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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搬家

唉,要是就待在办公室那该有多好。可是现在,为了回家,还得排长队等着上车。而有轨电车里,封闭的空气凝固了,没有时间流动更新,就像木薯粉熬出来的一碗浓汤,稠稠的,任由人们吸进呼出:真恶心。莱蒙德·维约斯从97路电车下来时心中一阵轻松,他在车站停住脚步,两只手拍了拍口袋,脸上一副被人抢了的神情。坐这一趟电车使他突然多了一笔花销。他心中暗想,难道又该修正一下预算了,怎么回事呢,刚才兜里还有一张一百比索,现在就只剩下两张十比索了。天已经黑下来了,六月里天黑得早。他想到书房里的沙发,玛利亚会送上热气腾腾的咖啡,还有用原驼肚子上的皮子做成的软软的拖鞋。再就是十点钟BBC的广播。

办公室使他精疲力竭,不堪重负,他被禁锢在那里,只要下班时间一到,他就会变成一只豪猪,冲开一切妨碍他下班的东西。什么国营铁路,什么会计室……七点钟,所有这些义务全都结束了,不早也不晚。八点一刻,他的悠闲时光正式开始,这时他会按响门铃,听见大门里面传来熟悉的闷闷的脚步声,紧接着会是问候,一两句问话,然后就是沙发。在会计室干活,五年过去了,那时他还年轻;十年过去了,他也还不算老;到九月份,九月二十二号上午十一点,就满十五年了。他有一张不错的履历表,有过四次职务晋升——这时,就像要把他的思路显现出来似的,他正沿着公寓的楼梯步步高升。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在图库曼买彩票他中过五千比索的奖,在萨尔西普艾德斯有自己的一小块地,他是《家庭》杂志的订户,和孩子们相处得很好,并不十分怀念成家以前的时光。他家里有妈妈,有奶奶,还有妹妹。沙发,咖啡,BBC。这就不少了,还有多少人连这个都……他已经上到了二楼,在楼梯的平台那里,佩拉埃斯的太太和他打了声招呼——如果她还是佩拉埃斯的太太的话,因为她时不时就把家变成了妓院,这已经成了整个街区的丑闻。他感觉这位太太好像稍微变得年轻了一点,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宇宙,”莱蒙德·维约斯想,“多愚蠢呀!”这都是那些喜欢玄学的人胡诌出来的蠢话。(他是从国立中央大学毕业的。)没有一个叫作宇宙的东西,只有亿万个宇宙,一个套着另一个,每一个宇宙里都有另一个宇宙,而在这另一个里,又有五个、十个,或者十四个不重样的宇宙。他就喜欢这样同心圆似的一环套一环的思维方法,也喜欢把各种概念按照一定的关联排列成行,至于这些关联是越来越强还是越来越弱并不重要。他可以从咖啡豆开始想起,想到装咖啡豆的是咖啡壶,又想到咖啡壶在厨房里,厨房在房子里,房子又是属于某个街区的……任何一件东西都可以向着它的两个方向展开联想:就说一粒咖啡豆吧,它里面就会混杂着上千个宇宙;而人类的宇宙则会是天知道多少个宇宙当中的一个。他想起来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我们的宇宙也许只不过是另一个宇宙中某个小男孩在花园里玩耍时,从鞋底上脱落下来的一小块东西,自然,那花园里的朵朵鲜花就是我们天上的星星了。那花园属于某个国家,那国家属于某个宇宙,而那个宇宙又只不过是郊区某座房子的阁楼上一只被老鼠夹子逮住的老鼠的一小块牙齿。这郊区又是属于……它可以是某个东西上的一小块,可以是任何一个东西上的一小块,它的大小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可怜巴巴的幻觉。

那沙发呢。

没等他按门铃,玛利亚就为他打开了房门。她把白净的脸颊伸了过来,她脸颊上有时会显出两道浅浅的青筋,活像水瓶座符号上那两道弯弯的线条。莱蒙德亲了亲她,发现她的脸颊不像以往那样柔软光洁,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亲的似乎是另一张脸。他对人的脸颊并无太多了解,只是从电影里来判断而已,有时他还会在电影院里睡着了,就像有一回吃了太多的鹅肝酱那样。玛利亚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神情看着他。

