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大家朱东润的传记,我看过很多,说句实话,写得都比较拘谨,文笔也欠生动,这次看他的自传(《朱东润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却给人一种惊喜,写得舒展洒脱,没有紧张感,行文中感慨颇多,正是这本自传的一大特色,可以称得上翘然卓出,远胜以前恃以成名的几种。
1913年,朱东润正好在商务印书馆做《小说月报》的编辑助理,时间是试用两个月。
这两个月的试用期大概乏善可陈,因为结果是试用期过,朱并没有被商务印书馆录用,因此,在这一段的记述中基本就写了一件事。自传中说:
那时的《小说月报》还没有改组,由一位常州人恽铁樵担任编辑。……这位恽先生处事接物的态度是好的,精明也确实精明。一次来了一篇投稿,是短篇创作。用的是孩子的语气,叙述一位私塾教师的教书生活。恽先生看了着实称赞。不久以后,他去信给作者,约他到编辑部面谈,作者如期来了。
……
恽先生后来谈起:“作者着了一件蓝布大衫,好像是从乡间来的。这篇小说写的那位老塾师,光光的脑袋,大近视眼,把头埋在书里,咿呀咿呀地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小了。孩子们看着看着,后来只看到一个大脑袋,苍蝇还在那里哼哼地徘徊。小说写得很生动。我和作者说:稿费就作千字二元计算。”
这样的描写,使我即刻就联想起鲁迅的文言小说《怀旧》。这篇小说刊发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说月报》1913年第一期上,用笔名周逴,当时也是很受该刊编辑恽铁樵的赏识。《朱东润自传》所述之事与鲁迅发表《怀旧》,正好发生在同一年。
这篇小说最早是鲁迅在信中对杨霁云提起,被杨霁云找到的。那封信写于1934年5月6日:
现在都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狂人日记》,其实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登在《小说林》(?)上。那时恐怕还是在革命之前,题目和笔名,都忘记了,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的,后有恽铁樵的批语……
这是鲁迅的回忆。自杨霁云找出来编入《集外集拾遗》,至今没有人提起这篇小说与朱东润有什么关系。
《怀旧》的内容,想必大家不会陌生,如果不熟悉,就即刻去找来读一读,对照一下,就会明白上面指的就是鲁迅的文言小说《怀旧》,我原是为知者言,因此这里毋庸多说。
周作人在1936年写的《关于鲁迅》一文中回忆说:
他写小说,其实并不始于《狂人日记》,辛亥年冬天在家里的时候,曾经用古文写过一篇,以东邻的富翁为模型,写革命前夜的情形,有性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于讽刺色彩。这篇文章未有题名,过了两三年,由我加了一个题目与署名,寄给《小说月报》;那时还是小册,系恽铁樵编辑,承其复信大加称赏,登在卷首。
又据周作人日记载:
五日,《怀旧》一篇,已载《小说月报》中,因购一册。
不过,《朱东润自传》中没有说那是鲁迅的小说,但明确说是一篇短篇投稿,用孩子语气,写私塾生活。这些,与鲁迅的《怀旧》都能对得上号;甚至朱氏转述恽铁樵谈小说内容的一段话,也完全可以与《怀旧》对上号。只有一点不对,那就是“作者着了一件蓝布大衫,好像是从乡间来的”,这是讲恽铁樵与作者见面的印象。这个说法与鲁迅先生对不上号。1913年,鲁迅已经在北京为官(教育部佥事),即使不为官,也久矣夫不是乡下人了,鲁迅出身于没落官僚家庭,上学出洋做学校监督,与乡下人的形象相差甚远。然而也还是难说,对一个人的观感,一千个人的眼中就有一千个鲁迅,或者常州恽铁樵眼中的鲁迅像乡下人呢?《鲁迅年谱》1913年条“六月,请假由津浦路回家省亲,八月由海道返京。十月,公余校《嵇康集》”。鲁迅似乎也没有和恽铁樵在当时见过面。是恽铁樵说错了,还是朱东润记错了?
也许,自传,确切地说是回忆录,总有靠不住的地方,毕竟不是日记,几十年后来回顾自己的一生,人老了,记忆又差,人有名了,需要讳言掩饰甚至自我涂抹的地方也多,于是,回忆录总是在真实性上打个很大的折扣,朱东润应该知道鲁迅的这篇刊发在《小说月报》上的小说,而且正好是那个时期,他就把这个故事嫁接到自己的时段,或者他印象中读过这个小说,却忘了是鲁迅的作品,于是就在提到恽铁樵时说一说。钱锺书曾说过,报纸副刊上无非是老年人靠不住的回忆和年轻人的互相吹捧。这个总结真是精辟。
朱东润其实与鲁迅这篇小说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只是听恽铁樵这么提起,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