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何筱的电话号码后,程勉最大的变化就是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从小在大院里长大,他已经习惯了一个军线拨出去就能找到人的联系方式。看着手里这个之前一直当“摆设”的手机,程勉有些犹豫。
收件箱里躺了一条短信。第一条是存下号码的那一天发的,查完房回到宿舍,踟蹰了很久,才按下了发送键。只有寥寥三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符号:睡了吗?
之后手机安静了半个小时,程勉又发了一条:早些休息,晚安。
这一夜程勉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回来打开手机一看,有一条未读短信。飞快地点进去一看,何筱的回复比他还要少,仅有两个字:晚安。程勉特意看了眼她的回复时间,仅比他关机晚了五分钟。
程勉啪地合上手机盖,用力地捋了捋头发。
第二次他算着时间又给她发了条短信,然而这次却久久没有等来回复。看着收件箱里那孤零零的一条短信,程勉蹙了蹙眉。正好文书赵小果从门前经过,程勉把他叫了进来。
“有事,连长?”
“把你手机拿来。”
赵小果愣了下,哭丧着脸:“连、连长,您老手下留情!”
部队里是不允许士官用手机的,当然私下里偷用的不少,只要没拿到明面上,干部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勉当然明白,顺腿给了他一下:“少废话,我让你拿来就拿来。”
赵小果没办法,磨磨蹭蹭地回屋把手机拿了过来,交给了程勉。只见他低头用右手按了几个键,他左手边的手机屏幕就亮了,提示进来了一条短信。
程勉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这手机也没坏,怎么就老是收不到何筱的短信?
赵小果站在一旁有些纳闷:“连长,你干什么呢?”
“不该打听的少打听。”程勉将赵小果的手机扔回他怀里,“拿着,该干吗干吗去。”
赵小果“哦”了下,转身往外走,想起什么,他又对程勉说:“对了连长,早上指导员从教导队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上午就回连里了。”
程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赵小果见程勉一直低头摆弄手机,一副顾不得搭理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说:“连长,你有什么事儿直接打电话呗,发短信多没效率。”
他当然也想打电话,只是短信她已经回得这样勉强,他还需要打电话让她更尴尬吗?
草草地又发了一条出去,程勉站起身,又给了赵小果一脚:“我还用你教?拿好你的手机,下次再让我看见一准没收。”
说完,大剌剌走了出去。
赵小果捂紧手机,禁不住泪奔:“连长,不带你这样过河拆桥的。”
穿了身野战服,程勉放缓步伐走向训练场。
主干道两旁的银杏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将有一轮寒潮来袭,警卫连的兵一大早就开始忙着把银杏树干涂白,以起到保暖的作用。
树叶换了一茬又一茬,人走了一拨又一拨。这是部队每年都有的固定节目,不必要,也没时间为此太过伤感,因为新的人很快就会填补那些空缺。程勉远远地看着操场上的新兵,他们正在进行战术训练,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些军人的样子了。只是还不够,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程勉!”
“到!”
条件反射地答了声“到”,引来操场上不少人的注视。程勉故作镇定地无视了,快步走向站在操场边上的周副营长。走近了,才看见周副营长旁边还站了一个眼熟的人。长期拔军姿的后遗症,往那儿一站就如同一棵笔直高耸的水杉,磊落、飒爽。一套不带收腰的07式冬常服穿在身上也熨熨帖帖,再配上此人修长挺拔的身形,硬是把这军装穿出来了西服范儿。那人也看见程勉了,跟周副营长一起转过身时,脸上早已挂上了标志性的微笑。要说谁能撼动程连长“侦察连形象代表”的地位,那非这位——侦察连指导员徐沂——莫属了。
看见老搭档,程勉在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可算是回来了,他这星期请假外出是有望了。
一看程勉那眼睛不同寻常地亮,徐沂就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虽然他人在教导队,可连里面的事儿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就比如,最近这个程某人有些反常。而且据说,这反常的原因还跟一女人有关。
各怀鬼胎的两人正想打个兄弟式的招呼,周副营长突然开口了:“这个兵是哪儿来的?”
顺着周副营长指的方向,徐沂微微一笑道:“四川来的。”
程勉看了一眼,发现正是侦察营马教导员接过来的四川兵,不由得赞一句:“书记好记性。”
周副营长似是对这个兵非常满意:“是个好苗子。程勉,这兵可是新一连的。”
程勉知道周副营长的意思,笑了笑:“我是新一连连长,可组织上也没给我权力决定我手下的兵的去处。要不,您给争取争取?”
周副营长抬腿给了他一下,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又对徐沂说,“别忘了我交给你的任务。”
徐沂原本还笑着的脸僵了僵,程勉见状忙问:“什么任务?”
“你想知道?”
“说来听听。”能让一向笑眯眯的徐书记发愁的事可不多。
“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徐沂叹一口气,跟程勉并排往回走,“说是市妇联要跟咱们师举办军地联谊活动,说白了就是选五十来号适龄男军官跟同等数量的地方女青年举行相亲大会。”
程勉忍不住乐了:“军民共建可是我军历来的优良传统,作为基层政工干部,外加适龄男军官,你这态度可有些不积极。”
“你还真别得意。”徐沂笑了,“这回咱俩谁也逃不了,你也得去。”
“我也得去?”程勉愣住,“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你单身!”徐沂笑得分外得意,“态度积极点儿,程连长。”
程连长一把摘下头上的帽子,狠狠地捋了捋精短的头发。去他大爷的优良传统!