“你比平时回来得晚了些,现在八点二十都过了。”

“都怪有轨电车。我觉得它在十一街那里停了好长时间。”

“哦。奶奶刚才有点儿担心。”

“哦。”

他听见门在身后关上了,于是把雨伞和帽子都挂在了走廊的挂钩上,走进了餐厅,妈妈和奶奶刚把饭菜端上桌来。他没有对妈妈说什么(她那条裙子明显已经太旧了,只是他以前没留心,他以前没怎么注意过这条裙子),走到她身边,吻了她一下。这种舒适的感觉甜蜜蜜的,正是人们希望和期待的那种感觉呀。妈妈的脸颊有点粗糙(这个很自然,因为妈妈经常给脸上脱毛),有点桃子的味道,还有扑克牌和粉红色发带的香气。只是这条裙子……可这时奶奶快活地竖起一根手指,把他叫到自己跟前,他用双手扶住奶奶瘦弱的肩膀(这肩膀太瘦太弱了,恐怕对他双手轻轻的抚摸已经毫无反应了吧),吻了吻她灰扑扑的额头,那额头上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包着毫无反应的骨头。

“你为我担心了?我只晚回来了五分钟。”

“没有,我刚才是在想,会不会是中巴车耽搁了。”

莱蒙德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把双肘支在桌上。他没想起来像往常一样去洗洗手;奇怪的是玛利亚也没有提醒他,她可是对预防疾病自有一套坚定想法的,而且最能想象有轨电车的扶手上会有多少污染。他又想起刚才奶奶把有轨电车和中巴车弄混了,他从来不坐中巴车,他们大家应该都知道。除非是她听成了中巴车,而其实大家说的是97路有轨电车。

画还是同一张画,无非是那盏吊灯的光线在玻璃上反射出了怪异的光芒,这天晚上,那嘴唇变了模样,变厚了,而且颜色发青。从沙发这边看奥拉西奥叔叔的画像看得很清楚,莱蒙德不记得看见过画上的叔叔长着这样一副嘴唇,而且一只手还耷拉着,像一条打开的手绢。这幅画像上,奥拉西奥叔叔的两只手其实是插在口袋里的,只是因为书房里的吊灯怪异的反光才造出了苍白的手和发青的嘴唇。而且,这幅画像里的人,神情更像是一个女人,不像是奥拉西奥叔叔。

现在是BBC的“瞭望哨”广播时间。耳朵里听着节目中的评论,玛利亚又从沙发背后递过来热气腾腾的咖啡,再也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莱蒙德心怀感激地接过咖啡,两只脚在暖暖和和的拖鞋里晃动着,浑身上下都感到惬意放松,可是也许比起平日里的晚上,比起平日里晚上在家里待着的时光,还差上那么一丁点儿。厨房那边有人唱起了妈妈擦拭餐具时总唱的那首歌。就是那首歌,《淘气的玫瑰》,也有那么几回唱的是《小路》,唱的方法也和妈妈一样,只是声音沙哑一点,低沉一点,没准是下午站在阳台上眺望广场时受了点儿风寒。

“去告诉妈妈,让她吃点儿阿司匹林,把喉咙裹暖和点儿。”

“可她什么毛病都没有呀。”玛利亚坐在低低的扶手椅上看报纸,嘟囔了一句,“卢卡斯舅舅今天下午来过,看见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把咖啡杯放在小碟里,慢悠悠地看了妹妹一眼。她这是在开玩笑吧,他们的妈妈是有几个兄弟,可是都已经过世了。她拿报纸挡着还在装相,那就最好先顺着她说,还要比她说得更活灵活现一些。

“可惜卢卡斯舅舅不是医生。要不然他的意见就更有价值了。”

“他不是医生,但他什么都懂。”玛利亚的声音听上去很认真,一双手轻轻晃着报纸,从莱蒙德这里看过去,这双手好像比玛利亚的手要大出好多。

“我怎么觉得她嗓子有点儿哑。奶奶呢,还没睡觉吗?”

