和别人一样做个不错的拳击手。

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显得特别长。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走完?兴许是有点累了吧,可他自己觉得身体上的满足像无形的手支撑着他,他浑身上下轻轻松松。是手累了吗?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只手可以和他的手相比;恐怕也没有一双手会因为出了这么大的力气而肿成这副模样。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这一双手,把它们像活塞连杆或是像放了假嬉戏玩耍的小女孩那样晃了晃;他千真万确地感觉到这就是他的手,它们和他的身体并不像仅仅通过手腕连接起来那样简单。他这一双手甜蜜亲切、光彩照人,而且战无不胜。

他吹了声口哨,为自己在这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里行进的步伐打个拍子。离出口的大门还有一段很远很远的距离。可归根结底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在埃米里奥家里,午饭总是开得很晚,当然了,这一天他并不是去埃米里奥家里吃饭,而是去玛尔吉家里吃饭。他将和玛尔吉共进午餐,因为他有些亲热话要对玛尔吉讲讲,然后再回来上下午的班。在市政厅里要干的活太多了。那么多双手一起干都干不完。手啊手……可他这一双手刚才确确实实忙得不亦乐乎。这双手为了报复,打呀打的;也许就因为这个,这双手现在才显得沉甸甸的。大街还在远远的前方,已经是正午了。

普拉克的视野里已经出现了大门口一闪一闪的光影。他不再吹口哨了,而是换成了“布里布鲁,布里布鲁,布里布鲁”。真棒,他就这样嘴里嘟囔着毫无目的也毫无意义的话。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地面拖着他。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他身上有件东西在地面上拖着。

他朝下看去,这才看见在地上拖着的原来是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在地上拖着。普拉克被这突然得知的情况震惊了,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敢相信,但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他的手指就像非洲大象的耳朵,一扇扇巨大的肉片在地上拖来拖去。

惊恐之余,他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他的手指背面一阵阵瘙痒:地面上每一条砖缝都像砂纸一样摩擦着他的皮肤。他想把一只手抬起来,但抬不动。每一只手的分量都在五十公斤上下。他连握都握不紧。他想了想自己一旦握起拳头来会是什么样子,忍不住笑得浑身打颤。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这时候要是能悄悄回到卡里身边,带着一双汽油桶般大小的老拳,把一只汽油桶般的拳头伸过去,慢慢地展开,一点一点地露出指节和指甲,把卡里捏在左手手心,再用右手手掌合住左手手掌,轻轻地这么一搓,把卡里从这头搓到那头,就像搓一根面条,就像玛尔吉每个星期四中午搓面条那样。就这样把他搓来搓去,嘴里再吹上个快乐的小调,一直把卡里搓成一块陈年饼干的碎渣。

普拉克已经到了大门口。两只手拖在地上,他连动弹一下都不可能。地砖上每一处起伏都给他的神经带来刺骨的疼痛。他开始低声咒骂,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红颜色,不过应该是大门上彩色玻璃的缘故吧。

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才能打开这扇该死的大门。普拉克想了个办法,一脚踢去,趁大门往外转开的时候,把身体挤了过去。可是不管怎么努力,他的一双大手就是出不了门。他侧过身子,想先把右手弄出去,再弄出左手。可是一只也出不去。他想:“把这两只手丢在这里吧。”想得很认真,就好像真能办到似的。

“太荒唐了。”他嘴里嘟囔了一句,可他的话语显得空空洞洞的。

他想冷静一下,在门前瘫坐了下来。两只大手像睡着了一样低垂在脚旁,相比之下,那双交叉在一起的脚显得那样小巧玲珑。普拉克注意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除了变大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变化。右手大拇指上有颗瘊子,现在已经像闹钟般大小,但颜色仍然像过去一样鲜亮,是那种亚得里亚海的蓝色。指甲还是像过去那样修剪得十分精细(这话是玛尔吉说的)。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普拉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事儿严重了,非常严重。不管发生在谁身上都足以让那人疯掉。但普拉克最后还真做到了听从自己的理智。这事儿严重了,不光严重,还很烦人;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恍如身在梦中。突然他想起来了,这大门有两扇。他站起身来,照着第二扇门就是一脚,再用左手像门闩一样抵住门。他小心翼翼地估算了一下距离,慢慢地把两只手挪到了大街上。他觉得一阵轻松,几乎有点飘飘然。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怎么挪到街角那里,然后赶紧坐上一辆公共汽车。

广场上人们看他的眼光里充满了惊恐。普拉克倒没有感到什么不安:要是人们都不看他,那才真是咄咄怪事。他努力对一个公共汽车司机打了个手势,让他把车停在自己待着的那个街角。他想要上车,可那双手太沉了,实在上不去。他只好退了下来,车里一片惊叫声,靠人行道这边坐着的一群老太太全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普拉克只好继续待在大街上,看着自己的双手沾满了垃圾、杂草和路上的碎石子。坐公共汽车算是没这运气了。要不去试试有轨电车?

