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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吸血鬼的儿子

也许所有的鬼魂都知道,杜孤·凡是个吸血鬼。他们倒不是怕他,只是每当夜半三更他从坟墓里飘然而出,进古堡去寻找他心爱的吃食的时候,他们都会给他让出通道。

杜孤·凡长了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面孔。说起来,他于一〇六〇年死于一个小孩之手,那孩子带着投石器,名字也叫作大卫。自打那时起,他吸了那么多的血,加上棺材板又常年泡在水里,他暗淡无光的肤色里已经隐隐渗进了木板的颜色。他脸上唯一还带点儿生气的就是那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宛达女士,她正躺在从小睡到大的床上,熟睡得像个婴儿。

杜孤·凡无声无息地行走着。生与死在他心中交织,最终变成了非人的残忍习性。他是吸血鬼,一身深蓝色的装裹,总是给所到之处悄无声息地带去一股变了味儿的香气。他在古堡的一条条走廊里穿行,寻找着身上有血的活物。倘若当时就有制冷设备,他一定会被气得半死。仿佛预感到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宛达女士睡觉的时候用一只手挡在眼前。她就像是一件温馨可人的珍宝,一片亲切宜人的绿草地,一尊女神的雕像。

杜孤·凡有个值得称颂的习惯:他行动之前总是不假思索。这会儿,他站在床前,轻轻地用已经腐朽不堪的手褪下这尊有节奏起伏的雕像身上的衣裳,吸血的渴望顿时消退得一干二净。

吸血鬼也会恋爱,这在以往的传说中闻所未闻。倘若他事先能仔细想一想,他那与生俱来的习性自然会让他在爱情的边缘幡然止步:爱情终究不如去吸上点儿干干净净、生机勃勃的鲜血来得要紧。可宛达女士对他来说绝不仅仅是一盘可口的点心。他们两具身体之间原本被饥饿阻隔,这空间,一下子,张张扬扬地,被她的美貌填得满满当当。

没有丝毫的恍惚,杜孤·凡带着巨大的贪婪投入到这场爱情之中。宛达女士从梦中猛然惊醒,被眼前景象吓得忘记了自卫。半是梦境半是昏厥之间,她像夜里一道洁白的光线,落入了情人的手心。

事实上,天快亮的时候,吸血鬼在离开之前,天性使然,还是忍不住在这个昏迷过去的卡斯蒂利亚女人肩上略微吸了一点儿血。事后回想时,杜孤·凡这么对自己解释道:对于昏厥过去的人来说,放点儿血是会有好处的。和所有人一样,他的思维比起他的本能行为总显得不那么光明正大。

古堡里召开了一次会诊,鉴定结果不太妙,人们还举行了驱邪和诅咒活动,此外还请来一名英国护士,人称威尔金逊小姐,她喝起杜松子酒来就跟喝水一样。宛达女士在生死之间挣扎了很长时间(原文如此)。有人说这是一场做得太过逼真的噩梦,但在某些有目共睹的证据面前,这个假说不攻自破。等了一段时间,她确信无疑,自己肯定是怀孕了。

紧锁的大门使得杜孤·凡的一切企图都落了空。现在这个吸血鬼只能在孩子和绵羊身上找吃的,最恶心的是他有时候还得从猪身上吸血。但和宛达女士的血比起来,所有别的血液都像是凉开水。即便是吸血鬼的秉性也无法阻止他去做一种简单的联想,去回想起那血液的滋味,在那血液里,他的舌头曾像一条鱼那样有滋有味地游弋。

白天,他的坟墓毫不通融,他必须等到鸡叫才能出来,肚子里饿得发慌,浑身的骨头就像是散了架一样。他再也没有见过宛达女士,一次又一次地任由步伐把自己带向那条走廊,可每一次都不得不在那把黄灿灿的大锁前停下脚步。杜孤·凡在精神上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有几次,他躺在他那阴暗潮湿的石头墓穴里想,也许宛达女士会给他生一个儿子。这时心中的爱情比肚子里的饥饿更让他煎熬。他甚至狂热地梦想自己回去把锁砸烂,把她抢出来,然后建造一个供两人使用的宽敞一些的新坟墓。他身上显出了打摆子的症状。

在宛达女士的身体里,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一天下午,威尔金逊小姐听见女主人在大喊大叫,见到她的时候,发现她脸色苍白,神情伤感。她隔着绸缎一下下敲着自己的肚子,嘴里说着:

“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像他爸爸。”

吸血鬼也是会死的(不难想象,想到这一点他就心生恐惧),杜孤·凡命悬一线,但他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和他一样机灵敏锐,总有一天会想出什么办法把他母亲带到自己身边。

宛达女士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浑身轻飘飘的。医生们议论纷纷,什么大补的药也都没了用处。她嘴里还是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像他爸爸。”

威尔金逊小姐得出了一个结论:小吸血鬼正在凶残无比地吮吸妈妈的血。

医生们知道以后,提出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合理合法地让她流产;但宛达女士拒绝了,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一面还隔着那层绸缎用右手抚摸着肚子。

“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像他爸爸。”

杜孤·凡的儿子长得很快。他不仅仅占据了他应该占的地盘,还侵占着宛达女士身体里其余的空间。宛达女士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她身上已经没了血液,要是说还有一点的话,那也全在她儿子身上。

到了人们觉得应该临盆的那一天,医生之间议论纷纷,都说这一定会是一次怪异的分娩。他们四个一组围绕在产妇床边,等候着杜孤·凡作恶后的第九个月第三十天的夜半时分。

威尔金逊小姐待在走廊里,看见一团黑影越走越近。她没有大喊大叫,因为她非常明白,即使喊出来也没有任何用处。说老实话,杜孤·凡的一副尊容实在是让人看了以后笑不出来。他的脸原本是土黄色的,这时变得一片青紫。结成一团的头发下面,在应该长着眼睛的地方,晃动着两个含着泪珠的大问号。

“他绝对是我的。”吸血鬼用他们那帮家伙才有的随心所欲的口吻说道,“谁都休想阻挡我对他的关爱。”

他说的是他儿子;威尔金逊小姐哑口无言。

医生们在床的一头挤成一团,努力互相证明自己并没有害怕。他们开始觉察到宛达女士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的皮肤突然变得乌黑,双腿处处肌腱暴起,肚腹一点一点自然而然地变得平坦,连她的性别都变成了男性。那张脸不再是宛达女士的脸,手也不再是宛达女士的手。医生们都被吓得半死。

这时,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这具曾经属于宛达女士的身体,现在成了她儿子的身体,这身体从床上缓缓挺直起来,把双手伸向了敞开着的大门口。

杜孤·凡走进了房里,从医生们面前走过,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径直握住了他儿子的双手。

他们俩互相注视着,仿佛早就相识一般,穿过窗户飘然而去。床有点皱巴巴的,医生们围在床边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呆呆地看着桌子上他们这个行当的各种器械,看着那台用来称初生婴儿体重的秤。威尔金逊小姐则靠在门边,绞着双手,不断地问呀,问呀,问个不停。

一九三七年 wsyqUbWLuqrxOLj75MG3hEpq55SocUMvRdL5Y1fNsXsA8C4cmJmk0A/1nCtaN1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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