“嗨,你知道的,她睡得晚。她还有一大堆毛线活儿要织呢。”

她还是在开玩笑,莱蒙德明白,这会儿去破坏她高涨的兴致有点儿不太厚道。就像他们小时候玩假扮大人的游戏那样,他们假装成了家,有了孩子,还有好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整天互相问这问那的,打听着对方的家庭和配偶,还打听小劳尔和玛卢查身体怎么样了……直到有一天他们俩吵嘴了,这才重新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好奇怪呀,甚至可以说令人心里有点伤感,玛利亚竟重新玩起了那一套老把戏,就好像老祖母真的会织什么毛线活似的。这会儿她正朝大门口张望着,好像在等什么东西。这女孩有点怪,她突然梳了梳拢在一起的头发,让头发透了透气。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在这个家里,门铃从来不会在这个钟点响。

“会是哪个冒失鬼呢?”莱蒙德低声说。

玛利亚早已站起身来,走到了门边,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他。

“老天爷啊,你真怪!当然是看大门的那个女人呀。”

这事儿并不那么理所当然,因为看大门的女人从来没在这个钟点来过。玛利亚接过几封信和邮箱的钥匙,面无表情地关上大门,凑到灯前,把信一封一封地看了一遍,手差点儿就挨到莱蒙德头上。

“全是写给妈妈的信。”她说这话时有点沮丧,“贝贝还是没给我写信……那就让他等着我给他写信吧。哼,让他慢慢等吧。”

妈妈在连衣裙的下半截围了条围裙,她一边解围裙一边走进了书房。她的两只手在热水里泡得通红,一脸满足而疲惫的微笑。她接过那一沓信件,把它们塞进一个大大的衣兜,那衣兜口上镶了一道漂漂亮亮的粉红色波浪花边,可莱蒙德总觉得衣兜口有那么个玩意儿不伦不类的,倒像是把衣领错镶到了衣兜上。那么她的衣裳领子是什么样呢?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光秃秃的,只是把布折了一道,还皱皱巴巴的。莱蒙德正在暗想玛利亚说的那个贝贝是何许人也,还想妈妈对裙子什么的一定懂得不少,因此妈妈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便朝她微微一笑。

“你累了吗?”

“累倒不累,和平常一样。今天晚上的新闻没什么意思。”

“那咱们听会儿音乐吧。”

“好吧。”

他调了调收音机,等了一会儿,选了个台,又换了个台。妈妈去哪儿了?玛利亚又跑哪儿去了?只有奶奶慢慢走过来,她不是早就该上床睡觉了吗?里奥斯大夫这样嘱咐过她的。她在扶手椅前弯下腰,仔细地看着他。

“你上班的时间太长了,孩子。从你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奶奶,我一直就是这样上班的。”

“对呀,可你上班的时间还是太长了。这是放的什么音乐呀?”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纽约那边的台吧,爵士乐。要不然我把它关了,你觉得呢?”

“别,我挺喜欢的;这个乐队不错。”

真是习惯成自然呀,莱蒙德心想,就连老一辈的人也是如此。一天之前,也是在这个钟点,他们还觉得这东西令人作呕,说这是给狗听的音乐,是来自地狱的惩罚,可这会儿就已经接受它了。他实在佩服奶奶的身体还是那么强健,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倒她,让她早点上床睡觉;今天晚上她如此任性,说明她身体健康,脑筋清楚。奶奶弯下腰来,从挂在椅子上的一个包里取出一件黑毛线活和几根毛衣针,又用一种洞察一切的目光深沉地凝望着这些东西。莱蒙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他觉察不到家里有些习惯正在变化;他在办公室里一坐就是那么长时间,不分白天黑夜,埋头于那些会计事务间……他觉得和家里人很疏远,他想,她们多少个星期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就像个机器人一样,晚上回到家里,换上拖鞋,听一会儿BBC,然后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与此同时,妈妈在不断地修剪自己的裙子,玛利亚在和贝贝交往,奶奶在学织毛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自己和家人这么疏远,和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越来越不像,想来自己不算是个好儿子、好哥哥吧。人生在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而国营铁路办公室,那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情。总而言之,如果这个家里有了些什么变化,他没有理由出面去说三道四;他也不可能让家里的大事小情都顺着自己的意愿。此外,这些变化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吊灯上的光线有了点儿改变,让奥拉西奥叔叔变了模样;妹妹有了个男朋友;看大门的女人自作主张改变了下午送信的习惯;妈妈缝了个怪怪的衣兜;奶奶精神头更足了,肩膀也不像从前那样瘦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都是些小事情,这种事每个家庭里都会不断发生的。

