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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境生

第二味药

许是因顾云峥的话想起来一些旧事,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许久没上社交软件的苏为安忽然想打开QQ看看。一别两年,不知当年那间教室里的同学现在都如何了。

没想到刚一上线就被人抓了个正着:“你终于出现了!”

她退学之后换了新的手机号,和以前的同学都断了联系,想要联系她的确是不容易。

对方随后发来了一个视频请求,苏为安点下接通,屏幕上出现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女生比两年前更加成熟了几分,面上带着甜美的微笑,看上去很是兴奋地向她打着招呼:“为安,好久不见!”

那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好久不见,温冉。

苏为安开口,只是平淡地道:“怎么了?”

屏幕那边的人依旧是一副热情的样子,问:“什么叫怎么了?你说退学就真退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联系我们,我们可都担心你呢!”

苏为安正要敷衍地笑两声,就听电脑里传来另一个她熟悉的声音,是问温冉的:“在和谁说话?”

之后是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温冉的身边轻揽过她,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入目。

时隔两年,杜云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温冉忽然娇笑了起来,嗔怪道:“云成,你怎么连为安都认不出了?”

话音落,隔着屏幕苏为安都能感到杜云成的身形一僵,随后突然松开了搭在温冉身上的手,转过头来震惊地对着电脑这边的苏为安一番打量。

是了,真的是苏为安。

还是记忆中的素颜马尾,连笑起来的弧度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可偏偏又让人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礼节性地微笑着,对他说:“好久不见,杜云成。”

自他上一次向她表白之后,确实好久不见了。

苏为安心里清楚温冉挑在这个时候跟她视频多半是为了这一幕,温冉最终还是把这位院长之子以及本系系草收入了囊中。

所以温冉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情敌?

不,对于苏为安而言,温冉顶多算一个小偷。

就读于A大医学院临床医学系的温冉是苏为安的同班同学。

大一入学没多久,苏为安因病耽误了课,温冉借给了她一些重要的资料,帮她赶上了进度,自那之后,她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温冉在学校里常年化着妆,踩着一双5cm的高跟鞋,她的性格就如同她的打扮一样,有些招摇,交往过的男生也有好几个,因而大家私下对她的议论大多不太好听。

温冉参加学生会主席竞选,过程可以用惨烈形容,虽然最后温冉赢了竞选,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年级里就传出了温冉贿赂老师的消息,温冉抱着苏为安哭了三天。

苏为安在年级里问了一圈找出了消息的源头,是温冉的竞选对手梁亚怡,她拉着温冉直接就找了过去,将对方堵在了教室门口。

那时正是下课要换教室的时间,走廊里人来人往,苏为安一句寒暄也没有,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凭什么说温冉贿赂老师?”

一句话,将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梁亚怡起初有些尴尬,但既然话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她说:“因为我看到了!前天下午2点的时候在3层某老师办公室的人是不是你?你说啊,温冉!”

苏为安回头,就见温冉一愣,然后解释道:“我是为了公事去的,梁同学你一定是误会了!”

梁亚怡有些震惊地看着她,说:“温冉,我都看到袋子里的那块表了!”

温冉是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梁同学你肯定是看错了!”

眼见着这样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苏为安对梁亚怡道:“既然你这么确定,请拿出证据来!”

旁观的男生也起哄道:“是啊,拿出证据!”

梁亚怡哑然。

“看来是没有?”苏为安一顿,“道歉吧!”

梁亚怡不甘心,说:“苏为安,温冉在撒谎!你相信我没有骗你!”

苏为安没有丝毫迟疑地说:“既然你们两人各执一词,而温冉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自然要先相信她。”

梁亚怡闻言哑然,半晌,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话:“苏为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这件事后来在学校里传开了,以至于再没人敢轻易招惹温冉,她在学生会混得也算是顺风顺水。

与温冉专注于学生会的工作不同,苏为安则是一心扑在了实验上,她加入神经外科贺晓明医生的课题组做了两年的实验。

因为是温冉最先提出一起加入贺晓明医生的课题组,后来的实验成果上,出于对朋友的义气,苏为安总会带上温冉的名字,即使温冉只是偶尔去实验室看看。

但苏为安低估了温冉的野心。

拿到基因检查结果的那天,万念俱灰之下的苏为安原本是打算去找贺老师商量课题论文投稿和善后的事,却没想到在办公室门前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听到了温冉和贺老师说话的声音。

女孩子的声音柔柔弱弱的:“老师,虽然这样说有点像邀功,但其实咱们这次课题的设计和实验结果的讨论大多都是我做的,只是因为平时学生会的工作太忙,才每次都让为安来跟您汇报的。这次市里的科技杯就要开始了,我想用咱们的研究去参赛,只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在前面,不知道可不可以?”