接到相亲“任务”的程勉,彻底坐不住了。
而另一边的何筱,却淡定得很。这几天以来,她除了生病请假两天之外,生活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倒是好友褚恬,时不时地问一下她跟程军官的进度。
也不怪褚恬如此热心。何筱还记得大一那年的元旦晚会,身兼晚会主持人的辅导员让系里的同学一个个走上台做一个深入的自我介绍,褚恬上台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军嫂。
面对如此一个纯粹的拥军女孩,何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实际上,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跟程勉联系了。前几天她因为高烧在家躺了两三天,精神恢复之后再看手机,有三条来自程勉的未读短信,最后的发送时间是两天前,正是她刚刚生病的那一天。
原本还犹豫着是否要回复,看到这个,她反倒松了口气。因为,她还真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七年,即便是曾经再熟悉的人也会变得陌生,更何况是像他们这样的。
就这样吧,何筱想。他不再发来短信,她也不再想这件事。
周六,她被中心主任安排了值班,同样倒霉的还有好友褚恬。两人早早地到了单位,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没睡饱的褚恬抱怨了一番:“就会欺负新人,周六又不对外办公,还值什么班?”
何筱笑了笑,安慰她:“好了,你昨天晚上不是说想吃水煮鱼?正好附近就有一家,中午下了班我陪你去吃。”
想到吃的,褚恬心情总算是好一点了。
换好衣服,两人分别去了一楼、二楼的值班室。像基管中心这种事业单位,周六留人值班实际上就是应应急,基本上是没什么事的,但值班电话响起的时候,却也不能没人接。
何筱简单打扫了一下值班室,在办公桌前坐下,翻出随身携带的一本书来看,顺便打发时间。书读到快一半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何筱看也没看就按了接听键,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时,她愣住了。
“笑笑,是我,程勉。”
何筱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书,好一会儿才应声:“嗯。”
听到她的回应,电话那边的程勉似是松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干涩了:“今天周六,我出来了。”顿了下,他问,“你——今天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见一面。”
他说话时,何筱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等他说完,她才发现自己居然也跟着开始紧张了。握着手机的手稍稍松了松,掌心已有一层薄汗。
“今天不行。”她说。
那边沉默了几秒:“为什么?”
“我还得上班。”她说完,面前的值班电话就响了起来。何筱慌忙接了起来,等到一通电话讲完,她看回手机的时候,发现程勉已经挂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对着手机发了会儿呆,何筱又捡起了书来看,却许久不曾翻过一页。好不容易熬到了快中午十二点,她收拾东西正准备下楼,值班电话又响了。心一惊,何筱边在心里纳闷平常周六不来一个的电话今天怎么响得这么频繁,一边接了起来。
还好,电话那边是褚恬,她兴高采烈地招呼她:“笑笑,快下来!”
何筱忍住骂她的冲动,扣下了电话。不就是吃个水煮鱼吗?这么着急做什么。等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一楼大厅了,远远地看到一个军绿色的身影伫立在服务台前,而一旁的褚恬正龇着牙向她招手。
何筱的手不由得就蜷住了,她慢慢地向服务台走去,看向程勉问:“你怎么过来了?”
程勉笑了笑:“反正在家待着也没事做,就出来转转。幸好你值班,否则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这一次见面,他已经不像上回那样手忙脚乱了,本来就长得好,大大方方的样子更是让人眼前一亮。这不,褚恬听完他的话,跟着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满眼闪光地看着他们两人。
眼眸中的笑意渐深,他直视着她说:“不知道你中午有没有时间,我想跟你一起吃顿饭。”
被他这样注视着,何筱想了想,才说:“不行,我跟恬恬说好了,中午陪她吃饭。”
褚恬立马摆手:“没事儿啊,我自己吃也是一样。”她才不要做电灯泡好不好。
何筱没料到她这么直接地说出来,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倒是程勉,笑了下,说:“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就跟上次一样,我请你们两人吃饭好了。”
褚恬快恨死何筱了,居然拿她当挡箭牌,她这是又要当电灯泡的节奏?然而程勉看过来的眼神里似乎也不是很希望她拒绝,咬了咬牙,褚恬点头说好。
三人一起去了基管中心附近的一家饭店,褚恬刚坐下,就招来服务员点了四斤的水煮鱼,还交代多放辣。她说完,才注意到程勉的脸色微微有变,忙把菜单递给他:“程军官,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程勉笑了笑:“从来没点过菜,我跟着你们吃就好。”说着把菜单给了何筱,“你来点吧。”
何筱也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翻了翻菜单点了三样清淡的小炒,点完菜侍应生收起菜单离开了,一桌人默默地喝着茶,又陷入了沉默。
褚恬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何筱和程勉之间来回转着,看着两人的情形,不像是何筱说的没怎么联系啊,反倒像是吵了架之后的男女朋友。唇角微勾,她说:“程军官——”
“叫我名字就好。”程勉温和一笑。
褚恬顿了下,改口道:“程勉,你们当兵的,平时可以随便出来吗?”