“卢西娅!”卧室那边传来了妈妈的喊声(她嗓子的确是哑了)。

“来了,妈妈。”玛利亚答应的时候没感到一丝意外。

终于他什么都不愿再想,所有人都睡了,他也该去睡觉了。他喜欢卧室里的灯光,对他那双被一行行数目字伤得不轻的眼睛来说,这灯光朦朦胧胧的,十分柔和。他不经意地一番机械动作之后,睡衣仿佛是自己套在了他的身上;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关了灯。

他本不想再见到她们几位。所以,之前她们来到沙发前对他说晚安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接受了她们三次亲吻,听见了三声晚安,然后是三个人走向卧室的脚步声。那时他关上收音机,打算思考点儿什么;可现在他躺在床上,又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就在刚才和现在之间,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弄懂。他真正弄懂的只是一些再愚蠢不过的思想,比方说:“正因为所有的部门都是一样的,我可能被……”连想都没来得及想完。还有这个,算是不太愚蠢的吧:“我是不是正在开始……”然后,仿佛是给他这种日常的习惯思维方式做一个小结:“也许明天会……”所以他上床躺了下来,好像只要一进入梦乡,这些他十分不情愿的乱七八糟的念头就都会戛然而止。天一亮,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只要天一亮。

莱蒙德也许是睡着了,可是他根本区别不了哪些是半睡半醒时的念头、哪些是他做的梦。也许他睡到半夜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爬起来(可这些都是他很久很久以后,在国家邮政电讯总局的办公室里,从一本厚厚的书里笨手笨脚地抄录什么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的),在家里转来转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转,只知道他非这样做不可,要不然就得忍受失眠之苦。他先来到书房,打开电灯,他要看一看墙壁尽头挂着的奥拉西奥叔叔的画像。她们已经把这幅画像弄得面目全非,现在那儿挂着的是一幅女人的像,手垂在身边,嘴唇细嫩,还因为画家一时心血来潮被画得发紫发青。他想起来了,玛利亚不太喜欢奥拉西奥叔叔的这幅画像,有一次还说过要把它摘下来。可他并不认识画上这个表情僵硬、面相不善的女人。这女人不是他们家的人。

从奶奶的卧室那边传来一阵沉重的鼾声。天知道莱蒙德是不是真的走到了那里,进了房间,在书房昏暗的灯光下察看那张面孔。那张脸靠在枕头上,活像是印在一枚长毛绒制成的钱币上的一幅侧面像。两条粗粗长长的黑色发辫搭在枕头上。在暗处,只有把腰弯得很低,莱蒙德才能认出这侧面像是奶奶。可是这漆黑的大辫子,健壮的双肩,还有那强有力的鼾声又是怎么回事呢?接下来他多半从那里回到了餐厅,也可能停住脚步去听了听玛利亚和妈妈的呼吸声,她们俩睡在同一间卧房里。他没有进去。不能再进别的卧室了。他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插上插销——这插销太久没用过,已经锈了——仰面朝天倒在床上,关了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家里转了这么一大圈;有时候人会梦见自己在家里走来走去,而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床上辗转反侧而已:突然在梦魇中抽泣,一遍遍呼唤什么人的名字,看见他们的面孔,估量他们身材的高矮;还有那个不知道写信的贝贝。

