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现代评论派”的恶感由来已久。由于留学欧美派和留日派存在价值观念不同、生活态度不同的问题,自然而然的,鲁迅与胡适、徐志摩、陈西滢等的“东吉祥胡同派”(也即现代评论派)分道扬镳,走了不同的路。到1924、1925年间的北京女师大事件时,双方剑拔弩张,互相辱骂,矛盾更是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然而,这矛盾的生成,也是积渐而成,毕竟没有天生的冤家。
我这里讲鲁迅与“现代评论派”产生恶感的一个节点,即《莽原》周刊初期的一场笔战。
《莽原》周刊,鲁迅编辑,创刊于1925年4月24日。该刊第四期,出版于5月15日。这期的《莽原》周刊,一改以前八页的篇幅,扩展到了十六页。
这期突出地刊载了两篇长文,是周建人的《答〈一夫多妻的新护符〉》和章锡琛的《驳〈一夫多妻的新护符〉》。看题目就明白,这两篇文章都是针对同一篇文章《一夫多妻的新护符》而来的。
这篇文章是北大教授陈百年写的,刊在《现代评论》第十四期上。
陈百年这篇文章是针对《妇女杂志》“新性道德号”上章锡琛《新性道德是什么?》和周建人《新道德之科学的标准》而提出的反驳,简单来说,陈百年认为,这两篇文章乃是为中国“一夫多妻”打掩护,或者说护航保驾的。这颇近乎诛求,因为周建人和章锡琛乃是在谈科学,而陈百年在周、章文中读出了鼓励一夫多妻,自然要引起两人的不满,因为他们自省文章中并没有这个意思。章锡琛和周建人都是现代性科学的介绍者,也是反封建并为中国妇女争权益的人,所以陈百年的解读,无疑是曲解和亵渎了他们。
当年误读两人文章的还有很多,譬如《晶报》就有文章说他们在教坏青年,《时事新报》的副刊《青光》也刊文说《妇女杂志》这一期在说“女子可以多夫”,而陈百年在《现代评论》则说该两文是为一夫多妻提供科学的证据。如此种种,都使得周、章两人深感压力,觉得是在“被一大伙道德家所包围”,觉得不能不为自己辩护一番。
照说反驳文章应该刊在同样刊物中,集中讨论,容易让读者有一个甄别比较、评判是非的机会。如果发在不同刊物上,则不知内情的读者读了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在争什么,更别论评判孰是孰非了。
周、章为什么会发在《莽原》而不是《现代评论》上呢?周建人在文章最后有个说法:
我们因为尊重陈先生的言论起见,特地作一篇答文,于看到十四期《现代评论》之次日,即行寄请发表,至今则已出到二十期了,终于不见登载。又寄挂号信向现代评论社催问,今已半月有零,全不理睬我们。威严实在可畏!我只好重写一篇,寄到能容许我们说几句话的地方发表去。或者陈先生以为我们的话没有多大意思,不再答复,或者再能给我们极有益的教言,都未可知,但我们如果觉得没有再答复的必要时,也就不再答复了。
原来同样是周刊的《现代评论》收到周、章的反驳文章后不予置理,写信催问也不见回复,这才有了转到《莽原》刊发这么回事。
那么,鲁迅收到这两篇文章后又是怎么做怎么想的呢?鲁迅在《莽原》第四期全文刊发了这两篇文章。周建人虽然是他的三弟,但他对这两篇文章要不要刊发,却有个过程。
刚开始,鲁迅并不确定《现代评论》究竟要不要发这两篇文章。虽然周、章两人等了很长时间:从十四期等到二十期,又写信去催,又半月有零,也就是说,从反驳文章寄到现代评论社差不多有近两个月,居然没有得到一点回复。正在鲁迅编辑《莽原》第四期时,他看到了《现代评论》第二十一期的下期预告,说第二十二期会刊出这两文。这样的话,鲁迅认为《莽原》第四期是不必刊登了,他在《编完写起》中说:“看《现代评论》的预告,已经登在二十二期上了,我便决意将这两篇没收。”
然而,我们知道这两篇文章最后还是出现在这一期的《莽原》上了。
这收而又放是为什么?