程勉摇了摇头:“需要请假,批准了才可以出来。”
褚恬哦了一声:“那你是请假出来的?”说着看了何筱一眼,那意思是人家都请假出来找你了,你还不理人。无奈,何筱一直低头喝茶,没看她。
程勉注意到她的眼色,微微笑了:“褚小姐,请问你们平时工作忙吗?”
“叫我褚恬就好。”某电灯泡说,“不忙,一点都不忙。别看我们周六值班,但其实一点事也没有。所以——”话锋一转,她看着仍在低头喝茶的何筱,有些看不过去地推了她一把,“笑笑,你喝那么多茶干什么?喝饱了一会儿还吃饭吗?”
何筱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看着褚恬幽幽道:“我饱了不是正好,免得一会儿不够你吃。”
褚恬一噎,瞪她:“我有那么能吃?”
程勉听着,低低地笑了,抬头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视线不经意地与何筱的相遇,两人对视一眼,她便撇过了头。只是这一眼,却让他心底起了不小的波澜,握着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很快,点的菜就上齐了。褚恬看见一大盆水煮鱼眼睛都亮了,唰地夹了一筷子放进自己的盘里,烫劲儿还没过就咬了一口,辣得直吸气喝水。
缓过来之后,看程勉和何筱一直没有动筷,就用公筷给他们夹了几筷。褚恬十分热情地向他们推荐着这道来自家乡的美食:“你们怎么都不吃啊?赶紧多吃点。这家做的水煮鱼是我吃过最正宗的,辣得正道。”
何筱抿唇一笑:“好了,你吃你的,别管我。”她说着,余光瞥见程勉握着筷子的手有些迟疑,看着面前盘子里的鱼肉似乎不知怎么下嘴。
就在何筱犹豫着是否要问一问的间隙,程勉用筷子夹起了鱼片,慢慢送进了嘴里,咀嚼过后咽了下去,表情也没什么变化。等他吃完,何筱才发现自己盯他看得太久了,连忙低下头吃鱼,被辣椒辣得嘴唇发麻。
三个人专心吃饭,一桌子菜很快就被一扫而光。何筱注意到程勉的盘子,除了一开始褚恬给他夹了一筷子之外,他再也没碰过水煮鱼。然而,在她的印象里,他应该是能吃辣的。
似乎是察觉到她在看他,程勉转过来对她轻笑了下,慢声道:“吃好了吗?我去结账。”说着起身离了席。
褚恬看着程勉颀长的身影,又想感叹了,被何筱及时给制止住了,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你不用说了。”
褚恬撇撇嘴:“那你下次别拉我当电灯泡。”
何筱没吭声。她知道自己有点矫情了,可没有第三人在场,她还真的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勉,同时也不想面对他。因为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又要多想。
等了许久也不见程勉回来,不说褚恬,连何筱也有些着急了。她想了下,还是起身去了前台,问了侍应才知道程勉在十分钟前就已经把账结了,具体去向她也不清楚。
何筱瞪圆了眼睛,结了账一声不吭就走,这不会是程勉的作风,即便是有急事他也应该会交代一声,毕竟她们还在那里等着。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他人在哪里?
何筱回去告诉了褚恬,连拨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两人正急得毫无头绪的时候,看见程勉从卫生间的方向走了过来,脚步有些虚浮,看得何筱一惊,连忙走上前。
“你怎么——”看着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吃辣了,胃里不舒服。”程勉低声解释,“等久了?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何筱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努力克制住心头的慌乱,对他说:“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老毛病。”程勉一笑,笑得十分勉强,说完突然紧皱了下眉头。他看着何筱,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撑住,折身去了卫生间。
何筱只觉得心跳不住加速,她回过头从褚恬手里拿过包,对她交代:“恬恬,你现在出去帮我叫辆出租车。我先送程勉去医院,下午你先代我值会儿班。”说完见褚恬依旧傻愣着,不由得加重语气说了声,“快!”
褚恬瞬间反应过来,跑了出去。
幸好饭店离军区总院很近,何筱挂的急诊,医生检查过后就给安排了输液,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小时,等护士把针扎入程勉静脉血管的时候,何筱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程勉,此刻他唇色发白地躺在床上,双眼微阖。凝视他片刻,何筱给他掖了掖被角,正要起身,小臂被人拉住了。低头看去,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睁开了眼睛。
别走。他用眼神说。
何筱手臂微微颤抖,她嗓音干哑地说:“我去趟卫生间。”
程勉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何筱立刻转身去了卫生间,对着洗漱台的镜子,她发现自己的脸红彤彤的,摸上去有些发烫。往双颊上拍了些凉水,让自己镇定下来之后,她重回了输液室。房间里,程勉已经坐起了身,见她进来,将手中的手机放到了一旁。
何筱走过去,看了看输液瓶,轻声对他说:“睡会儿吧,输完还要等一会儿。”
程勉摇了摇头:“睡不着。”而且要紧的是,好不容易只有他们两人,他想跟她说说话。然而等了好久,身边的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不得不哑着声音问她:“前几天给你发的短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何筱答。
程勉嗓子一紧:“那你——”
“那几天生病了,没来得及看。”她说出来一个很像是借口的事实。
程勉愣了愣,又问她:“病好了没?”
“好多了。”她说完,倒了杯热水塞到了他的手里。
程勉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杯子,微微失神,喉结微动,他咽下一口苦水:“笑笑——”
“还疼吗?”