贺老师思索了一下,随后答道:“你们之间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其实只要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就可以。”

“只是为安的脾气有些不好,行事一向又有些霸道,之前把一个女同学堵在教室门口下不来台,我们全年级都知道,我怕说起这个话题以后就做不成朋友了,所以想请老师帮忙开口。”

“但是……”

还未等贺老师说完,温冉先一步打断道:“我爸爸总是教导我说科研里团队合作是最重要的,我不想为了署名的事争执起来破坏和气。”

温冉的父亲是章和医院神经科的主任,在国内医学圈内也是鼎鼎大名,尤其是近年做了几项大型的临床研究颇受瞩目。

贺老师的语气也变得缓和了许多:“温主任这样说?果然是大家风范!”

温冉巧笑着接道:“是啊,说起来,我父亲前两天提起过他现在要做的一个大型临床研究想请外院的医生一起参与,不知道贺老师感不感兴趣?”

苏为安很难去形容自己那时的感觉,只记得低头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手都在抖,她没有再听下去,转身扶着墙走回了宿舍。

想哭,可是想起当初梁亚怡的那句话,却又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她发起了烧。

接到贺老师电话的时候她刚刚量完体温,39.3摄氏度,而电话那边贺老师的声音又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小苏,你中午的时候来科里找我一下,关于课题有点事要通知你。”

到神经外科之后,贺老师和她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大意离不开温冉对促成这次课题有很大的功劳,想要参加“科技杯”大赛的想法也很好,于是让苏为安把这一次的第一作者让给温冉,大家轮着来。

苏为安想起上一次进实验室连试剂瓶在哪儿都不知道的温冉,再看着眼前“语重心长”的老师,用已经烧哑了的嗓子问:“我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贺晓明一愣。

苏为安转身就走。

这之后她退了学。

许是想着她学都退了,自然也就不在乎什么论文了,温冉拿着苏为安写的论文直接投了稿,还打着苏为安已经同意了的幌子,把她的名字删了下去。

苏为安是后来回学校取材料的时候偶然听一个同学提起的,那时同学用满是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她:“你是真的不要署名了啊?”

苏为安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三个月以后,论文被行业内影响力很大的杂志接收,温冉联系了许多国内网络媒体发新闻稿宣传自己,一时间圈内沸沸扬扬,风头正盛。

苏为安按照新闻稿上杂志的名字找到主编信箱,写了一篇千字长信过去。一周以后,因为没有写全作者署名,侵犯他人权利,这篇文章被撤稿,苏为安送温冉又一次轰轰烈烈地上了头条。

新闻转眼成丑闻,这件事一出,温冉挨了处分,连贺晓明刚评上的副教授职称也被撤了下来,全院通告,轰动程度可想而知。

事情到这种程度,按理说温冉和苏为安不算是死敌也该算是仇人,势不两立、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但谁让温冉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所谓没有永远的敌人,在她实验怎么也做不出来结果的时候,她也能和苏为安假装是朋友。

而苏为安接这个视频电话只不过是因为……无聊。

她也想看看她曾经最好的朋友现在过得怎么样,至于看到了杜云成,只能算是意外收获。

一个有惊无喜的意外。

若说华医大最有名的学生,杜云成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

大一刚入学,他们就从老师那里听说这一届会有华仁医院院长的儿子,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大家心里对他多是抵触,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叛逆的富家少爷的形象,只觉得一定是一个祸害,但见到杜云成的时候却是大吃一惊,又高又帅也就算了,还是以年级前十的成绩入的学。

苏为安的内心对他更抵触了。

为什么?抢资源啊!

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谁敢说华仁医院院长儿子的身份不会有优势?

苏为安就这样和杜云成争了三年,怼了三年,大四的时候被老师硬凑到一起代表学校参加了一个专业竞赛,却意外发展出了“好哥们”的关系。大赛结束之后,两个人出去喝庆功酒,苏为安说:“要不是你这个人各方面都优秀到讨人厌的地步,说不定我会让你当我一个知己好友。”

杜云成嘁了一声,毫不示弱地道:“要不是你这个人各方面都优秀到讨人厌的地步,说不定我会让你当我女朋友。”

苏为安想也没想,一掌呼到他头上,说:“别占我便宜!”