有轨电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乘客们先是看见拖在地面的一双大手,又看见这一双大手当中站立着的普拉克,小小的,面色苍白,便齐齐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声。车上的人们歇斯底里地催司机一刻都不要等,赶紧开车。普拉克又没能上车。

“那我去坐出租车好了。”他嘟囔了一句,开始有点绝望了。

出租车很多,他叫住了一辆黄颜色的。出租车好像不太情愿地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黑人。

“好家伙!”黑人说话都不大利索了,“这是一双什么手呀!”

“把车门打开,你下车,抬起我的左手,放到车上,再抬起我的右手,放到车上,推我一把,把我塞进车里,慢着点儿,就这样,可以了。现在把我送到第十二街四〇七五号,然后就去见你的鬼吧,你这个黑鬼。”

“好家伙!”司机这会儿才算恢复了自己原来脸庞黑黑的颜色,“先生,您能肯定这双手是您的吗?”

普拉克在座位上哼了一声。车上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那双手占据了整个地面,又占了座位上的地方。天气有点凉,普拉克打了个喷嚏。他下意识地想用手遮住鼻子,可胳膊只勉强动了动。他只好软塌塌地坐着,像被打败了一样,心里却几乎有点儿扬扬自得。那两只手又脏又沉,瘫在出租车地面上。手上的瘊子在灯杆上碰了一下,流出了几颗大大的血滴。

“我要去找个医生看看。”普拉克说,“我不能就这么到玛尔吉家去。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不能;这双手会把她家占满的。我得去看医生;他会建议我做个手术,我会接受的,没有别的办法。我现在又饿又困。”

他用前额撞了撞前面的玻璃。

“送我到第五十大街四八五六号去。到赛普腾博医生的诊所。”

他为自己刚刚产生的念头而扬扬自得,甚至想心满意足地搓一搓手;他费力试了试,最后还是作罢。

那黑人帮他把一双大手挪到了诊所门口。黑人揪住他的两根拇指,浑身冒汗、气喘吁吁,普拉克跟在后面,他刚在候诊室出现,就引起了一片骚乱。

“把我挪到那把大椅子那儿,好,就这样。现在把手伸到外套口袋里。当然是你的手了,你这个蠢货:伸到外套口袋里,不是这边的,是那边,再伸进去一点儿,小子,好了。把那卷钞票掏出来,拿出一张一美元的,不用找了,滚蛋。”

他把气都撒在了那个殷勤的黑人身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种族问题吧,当然了,这种事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两位护士面带着隐约有些害怕的微笑让普拉克把手架在她们身上,艰难地把他拖到了诊疗室里。赛普腾博医生长了一张圆圆的脸,一脸的倒霉相;他迎上前来想和普拉克握手,可随即发现这事儿有点儿不大好办,便把握手改成了微笑。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的朋友普拉克?”

普拉克看了他一眼,面带悲伤。

“没什么。”他阴阳怪气地答道,“我的家谱有点疼。可您这个当医生的,就看不见我这一双手吗?”

“哦,哦!”赛普腾博应和着,“哦,哦,哦!”

他跪下身来,摸了摸普拉克的左手,显出很担忧的神色。他又问了些问题,都是些常规问题,可此刻,面对这种怪异的症状,这些问题听上去怪怪的。

“这太奇怪了。”他挺有信心地说了句,“简直是奇怪透顶。”

“您这么认为吗?”