清冷的一句,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程勉沉默了下,摇了摇头:“好多了,没事。”
何筱看了看他,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我记得你以前能吃辣,现在是怎么了?”
“老毛病了。”又涌上来一股劲,程勉皱了下眉头,挺了过去,“军校训练得太狠,把胃弄坏了,所以不能碰辣。”他说完,笑了笑,“部队里有胃病的人不少,早习惯了,不进医院挺一挺也能熬过去。”
何筱听得有些内疚:“下次别再吃了。”顿了顿,“别勉强你自己。”
她话中有话,程勉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有些着急:“笑笑,我没有,我——”
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敲门声响起,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推门而入,看见程勉咧出个笑来,“连长,我来接您老——”看见一旁的何筱,来人一顿。
程勉眼睛一闭,认命地躺回到枕头上。这个江海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江海阳看着眼前的场景也有些犯蒙,他看着何筱:“你是——”
何筱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不自在:“你是来接你们连长的?”
江海阳点了点头,他今天是跟程勉一块儿出来的,两人分开行动,刚吃过午饭就接到他们连长的电话,让他下午回部队的时候顺道来医院接他。他正纳闷他们连长怎么进医院了,结果过来一看更摸不着头脑了。他可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就赶过来了,可看他们连长的脸色,似乎他来得不是时候?
“那正好。”何筱回头对程勉说,“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养病。”
“笑笑——”
程勉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却被何筱像扎了刺一样一把甩开了。仓皇中她看了他一眼,说:“以后没什么事你也不要再来了。”
丢下这句话,她拿着包匆匆离开了。
看着何筱仓促离开的背影,江海阳傻傻地问程勉:“连长,这是——”
程勉望着自己空空的右手,许久没有说话。
笑笑,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回到连队之后,程勉的情绪有些低落。
徐沂回到宿舍,看见他捂着胃一脸颓废样就知道今天出师不利。清了清嗓,他问:“又被人给撅回来了?连带老胃病都犯了?”徐指导员也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能惨成这样。
程勉没说话,翻了个身,通身散发出一种“别理我”的冷淡气息。徐沂笑了笑,在床边坐下安静地翻了会儿书,等到开饭号响起来的时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
“你先躺着吧,一会儿老朱来给你送病号饭。”说完似是才想起什么,又折回了身,“对了,老周让我通知你,军地联谊定在了下个周日。”
话音刚落,程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问他:“我就不能不去?”他是不指望徐沂能给他雪中送炭了,但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吧?
徐沂一看程勉那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忙做了个“你给我打住”的手势:“政治任务,闹情绪也没用。”
程勉略显烦躁地捋了捋头发,回头看窗外的阳光,只觉得灿烂得扎眼。
说完那句话后,何筱就没再收到过来自程勉的信息或者电话。这几天她也很忙,连加了三天的班,晚上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却也睡不了一个好觉。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离开医院时程勉看她的眼神,失神,还带着些无助。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或许是她想多了。但这几天她好像陷进去了一样,拔不出来。
褚恬难得见她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问:“程勉没事了吧?”
何筱回神一笑:“应该好了吧,也没什么大事。”
褚恬咂舌:“什么叫应该?你打电话问问啊,不然我心里也不踏实。”毕竟程勉这胃病复发,从根源上还是由她那筷子水煮鱼片引起的。
何筱有一瞬的茫然,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可想起她说的那句话,又有些犹豫了。她打过去,他会接吗?
见何筱没说话,褚恬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不确定地小声问道:“你就这么讨厌程勉?”
“我不讨厌他。”
“那你躲着他干吗?”褚恬对军人的热爱是由衷到骨子里的,所以说话时不由自主地有所偏向,“军人,还是这么年轻优秀的军官,哪点不好了?”
“他没有不好。”何筱低声说,隔了很久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他不像你想的那样喜欢我。”至少她不敢再那么自以为。
褚恬语塞,半晌叹了口气:“感情的事,还真是麻烦。”很快地,她又恢复了情绪,“算了,不说这个了,笑笑,你周日有空没?”
何筱瞥她一眼:“干吗?”
“陪我出去玩儿,就当散心了。”
何筱不是很想出去:“加了这么多天班了,好不容易有个周末,还不休息一下?”
“休息什么啊,年轻人。”褚恬挽住她的胳膊,“陪我去嘛,就在B市郊区,一天来回。”
“郊区有什么可玩的?”
“当然有!”褚恬瞪眼,“去还是不去!”
何筱算是服了她这缠人的功夫,投降道:“得嘞,小的一定准时赶到。”
褚恬满意了,转过身在何筱看不到的地方,这双大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周日一大早,何筱换了身厚实的运动服,穿了双运动鞋,背着一个轻便的旅行包,坐着地铁到了市中心的广场。
褚恬就等在地铁站口,看见她这一身打扮,眼睛都睁圆了。何筱不由得低头打量自己一眼,“怎么了”三个字还没来得及问出,就被褚恬扯到了一旁:“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见何筱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褚恬也没工夫解释了:“算了,运动服就运动服,重点是你人到了就行。”
说完,拽着她一路小跑上了辆车。
车里坐满了人,一眼望去,全是二十多岁的女性。何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刚坐稳,就问褚恬:“怎么这么多人去啊?我还以为就你和我呢。”
褚恬答得有些含糊:“报团了呗,省钱。”
怕花钱还不如在家待着呢。何筱觉得好笑,一偏头看见有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个小喇叭站在门口,似是准备上车,胸前还戴了个名牌。何筱自己看了看,待看清上面的字时,她脸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褚恬啊。”捅了捅身边的人,何筱佯装淡定地说,“你说咱们市妇联的阿姨们什么时候改行做导游了?”