苏为安一直以为杜云成是开玩笑的,毕竟她这几年的大学生活就是一部与杜云成的斗争史,现在能友好共处已经是质的飞越了,所以后来“大六”,杜云成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说“我们交往吧”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蒙的。

她想了又想,最终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平静地转身走了。

那个时候温冉还是她最好的朋友,连着问了苏为安几次,到底对杜云成怎么想。

苏为安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对杜云成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只是说了一句:“他如果再问一次的话,说不定我会答应。”

她记得那个时候温冉的面色一僵,随后却像没事人一样说:“那敢情好啊。”

可杜云成再没问过,连出现都没有出现过,让苏为安不禁怀疑他是在躲她。

但她那个时候还顾不上去管这些,这之后没多久,她就决定去做基因检测。

基因检测结果出来的时候,她十分庆幸自己什么也没答应,所以可以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

至于后来温冉是怎么和杜云成在一起的,苏为安并不关心,总归对于感情史丰富的温冉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难事,而对于杜云成,苏为安的心里虽然革命情谊尚在,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其他任何感觉,看到他和温冉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她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和杜云成或许真的不是同路人。

屏幕那边,杜云成神情一凝,盯着她身后发黑了的墙问:“你现在在哪里?”

苏为安不以为意地简单道:“中非。”

“中非?”杜云成讶然,“你知不知道那边有多危险!”

他的语气里的关切太过强烈,一旁的温冉脸上有些挂不住,抢在苏为安回答之前道:“中非也没那么可怕啊,不是说前阵子顾云峥顾老师就是去中非援助了?”

“他过去是因为……”杜云成突然开口,却又停住。

有隐情?

苏为安追问:“因为什么?”

有一瞬的沉默,杜云成没有说话,倒是温冉为了把杜云成的注意力岔开,主动详细地解释道:“前段时间职称评定,顾老师要晋教授的事从实力上看原本是十拿九稳的,最后却被云成他父亲……就是杜院长压下来了,理由是顾老师刚晋副教授三年,资历不够。这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替顾老师鸣不平,但他什么都没说,后来没过多久,就听说他自己报了去援非的项目。”

怪不得。

援外的经历绝对算是亮点,看来顾云峥是要用这个来弥补年资的问题。

放下手里那些国际前沿的研究项目,离开国内最大的神经外科中心,顾云峥对这个教授头衔果然势在必得。

苏为安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不早,她打了声招呼正准备下线,被温冉急忙叫住:“等等,为安,我还想问你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染色的时候背景假阳性特别重,我记得以前不会这样的……”

这才是温冉着急联系她的真正原因。

苏为安的心里其实早有预料,避重就轻地道:“有很多种可能,你的血清封闭时间是多久?”

“半个小时。”

“你可以试试加到1个小时。”

温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之前老师开会的时候说过对不对?我想起来了!啊,云成,你看我,最近真是忙晕了,居然把之前老师提醒过的事都忘了!”

苏为安静静地看着她一个人演完这段戏,面无表情地道:“老师没说过,是我说的。”

说完,直接合上了电脑。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苏为安的心里其实多少有点忐忑。

前一天和法国医生硬杠,还亮出了自己医学院毕业的身份,只怕已经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来多少有些尴尬。

果然,一进医院,她就看到大家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什么,她在心里大呼“糟糕”,没想到这件事的影响力这么大,却在这时,护士兰姐招呼着她过去:“为安你来了啊,快来看,我们顾医生可要出名了!”

苏为安一怔,走过去一看,只见兰姐的手机微博上正放着一个视频,画面里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们的顾医生、顾副教授,在街上给一位突然倒地的路人做环甲膜穿刺术,因为情况紧急,身边没有手术器械,他直接拿出衬衫口袋里的签字笔,没有丝毫迟疑,又快又准地刺进了病人的颈部,隔着屏幕,苏为安的心都是一紧。

拔出笔的那一刻就有鲜血冒出,围观的人都吓得后退了一步,只有顾云峥依旧镇静从容,通开患者的气道,成功缓解了患者呼吸不畅、缺氧的症状,撑到了急救车来。

偶然路过的人刚好拍下了这个过程,直接上传到了网上,仅仅一个多小时,转发量已过2000,视频里主角顾云峥的身份也成功地被网友翻了出来,华仁医院援非医生、国内最年轻的神经外科副教授。

兰姐双眼带笑对苏为安说:“怎么样?我们顾医生是不是很厉害?”

苏为安自然知道顾云峥的专业能力很强,用笔完成环甲膜穿刺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夸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得有点太过夸张。

她微扬起头,嘴硬地道:“本科生必考的操作技能,他堂堂一个副教授做出来难道还要给朵小红花吗?”