天亮了,门把手在响。莱蒙德坐起身来,这才想起自己把插销插上了。这事儿做得有点儿蠢,玛利亚准会拿这事儿没完没了地开玩笑的。好在睡衣就在身上穿着,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跑过去把房门打开。卢西娅朝他莞尔一笑,端着早餐盘进到房里,在床边坐了下来。她好像对他把房门插上这件事并不感到奇怪,而他对她的见怪不怪也并不感到吃惊。

“我以为你已经起来了。你睡过头了,肯定要迟到的。”

“现在离十二点还……”

“可是你十点就要上班的呀……”卢西娅说话时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惊讶。她是个金发女孩,个子高高的,就像所有的金发女孩一样,她那身棕色的皮肤和她的发色无比地协调。她把牛奶咖啡搅拌均匀,盖上糖罐,走了出去。莱蒙德看见她穿了条白裙子,上衣被年轻的乳房撑得鼓鼓的,因为是早晨,她的头发随便挽了个发髻。他插上房门这件事儿做得对不对呢?他一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件事,可他又一想也许这事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这时卢西娅又出现了,这回是给他送来一封信,她带着一丝友善的微笑在门口把信递给他,然后走了。信是寄给一个叫豪尔赫·罗梅洛的先生的,还有街道和门牌号。除了收信人的名字,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可是名字也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因为卢西娅把信递给他的时候还带着笑容。这件事儿不会像看上去那么荒唐,只是把莱蒙德·维约斯这个名字写成了豪尔赫·罗梅洛;信里面装的是一张舞会的请柬,还有来自C. D.的最诚挚的问候。

此刻的他只觉得肩膀上、舌根、后脑勺到处都沉甸甸的;鞋带好像永远也系不完,打领带也成了一件漫长的毫无意义的差事。

“豪尔赫,你要迟到了!”

是妈妈在叫他,她的嗓子真的哑掉了。你要迟到了,豪尔赫。不管怎样,离十二点还……该走了,该回到真实生活中去了,回到会计室,还有昨天没做完的财务报告。喝点咖啡,抽上一支烟,做财务报告,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宇宙。是该走了,问候什么的就省了吧。不用问候了,走吧。

他悄悄来到书房门口,从右边的门走了进去,就好像以前从来没有从顶头的走廊进去过一样。可这都没什么要紧的,现在对他来说,从哪个门进去都一样,无所谓,画像中的那个女人似乎在暗中窥视着他,他已然不以为意,连看都不再看一眼了。离大门口还有两米远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他有点不知所措,路易莎从厨房里飞奔而至,手里还拿着把鸡毛掸子,她把他一把推开,满脸都是开心的笑容。

“豪尔赫,别挡路,你这个家伙!”

他让到了一旁,大门打开了。看见玛利亚穿着出门的衣裳仔细打量着他,他心里一点也没觉得奇怪。路易莎拉住玛利亚的手,让她进来。

“你总算见到这个家里的男人了!正好他今天晚了一些……这是我哥哥豪尔赫,这位是我的法语老师玛利亚·维约斯小姐,你知道的……”

她向他伸出手来,脸上是一副问候别人时该有的机械表情。莱蒙德迟疑了片刻,想看看会发生点什么事,可他妹妹的手还伸在那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也伸出了右手,做这个动作倒没有他想象得那样困难。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要是喊出声来,说她就是玛利亚而且……那就太愚蠢了。他只是想,他本来有可能把这句话说出口的。他也只是这么一想,并不感到后悔。没什么可后悔的,这只不过是一个人无数念头中的一闪念罢了。甚至可以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过这样的一闪念呢。相反,他现在心里倒觉得,能被介绍给玛利亚·维约斯小姐是件挺惬意、挺愉快的事情。要是你不认识某人,被人介绍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九四五年 tCrgZBy/Rp2zVNIDx/oYb8HKdIfijViPONenUvChxsxnXOqAMEAxDdWmrr/ydC6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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