啊?褚恬一愣,看了眼阿姨胸前名牌上“市妇联”三个大字,忍不住低头轻扇了自己一嘴巴。
“我要下车!”
“不行!你答应陪我去的!”褚恬伸胳膊拦着她。
“那你也不能骗我!”
一车子由市妇联牵头的二十来岁女青年,要不是去相亲她把何字倒着写!真当她是傻子啊?何筱强烈要求下车,褚恬只好双手合十地恳求她:“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不行。”
何筱说着就要往外走,褚恬拦着她死活不让她动。两人正僵持着,中年妇女上了车,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张阿姨,没事!”
褚恬用力把何筱挤了进去,赔着笑对张阿姨说,无奈某人不配合:“我要下车!”
张阿姨听了依旧笑眯眯的,她只问何筱:“姑娘,有男朋友了吗?”
“我没有,但是我不——”
何筱话还没说完,就被张阿姨扣住肩膀,按到了座位上。不给任何反抗的机会,乐呵呵的张阿姨对司机说:“开车!”
何筱欲哭无泪地看着笑得十分得意的褚恬。她这遇到的都是什么人啊,一群土匪!
车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何筱一路上兴致都不高,尤其在听说去的地方还是个农场后,更懒得搭理褚恬了,只自顾自地睡着觉,车到站时终于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何筱等着车上的人都走光了,才慢慢地下了车。
今天天气格外好,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何筱站在离人群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以手覆额,微微抬头,呼吸了几口郊区的新鲜空气,心情总算是有所好转。
“何筱,快过来。”
褚恬站在远处向她招手,何筱微微眯眼,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褚恬一把挎住她的胳膊:“这地方,怎么样?”
这次军地联谊的形式跟以往都有所不同。以前大多是在酒店宴会厅或者部队大礼堂,而这次来的这个部队领导却是别出心裁地把活动地点安排在了该师下设的农场,颇有点儿农家乐的味道。
何筱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正对着农场大门的是两栋两层高的营房,一栋是用来日常居住办公用的,另一栋则是战士们的食堂和活动室。从大门口到营房之间的一侧搭起了藤架,种了一些时令果蔬。农场主要的种植大棚和养殖区都是在营房后头,放眼望去,很是壮观。
看着这一切,何筱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农场。那还是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当时老何尚未转业,就在导弹旅下设的农场里当场长。条件自然是不如现在的好,四周都是土砌的墙,整个农场里除了菜地和猪圈之外就剩下四座小平房。那时老何还不够随军的标准,母亲田瑛便时常带她去农场小住,现在每提起那时候的生活,都说条件艰苦。只是何筱并不觉得,大抵是当时年纪小,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那大片大片的竹林,夜晚来自河滩的风从中穿行而过,她打着手电,和农场墙那头的小伙伴一起去竹林里抓知了。
“笑笑?”褚恬又碰了碰她。
何筱回过神,对她轻轻笑了下:“这里很美。”
车开进来的时候,农场的负责人已经等在大门口了。何筱特意地看了一眼那人的肩章,中校军衔,比老何当时的士官身份不知高出了多少倍。
胡场长上来握住张阿姨的手:“真是抱歉了,刚接到电话,说他们早就从师里出发了,不过路上堵了半个小时,可能要稍微晚一会儿。”
“没事。”张阿姨笑容和煦,“让他们不用着急,我们姑娘都在这儿等着呢。”
胡场长略含歉意地看了眼到场的姑娘们,个个都打扮得很精致,平时再疯的到了这神圣不可侵犯之地也有所收敛,不好意思放开目光张望。相比之下,最不“矜持”的就是何筱了。一身运动装打扮也就算了,还直直地盯着人站岗的哨兵看。
褚恬看不过去了,捏了一把她腰上的痒痒肉:“别看了,解放军弟弟都不好意思了。”
何筱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那位被她看得脸皮红了一半的年轻士兵,小声跟褚恬解释:“我没看,我就是在发呆……”
褚恬还想嘲笑她几句,胡场长已经领着这浩浩汤汤的“娘子军”队伍向联谊的会场挺进。何筱忙挽着她的胳膊,跟了过去。
联谊的第一个主场是在农场的活动室。
农场的战士们已经将会场提前布置好了,好几长排的桌椅各分两边,上面摆满了瓜子糖果,中间空出了很宽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主席台。姑娘们自发地选择了坐在同一边,刚落座,窗外就传来了喇叭声。
何筱起身,站在离窗户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向外眺望,只见一群松枝绿正陆陆续续地从一辆军绿色的黄海大车上下来,分两列整整齐齐地站在了活动室所在的这栋二层小楼前。
平时都是糙惯了的爷们儿,知道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也知道姑娘们都在楼上,可硬是没人敢抬头,正儿八经地排着队,只敢平视前方。倒是褚恬,奔到窗户口,热情地冲他们招手。
何筱心说太丢人了,不自觉地往边上挪了挪,想尽量不那么引人注意。可不料褚恬一个扭头,大声地喊她:“何筱,过来。你看那个人,他冲我笑呢。”
耳边响起胡场长醇厚善意的笑声,忍不住在内心哀叹一声,何筱硬着头皮上前走了几步。拍了拍褚恬的肩膀,示意她克制,眼睛微抬,原是想不经意地扫视楼下军官们一眼,却在掠过某个人的时候,硬生生地顿住了。
程勉?!