一转头,只见堂堂副教授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苏为安心虚地笑了笑,可是笑完了一想,自己好像也没说错什么,又挺直了腰杆。

好在顾云峥好像并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只是跟兰姐说了一下今天手术安排的情况,又让苏为安盯着点Kouyate入院的事。

许是因为心虚,苏为安今天应得格外痛快,眼见着顾云峥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她正要离开,他却又突然顿了一下,对苏为安道:“你刚刚说到的操作考试,我听说前两届有一个长学制的学生因为补考不过被转成五年结业了,不会是你吧?”

苏为安一怔,刚才她的话顾云峥果然都听到了!

她随即怒道:“不是!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放着好好的学不上,跑出来当什么翻译?”

一句话,让原本怒目的苏为安忽然安静了下来,大概真是冤家,顾云峥一句话就问到了她的痛处。

她敛了眸,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反正就是有那么个原因……”

顾云峥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若有所思。

“咔嚓”。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快门的声音。

苏为安和顾云峥同时抬头,看到一旁的座椅上有一名亚洲面孔的女人,手上拿着一个相机,正瞄着他们的方向。

顾云峥走到她的座位前提醒道:“涉及病人隐私,医院里请不要拍照。”

那女人放下了手里的相机,笑盈盈地看着她面前身着白大衣的男人,对答的也是流利的汉语:“我不拍别人,只拍你。”

如此直白的回答让刚刚收回视线的苏为安没忍住,再一次向那个女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看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精致的妆容,异域风情的着装,胸前还别着一副墨镜,在这色彩单调的医院里是别具一格的艳丽。

苏为安凑到兰姐身边,小声问:“那是谁啊?”

兰姐挑了下眉,说:“路人,今天早上跟着顾医生来医院的,微博上的那段视频就是她拍完传上去的。”

苏为安揶揄道:“她给传上去的?我还以为是顾云峥自己找人传的。”

兰姐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我们顾医生怎么会干这种事?听说有人把他抢救的过程拍成视频上传以后他还想找人给删了,但是国内院领导看到后反应很大,觉得对医院的形象有益,让留着的。”

苏为安点了点头,说:“所以那是一个未经顾云峥允许就私自拍了视频还上传到了网络上并尾随到了医院的摄影师?她还在这里干什么?”

兰姐没有说话,只是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嗯,为了顾云峥。

但顾云峥似乎并不解风情,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照相。”说得却毫无歉意。

女人一愣,随后又像是没事一样,放下手中的相机,站起身来,笑道:“是我冒失了,还请顾医生见谅。”她稍作停顿,随后自我介绍道,“我叫姜慕影,是一名自由摄影师,被非洲土地上的风土人情吸引来到这里,没想到意外地看到了顾医生救人时的情景,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更值得被记录下来,于是跟着来到医院,想拍下我们的白衣天使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救人的样子。”

话说得倒是挺好听的,可惜没打动顾云峥。

“在医院里摄影必须经过医院领导讨论同意才可以,而且有镜头在,会影响医护人员的正常工作,还请姜小姐理解。”

当众被拒绝,姜慕影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那给你们当翻译呢?我来之前学习了一些当地人的语言,应该能帮上一些忙吧?”

“我们已经有翻译了。”

“可是我听顾医生的助手说你对她并不满意?”

多嘴!

顾云峥一记凌厉的目光扫过去,只见助手讪笑着向后缩了缩。

当事人苏为安瞪大了眼睛,对一旁的兰姐道:“她这是要抢我饭碗吗?”

兰姐赶忙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没事,我们顾医生是讲理的人。”

顾云峥随后冷声道:“那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回手术室。

姜慕影狠了狠心道:“我不要钱,就在这里试一周,你要是觉得我干得不好,我马上就走好不好?”

看到这么好看的姑娘想要留下来,助手忍不住在一旁帮腔:“是啊,顾医生,咱们这次来了那么多医生,能多一个翻译也是帮大忙了啊!”

就连苏为安也有些紧张起来,心想着顾云峥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应该不会答应吧?

却见顾云峥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你执意要试的话,那就试试吧。”

苏为安一愣,问:“兰姐,你不是说他是个讲理的人吗?”

兰姐有些难为情地嗯了一声:“讲道理,免费的劳动力不要白不要啊……”

苏为安:“……”

顾云峥随后就进了手术室。

对于姜慕影那一套想记录白衣天使在异国他乡土地上救人画面的说辞,苏为安是半个字也不信的,顾云峥今天的手术几乎排满了一天,苏为安估摸着她在这儿待一天发现连顾云峥的影都见不着,自觉无趣也就该走了,因而也没太放在心上。

Kouyate来得很早,入院的一应手续办得也很快,这之后苏为安带着他去做术前的一些检查。即将躺进核磁共振仪的时候,他忽然问苏为安:“有人跟我说顾医生医术不精,差点害了我小儿子,是真的吗?”