“是的,这是我从业以来遇见的最奇怪的事儿。当然了,您肯定不介意我给您拍几张照片,对不对?是给宾夕法尼亚的奇异博物馆照的。另外,我有个妹夫,他在《呐喊报》工作,那是一家不太张扬的谨慎报纸。可怜这个科林库斯,最近混得很惨,我想帮他个小忙。要是能写一篇关于这双手的报道,我的意思是说,关于这双离奇的手的报道,他准能火上一把。我们就把这则消息的首发权给他吧,行不行?他今天晚上就能赶过来。”

普拉克愤愤地啐了一口。他气得浑身发抖。

“不行。我可不是马戏团里的玩意儿。”他阴沉着脸说道,“我到您这儿来,就是想让您帮我把这玩意儿割掉。现在就割,您听明白了吗?钱不成问题,我上了个保险,这些账都能报销。另外我还有些哥们儿,他们也会管我的。只要一知道我的遭遇,他们马上就会成群结队地来握我的……不说了,他们会来的。”

“当然您说了算,我亲爱的朋友。”赛普腾博医生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钟(普拉克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如果我现在就给您做手术,您夜里的时光会很难熬。咱们还是等到明天吧,您看怎么样?到那时,科林库斯也就……”

“我现在就很难熬。”普拉克边说边在想象中用双手扶了扶头,“看在上帝的分上,医生,现在就给我动手术吧。给我做手术……我对您说了我要做手术!哥们儿,给我做手术吧,别这么坏心眼!您体谅体谅我的难受劲儿!!您的手从来没长过这么大吧??我的手长成这么大了!!!就在您眼前,就长得这么大了!!!”

他失声痛哭起来,泪水肆无忌惮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到他手心粗大的皱纹里看不见了,他的手摊在地面上,手背贴着冷冰冰的地砖。

赛普腾博医生的身边这会儿围了一群动作麻利的女护士,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家伙儿齐心协力让普拉克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又把他的两只手架在一张大理石桌面上。她们点起了火,空气里飘满了刺鼻的气味。手术器械明光锃亮,一道道指令条理分明。赛普腾博医生身上裹了七米长的白布,全身上下唯一有生气的只有一双眼睛。普拉克开始想象,待会儿麻药过去之后重回人间,该有多恐怖。

他们温柔有加地让他躺了下来,两只手还是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献祭即将在那里举行。赛普腾博医生走了过来,在口罩后面笑个不停。

“科林库斯马上就过来照照片。”他说,“听着,普拉克,这是个小手术。想想开心的事情吧,这样您的心脏就不会受苦。您和您这两只手告过别了吗?等您醒过来……它们就不是您的了。”

普拉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开始端详自己的手,先看看一只,再看看另一只。“小家伙们,再见了。”他心中想道,“等你们泡在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福尔马林池子里的时候,也想想我吧。你们也应该想想玛尔吉,她经常吻你们。还要想想米特,你们经常抚摸它的皮毛。我原谅你们干过的坏事,比方说你们猛揍卡里那个狂妄自大的臭小子……”

有人把一团棉花球凑到普拉克脸前,他闻到了一股甜甜的怪味儿。他想说点儿什么,但赛普腾博医生轻轻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普拉克闭上了嘴。就让他们把自己麻翻了吧,想点儿高兴的事情开开心。比方说,和卡里打架的事。那场架不是他挑起来的。是卡里说:“你是个胆小鬼、小人,还是个蹩脚透顶的诗人。”这话一出口,就像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那样,话语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普拉克朝着卡里走近了两步,开始揍他。他一度以为卡里也会用同样的力气还击,可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有他的双手,用惊人的速度,借着闪电般的爆发力,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卡里的鼻子上、眼睛上、耳朵上、脖子上、胸膛上、肩膀上。

他一点一点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卡里的面孔。卡里面色苍白,惶恐不安,向他俯下身子,说话结结巴巴的。

“我的上帝呀!……普拉克,老伙计……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普拉克没听懂他的话。卡里,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想了想;也许是赛普腾博医生担心术后会有什么意外,把这事通知到朋友圈子里了。因为,除了卡里之外,他还看见了不少在市政厅工作的人的面孔,在自己躺着的身体旁边围成一圈。

“你怎么样了,普拉克?”卡里问道,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你……你觉得好些了吗?”

普拉克突然明白了真相。原来自己是做了个梦!是做了个梦呀!“卡里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把我打晕过去了;在我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梦见这双手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他发出一阵尖声怪气的大笑,感到一阵轻松。他笑呀,笑呀,笑个不停。朋友们看着他,全都目瞪口呆。

“哦,你这个头号蠢货!”他高声喊道,两眼放光,盯住卡里,“你这回打赢了,可等我稍微恢复一点,你就等着瞧吧……我要狂揍你一顿,揍得你在床上躺上一年!……”

他举起双臂,想证实一下自己的话,为这事儿做个了断。他看见一双残肢。

一九三七年 v/rOT7yud3PqXt6RWoq7aO0ai8kVWy5XnsFPjUtcsj5s3cmfhpRLjGocgmU/+O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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