何筱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身军装常服,在人群当中分外夺目的程勉。而他当然也看到了何筱,压低帽檐的手僵在了那里,黑润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她,有惊,但更多的是喜。
大脑反应了好一会儿,何筱才想起向那个把她拐到这里的人兴师问罪:“恬恬,到底怎么回事?!”
褚恬看到程勉也傻了:“不是,我也不知道这个T师说的就是程军官的部队——”看着何筱薄怒的表情,褚恬几乎要哭了,“笑笑,这可是你都不知道的呀,我怎么会骗你!”
何筱有些无奈。是啊,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褚恬又怎么会知道。
微恼地看了一眼楼下的程勉,只见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表情是说不出的惬意和愉悦,仿似是在说:你看,老天都在帮我。
军官们上来之后,活动正式开始。
何筱坐到了最后一排,整个过程一直将头压得很低,假装在玩手机,没有抬头。因为程某人就坐在她的对面,相隔不过四五米。相比之下程勉倒显得气定神闲了,只是眼角那笑意从未收过,看在老搭档徐沂眼里,觉得甚是奇怪。
“程勉,来之前老周怎么交代你的?”
“怎么?”程勉眼睛斜也不斜。
“老周说别跟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盯着人猛看,要含蓄,要收敛。”
“你让老周对着嫂子含蓄收敛去。”
徐沂笑了笑。进了军营这个和尚庙,但凡是个母的就是个稀罕物。还记得上军校的时候,每到夏天晚上睡觉前拍蚊子,他宿舍一兄弟都要说:“别着急,先让我看看是公是母!”由此可见一斑了。
笑过之后,徐沂察觉出程勉话中的意思了:“看上哪位了?”
程勉淡笑不语。
胡场长亲自主持的活动,此人能说会道,礼堂里的气氛慢慢活跃了起来。开场便是做自我介绍,似是特意照顾脸皮薄的女性,女青年们基本上是一人一句话。男军官就不一样了,要一个个上主席台。何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着程勉大步走上去,不紧不慢地介绍着自己:姓名程勉,现年27岁,陆军指挥学院毕业,未婚。如此的言简意赅,却吸引了在场不少女人的目光。
何筱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资历章和肩章上。
虽然老何转业七年多了,也没赶上大换装。但到底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平时或多或少地关注一些,就能看得比别人清楚。她知道他有很多东西没有说出来。
比如他现在是正连职了,比如他在部队已经待了八年了。比如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佩戴红牌肩章的军校生,再相见的时候,他已经是肩膀上挂着一杠三星的上尉了。
纵使她不刻意地用“多少年之后”这个词,也总有些东西会提醒她,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一种陌生和疏离感油然而生,何筱莫名地觉得有些难过。
自我介绍结束之后,殷勤的农场战士们把桌子每隔一排转了个,以便更加方便这些人一对一、面对面地交流。看着这些,何筱有点想出去,只是还未等褚恬挽留,她就已经被程勉挡住了去路。
“你干什么?”
被褚恬和另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围观着,何筱感觉臊得不行。
程勉摘下帽子:“我想跟你坐会儿。”
“可我想出去透透气。”
“那我陪你去。”程勉厚着脸皮说,“就我跟你两个人。”
何筱无奈,抬头瞪他一眼,转身又回到了原位。程勉挑挑眉,赶紧跟了过去。
听到程某人刻意地强调两个人,褚恬翻一个白眼,瞥了眼跟自己站在一起的男人,不客气地问道:“你有伴吗?”
徐沂礼貌地摇了摇头:“暂时还没。”
“那咱俩坐会儿,交流交流?”
徐沂心说现在这姑娘都这么主动么,可一看姑娘那亮晶晶的眼睛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只好就近挑了张桌子,跟褚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打了照面,褚恬才算真正看清徐沂的长相。这不是刚刚抬头对她笑的那个人么?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两只眼睛黑润有神,含着淡淡的笑意。鼻梁高挺,有着漂亮的下颚线,就是嘴唇有些薄。看着如此英俊的一张脸,褚恬呆了。
身为一个男人,徐沂是不介意被人盯着看的。但这姑娘盯着他看了已经差不多五分钟了,徐沂不由得又想现在这姑娘都是这么不矜持么?无奈,他假装清了清嗓子,对褚恬说:“我叫徐沂,现任侦察连指导员。”
“这么说你跟程军官是搭档?”褚恬眼睛亮了,“那你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回事么?”说着,指了指跟他们隔了三个桌子的两人。
这不正想问你呢吗?徐沂摇了摇头。
褚恬撇了撇嘴,看了徐沂一眼,又来了精神:“那就不说他们俩了,说说你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
“有啊,你今年多大了,老家是哪儿的,有女朋友没?”