原来在《莽原》第四期出版之前,鲁迅看到了《现代评论》第二十二期,看到了他们刊出的这两篇文章。鲁迅说:“但待到看见印成的《现代评论》的时候,我却又决计将它登出来,因为比那挂在那边的尾巴上的一点详得多,但是委屈得很,只能在这‘无聊’的《莽原》上。”原来,《现代评论》经过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催过之后,刊出的还是有很多删节的文章。
《现代评论》对周、章两人对于陈百年的答辩文章,为什么迟而又迟地刊出呢?目前没见相关说法。想必最初是不准备刊出的,直到见到催促信后,觉得无法漠然置之,才勉强刊出经过节略的文章来。
这自然引起鲁迅的不满。鲁迅说,他没有研究过性伦理性心理之类,所以不能评判,以免说出外行话,但是读陈百年的文章,则满口“流弊流弊”,不是论别人文章的是非,而是论利害,简直莫名其妙。这是对周、章文章的声援,也是对于他们未见及此的补充。鲁迅顺便还对陈百年文章的最后一段作了点评,攻其逻辑之隙。这是鲁迅文章最厉害的招式,屡试不爽的绝招。
鲁迅在《编完写起》最后还对“教授”一议:
章先生的驳文似乎激昂些,因为他觉得陈先生的文章发表以后,攻击者便源源而来,就疑心到“教授”的头衔上去。那么,继起者就有“拍马屁”的嫌疑了,我想未必。但教授和学者的话比起一个小编辑容易得社会信任,却也许是实情,因此从论敌看来,这些名称也就有了流弊了,真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也。
鲁迅这话现在看不觉得什么,待到和陈源论战之时,则教授、正人君子等等,在他的笔下,就不仅仅是利弊问题,而是强烈的贬义词了。
鲁迅毅然刊出周、章的文章,有对现代评论派在这件事上处置不当的不满,也有仗义执言的一面,毕竟陈百年的文章,有点无理取闹,有点故意诛求。《现代评论》既然刊出此文,曲解了周、章文章的本意,那么,自然应该刊出周、章的文章消除这种流弊,而竟然只刊出节略的文章来,鲁迅不能不因此产生对他们的恶感来。
然而,就像鲁迅“估《学衡》”一样,他这回“估《现代评论》”,也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因此这件事到《莽原》第六期,忽然来了个峰回路转的变化。
那是陈百年给周、章二先生写了一封短信,这封信就刊载在第六期的《莽原》上。这封信对于了解《莽原》和《现代评论》之争比较重要,陈百年对《现代评论》迟迟未刊周、章的反驳文作了如下解释:
在《莽原》第四期上读了两位先生的大作后,有不得不声明的一件事情,就是《现代评论》所以大作迟迟发表的原因。我接到两位先生的大作时,适我正要回南,没有功夫作答。我便将两篇大作交给现代评论社,并言明,俟回京后,我再作答。现代评论社以为辩难的文章最好在同期发表,俾阅者同时看见,印象可以格外明显些。因我既有预约,所以想等我的文章作好后,一同登载。两位先生寄现代评论社催问的信,恰于我回京前一两天内寄到。现代评论社以为我既回京,大作和拙作不日可以发表,似无回信的必要,所以没有奉复,并非故意不理。想不到我回京以后,为了各种事情忙不过来,搁了许多日子,才能执笔作文,所以一直到了《现代评论》第二十二期始得发表。《现代评论》将大作发表的如此之迟,都是我不勤作文的罪,并非现代评论社的威严可畏,也非有意“留中不发”。因为我的过失而使现代评论社受人误解,我心中很觉不安,所以将源委叙明,请求两位先生的谅解。
陈百年说得很周全,各方面都顾到了,合情合理,但是否真实,就很难说了。他自己把一切责难都担了下来。陈百年虽然在《现代评论》上刊文,但实在不能算现代评论派人物,他和胡适、徐志摩等都只是北大同事,因此由于他的文章而惹起莽原社和现代评论社的矛盾,他内心是有歉意的,而现代评论社多少也算“躺枪”。不过话说回来,现代评论社刊发陈百年的文章,则内心认同他的观点也不是意外,虽然同人刊物都声明文章只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但应该可以预见到陈百年此文一刊,会惹来周、章的反驳。
陈百年的解释如果是可信的,莽原社和周、章会否谅解这种内情导致的冷淡呢?不会,因为迟到的真相,有时并不能改变已有的现实。而正在此时,女师大风潮已起,鲁迅已经在写《我的“籍”和“系”》了(刊《莽原》第七期)。而读了陈百年的这封解释的短信,周、章也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在《莽原》第七期继续写了《与陈教授谈梦》(章锡琛)和《再答陈百年先生》(周建人),陈百年则声明:“我早知道这样,我当时决不多嘴。但我也要吃饭,不能为了要胡说而牺牲教授的头衔,所以我以后对于这个讨论,只好暂时不参加了。”
只要因种下了,迟早会有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