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10月,鲁迅先生在厦门写《琐记》,后收入《朝花夕拾》,列第八篇。这是一篇回忆性散文,主要讲了他在故乡绍兴,放弃科举梦想,到南京学习西洋学术并进而到日本留学这一段经历。在绍兴,鲁迅一开始就讲了他邻居衍太太的故事。
衍太太分别在鲁迅的《父亲的病》和《琐记》中出过场,是一个——据鲁迅的说法是“精通礼节”——并且阴狠使坏的人物。
《琐记》中有一段谈到衍太太看春宫的场景,全引如下: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约有十多天。
这是很有名的一段文字,特别是“光着身子打架”一语,曾一度成为做爱的替代词,传诵人口。然而,当年读这段文字,总觉得似曾相识。觉得这样的情景,曾在别的文章中看到过。好熟悉的场景,一个小孩,闯进一个尴尬的氛围里,主人故意不瞒着孩子,使得孩子感觉“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
这两天再读陈子善、张铁荣编的《周作人集外文》,忽然就有了发现。原来这个场景曾出现在日本人森鸥外(原名森林太郎)的笔下。我以前读民国旧杂志时看到过。森鸥外是鲁迅喜欢的作家,他和周作人合作翻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中,鲁迅就翻译了森鸥外的《游戏》和《沉默之塔》两篇。
《周作人集外文》中收了周作人译的森鸥外在1909年7月1日发表于《昴》杂志的一篇《性的生活》。该文发表时用的是拉丁文标题,杂志因刊出此文而遭到禁止。该文假托金井湛其人,讲他性的觉醒和性的经历,有七万余字,颇有张竞生编《性史》中的小江平《初次的性交》的意味。该文假托小说,其实倒是作者谈自己的经历多些。
森鸥外此文,在1928年被知堂译为中文,题目保留拉丁文不变(因为“性的生活”不雅,过去往往弄成拉丁文,以资遮盖),连载于《北新》月刊第2卷第14—21期,署名启明译。
其中与衍太太相近的段落,是这样的(据知堂译文):
隔着空地是一家姓小原的人家,主人已经死去,住着一位四十左右的寡妇,我忽然想到那里去玩,转到前门,便跑了进去。
脱去草履,把纸障哗啦地拉开,跳进去看时,小原的伯母正同一个不知谁家的姑娘一起看书。姑娘穿了一件红衣服,梳着岛田髻。我虽是小孩,却也觉得这姑娘是小家的女子,伯母和姑娘似乎都很出惊的样子,举起头来看我。两个人的脸都是通红的。我虽是小孩,也看出两个人的样子和寻常不同,觉得诧异。看那翻开着的书是很美丽的着色的。
“伯母,那个,是什么花呀?”
我径自走到旁边去,姑娘把书翻转,望着伯母的脸只是笑。书的表纸上也着色,看时乃是画着一个很大的女人脸。
伯母把姑娘翻拢的书夺过来,翻开放在我的面前,指着画中的什么东西,问道:“湛哥,你看这是什么?”
姑娘更是大声地笑起来了。我张望了一下,见人物的姿势非常复杂,不大看得明白。
“大约是脚罢?”
伯母和姑娘一同高声大笑了。可见这并不是脚,我觉得似乎非常受侮辱的样子。
“伯母,回见!”
我并不听伯母的劝阻,一直跑出门口来了。
我还没有判断两个人所看的画是什么的知识。但是,两个人的言语举动觉得非常的奇怪,而且很是不愉快。可是不知为什么缘故,我不敢把这件事去问母亲。
这是鲁迅写《琐记》十多年之前森鸥外的文章,鲁迅从日本回国正是该年的秋天。想必当年就读过此文,即使当年未读,鲁迅也有机会读到该文,因为周作人就有刊着此文的《昴》杂志,虽然直到鲁迅的《琐记》刊出后两年才翻译并以中文刊出了该文。
森鸥外用的是小说文体,而鲁迅的《琐记》则是散文,体裁不同,决定了描写的粗精和详略。但一个小孩闯进去,看了不解,但感觉受到一种侮辱与不快,并引来大人的大笑,却是那么相同。
鲁迅的邻居衍太太或许是鲁迅把几个人捏合而成(按:一说是叔祖子传的妻子。子传死后,她与族侄周衍生姘居,所以鲁迅叫她衍太太。周建人撰文又说《父亲的病》中的衍太太是鲁迅的保姆长妈妈,鲁迅写作时把长妈妈的故事转嫁到了衍太太身上),是为了表示他对衍太太的憎恶。无独有偶,周作人对衍太太也甚憎恶,1902年阴历十一月十八日,周衍生死去,衍太太再次孤身,周作人在南京得到消息,在日记中写道:“闻之雀跃,喜而不寐,从此吾家可望安静,实周氏之大幸也。”看来,兄弟两人对衍太太的观感倒是颇为一致的。
《琐记》中,鲁迅笔下的衍太太这件事,却未免做得与金井湛的伯母太像了,总觉得中国的衍太太被鲁迅借东瀛故事抹黑了,不免为衍太太叫声屈。
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翻译出版,洗清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抄袭的嫌疑,但周作人翻译的森鸥外的《性的生活》,却又让鲁迅堕入另一场蹈袭日人的嫌疑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