徐书记好险没把刚喝进嘴里的那口茶喷出来,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茶咽下去,轻咳两声,说:“我跟程勉同岁,B市人,暂时——没女朋友。”
相比这边聊得起劲的两人,程勉和何筱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相对沉默了许久,程勉提起茶壶,给何筱面前的杯子添满了水:“喝点水吧。”
何筱想说她不渴,只是手里不拿点什么更尴尬,她接了过来,暖着双手,轻轻啜饮了一口。
看着她,程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们或许就像是刚认识的两个人一样,彼此拘谨着,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犹豫着,他听见何筱问她:“好点了吗?”
程勉一怔,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厚惯了的脸皮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多了,早就好了。”
何筱嗯了声,对他礼节性地一笑。
虽然明白她是不想让两人之间看起来太过诡异,但这是见面以来,何筱第一次对他微笑。程勉不由得愣了下,而后捋了捋板寸头。
“只有你一个人在B市?”像在场其他人一样,他试着以这种方式问出早就想问的问题。
“我和爸妈一起。”何筱说,“老何在B市做生意,前两年买了房子,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和我妈一起搬了过来。”
应该想到的。他记得她曾经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全家人能在一起。
“那之前,你一直住在老家?”
何筱点了点头:“是的,我一直住在老家。”
“那你,有没有收到过我的信?”
程勉语速缓慢地问,像是带着些许的期盼,而得到的回应却是何筱的一脸茫然:“信?什么信?”
不是假装的,她是真的没有收到过一封他的信。这一点,程勉看得出来。他顿了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初。“没什么,很久之前寄的了。”淡淡地笑了下,他岔开话题,“伯父伯母身体都还好吧?”
“还好。”
随口回答着他的问题,何筱的脑子仍旧是乱乱的,老何转业之后,她是跟父母一起回了老家,而且读书时也是就近选的学校,以方便她在家住宿。那几年,她确实没有收到过一封署名程勉的信。他在信里,写了什么吗?
这么想着,何筱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信的事,我确实不知道。”
程勉怔了下,继而笑道:“没关系。我只想问你——”他又倒满了一杯水,放到了何筱的面前,替换了她手中早已凉透的那杯,慢慢说着:“我们,还是朋友吧?”
还是——朋友?
何筱愣住,良久才抬起头看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清浅的笑:“当然。”
上午的活动一直持续到了十一点,结束之后就没什么大安排了,剩下的时间名义上“自由支配”,实际上是为了给彼此有好感的人创造更多的相处空间。
农场位置有些偏北,与内蒙古接壤。在土地资源日益沙化的情况下,能开辟出这样一个大农场确实不容易。反正距离吃饭还有段时间,何筱就慢悠悠地在农场里闲逛,这里不如营地戒备森严,除了大棚就是猪圈,虽然没什么重地可言,可何筱的兴致并不高。
想起程勉的话,她几近自嘲地笑了笑。
差点又自作多情了。相比七年前,他对她不过是多了一份愧疚而已。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朋友,依旧是朋友。
还好理智尚在。
何筱吸口气,回过神,看着陪她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塑料大棚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褚恬,忍不住问:“怎么了?”
“你说,我是不是长得不漂亮?”褚恬一脸认真地问。
何筱看着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褚恬气急败坏地打掉她的手:“我是认真的。你认识那个坐我对面的徐沂吗?”
“这个我真不认识,我保证。”何筱说,“他怎么招惹你了,打击得你对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美貌都不自信了?”
褚恬微恼地说:“刚刚我问他你有女朋友没,他说没有,那我说正好,咱俩试试呗。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拒绝你了?”
“他说:对不起褚恬同志,我目前没有交女朋友的打算。”
“既然他没有打算,那为什么要过来?”
“我也问他这个问题了,你猜他怎么回答的?”褚恬哼哼两声,模仿徐沂的语气,十分严肃地开口,“因为——这是政治任务。何筱,他竟然说这是政治任务,你说过分不过分?”
何筱愣了下,忍不住笑了出来,气得褚恬伸手打了她两下:“你还笑?遇到个顺眼的我容易吗我?居然还是用这种荒谬理由拒绝我!我都要哭了好吗?”
何筱努力收住笑,掐了掐褚恬细嫩的脸蛋:“好了,别生气。就当是来郊区一日游,这里风景不错吧?”
“不错什么……”
褚恬别扭着,嘴硬着,不情愿地被何筱带着慢慢往前走。而把她气得够呛的男人则无所事事地坐在食堂大门口的那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树下面发呆,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什么呢?”程勉挨着徐沂坐了下来。
徐沂眉头一挑:“怎么下来了?不在活动室待了?”
“都成双成对的,我一孤家寡人在上面凑什么热闹。”
“这么快成光杆司令了。说说,怎么回事?”
程勉不大愿意讲,他摘下帽子,无意识地转动着帽徽,视线看向别处。正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莫名地觉得燥热。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怎么讲?”
程勉许久没说话,再开口时,转移了话题:“你说,在部队里要想找到一抔适合爱情这玩意儿生长的土壤,是不是很难?”
徐沂笑了笑:“要有那么容易,咱们何必上这儿来?”
“这儿?”程勉站起来,环顾一圈儿,“除了白菜就是萝卜,哪个你能娶回家?”
徐沂微哂:“行了,少发牢骚,当心老胡听见抽你。”
程勉抬起头,看着明晃晃的日光,微眯了眯双眼。
冬天到了,农场除了收获了不少大白菜还种了很多反季节蔬菜。何筱一路走过去,撩开大棚的帘子,发现好几个棚子里面都有士兵在浇水。其中一个看见她们,还摘下来两个西红柿,洗干净递给她们吃。
大冷天,何筱不敢吃凉的,便婉拒了战士们的好意。褚恬倒是十分地不客气,道了谢接过来就咬了一口,酸酸的口感让她禁不住龇牙咧嘴,搞怪的表情看得一旁的小战士忍不住红了脸。于是,何筱连忙拉着她离开了。
两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农场尽头的那堵墙。出乎何筱的意料,这里的墙比四周的都要矮,而且还斜靠着一把梯子。由此她几乎非常肯定地猜测着,墙那头一定有人住。就像是她幼时住的那个农场一样,爬上梯子,翻过墙头,就能找到小伙伴。
何筱顿时有些跃跃欲试:“恬恬,我们翻过去怎么样?”
褚恬张大嘴巴看着她:“你疯了,万一那边没有梯子怎么办?”
“不会的。”何筱搓了搓手,扶着梯子爬了上去,张望了一番,眉开眼笑地回头,“这边是草垛,顺着就能下去,快点儿上来。”
褚恬还是犹豫,可架不住何筱一直催,心一横,正要往上爬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一样东西,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笑笑,你身后——”
“我身后?我身后怎么了?”
何筱顺着褚恬的视线转过头,一只黑色大狗正抻着头等着她,不时地从鼻孔里喷出来热气。
何筱脑子瞬间卡壳了,跟这只大狗对视了有五秒,伴随着一声惊叫,她连跳带滑地下了梯子。拉起褚恬的手就往外跑,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有狗!”
凡是认识褚恬和何筱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怕狗怕到了一定的境界。这个共同点,可以说是铸成两人坚固友谊的基石。到了岔路口,慌乱间两人兵分两路地往外跑,褚恬跑了一段之后才发现狗紧咬着何筱追了过去,喘了一口气之后,对着何筱大喊:“笑笑,那边没人——”
何筱这会儿都想哭了,可脚下仍是不敢停,因为身后一直有恶狗在追!
褚恬没辙,连忙从大棚里拽出来一个兵,正要跟过去的时候,一道身影快他们一步跑了过去,速度快得犹如一道闪电。
褚恬跑了几步,才认出来那是程勉。她一愣,视线一偏,果然看见徐沂站在一旁。见她看过来,还笑眯眯地说:“放心,我们侦察连的程连长是抓狗的好手。”
褚恬狠狠地瞪他一眼。
程勉飞快地向何筱所在的方向跑过去,眼见着她慌不择路地进了条窄道,他连忙高声喊道:“何筱,别跑了,越跑狗越追!”
何筱哪里听得进去,跑得更快了。不得已,程勉咬牙加快步伐,一边跑一边解开外套的扣子,瞅准时机套住了狗的脑袋,趁它还在挣扎的时候准确地卡住了它的脖子,用脚尖使劲踢了下它的腹部。大狗号叫了一声,正好战士拿着项圈及时赶到,程勉立刻拴住了它,将狗就地制伏。
然而等他再一抬头时,已经不见何筱的身影了。顾不得多想,将狗交给小战士,他接着向前跑。
不远处有个小平房。
这间小平房是用来给夜里站岗的人用的,因这一片离营房有些远,在农场围墙还没建好的时候,曾发生过丢窃事件,不少人还因此挨过处分。
何筱是误打误撞进来的,也顾不得有人没人了,从桌上抓起来一个东西就嗖嗖地爬到了上铺。还没坐稳,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她立马攥紧手里的东西,刚要往外砸,就听见那人喊:“别扔,是我!”
何筱紧张地看着门口,知道进来的是人之后,心里的恐惧才稍稍得以克制。看清楚来人是程勉,她也顾不得在他面前丢脸了,声音沙哑地问道:“狗呢?”
“狗不会进来。”
何筱只问:“狗在哪儿?”
“我们已经把它制伏了,没事了。”他放轻声音哄着她,“你先下来,笑笑。”
何筱环顾了四周,而后转过头与程勉四目相对,好半晌,才略带哭腔地说:“我下不去。”
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大脑还没作出反应,她就爬了上去。
程勉看着坐在上铺,有些可怜的她,不知怎么,忽然就笑了出来。他放下军装外套,伸长双臂看着她。何筱只犹豫了一下,就扶住他的手臂,顺着床沿,跳了下来。
脚尖稳稳地落地,何筱擦了擦眼角的泪渍,心绪平稳之后,方觉出尴尬来。她看着慌乱时抓进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用子弹壳粘成的坦克模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勉低下头,将模型从她手里拿了过来,放到了桌子上。
“幸亏你没有扔,否则砸坏了可不好重粘。”
“我没想砸你,那只狗在追我,我——”何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得低下头去,小声说,“对不起。”
然而程勉却仍是笑,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看到了十六七岁时的她,别样的悸动,温暖满溢。
“没关系。”他说着,声音清朗,眉目温和,“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