苏为安蹙眉,这些风言风语果然还是让患者心里产生了怀疑。

“说这些话的人不久前亲自跑到我们这里来质问了顾医生。”

“后来呢?”

苏为安忽而一笑:“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Kouyate听到这话,亦是笑了出来。

苏为安又继续道:“顾医生虽然人冷淡了一点,但绝对是一个负责的医生,你们要相信他。”

Kouyate点了点头,躺进了仪器里。

将明天就要手术的Kouyate安置好,苏为安就接到了急诊室的呼叫,普外科的许医生请她过去帮忙。她匆匆赶到的时候,姜慕影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医生身边,周围围着两个满手臂文身、体型壮实的黑人大汉。

苏为安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许医生皱着眉头道:“姜翻译不知道‘胸腹联合伤’这种词怎么翻译,我们只好叫你过来救个急。刚才送进手术室的那个男病人被刀刺穿,需要同时进行胸外和普外的手术,他的病情非常危重,手术风险很大,家属必须赶紧签完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单,我们好开始手术。”

苏为安点头应下,按照许医生所说的跟那两个壮汉进行了交代。

那两个人的表情越听越是不好,虽然签了字,口中却是一直念着:“你们必须要救活我大哥啊!”

苏为安听着他们的语气觉得不是很好,一面把他们签好的手术同意书递给医生,一面对他们说:“你们大哥的情况很凶险,医生们肯定会尽力,但能不能救活谁也不敢保证。”

一直在一边看着而没有签字的那个人一听就受不了了:“你们必须要救活他!”

苏为安只觉得多说无益,没有再理他们。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那两个人吵起架来。

“都怪你,怎么能把大哥一个人留在那儿?如果不是你临阵脱逃,大哥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还不是因为你,没事总说什么大哥只顾自己,不管兄弟们的死活,不然我也不会跑啊!”

“你!”

眼见争执愈演愈烈,似乎还要动起手来,苏为安叫来医院保安将他们两人拉开按到座位上,警告他们再吵就离开医院,两个人这才安静了一些。

这之后苏为安接到了兰姐打到护士站的电话,说是国内医院那边会给顾云峥传真一些重要的资料表过来,让苏为安帮忙先找地方收着,别混在医院的东西里弄丢了。

苏为安收了传真之后想来想去也没找到太好的地方,索性就先放在自己包的夹层里,又将包放回了医生休息室堆砌杂物的上铺上——因为医院的柜子有限,他们这种编外人员自然也就只能这么将就。

这之后没过多久,就见许医生刷手服上满是血地就出来了。

那两个壮汉几乎是立刻就围了过来,问:“大哥怎么样了?”

苏为安看出许医生的表情不太好,急忙上前将许医生向外拉了拉,与那两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又安抚他们道:“先别急。”

许医生长叹了一口气,果然如苏为安所料,因为失血过多、伤势太重,并没能挽回患者的性命。

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即那两名壮汉爆发了:“什么叫伤势太重?伤势不重要你们医院干什么?救不回我大哥我让你们陪葬!”

“患者家属,请你们冷静一下,医院也不可能包治百病!”

“我大哥平日里那么健壮,不过是一点外伤,怎么会挺不过来?一定是你们没尽力!”

那人说着,一脚将一旁的治疗车踢倒了,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这么大的动静引得急诊室里一片混乱,苏为安一个头变两个大,赶忙让一旁的护士再去叫保安过来,只怕下一刻他们的拳头就会落下来。

兰姐的电话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护士站没人,离得近的姜慕影就去接了起来。

“让苏为安立刻把刚才收到的那些文件送过来,顾医生在手术室门口等她。”

姜慕影看了看被那两个家属牢牢地堵在墙边的苏为安,说:“她可能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了,不过我好像看到她刚才把那些文件放在哪里了。”

电话那边的兰姐迟疑了一下,想到那些表格必须要在下班之前传回到国内,而顾云峥还有一下午的手术,好不容易腾出些时间,等不了那么久,因而对姜慕影道:“那你拿过来吧。”

苏为安包里的东西不多,姜慕影没找两下就看到了夹层里的文件,想着顾云峥那边着急,她便也没细看,直接都拿了过去,还给顾云峥准备了一支笔,自觉考虑得很是周全。

顾云峥刚刚结束一台手术,就站在手术室门口,见到是她来也有些意外,道过谢后接过东西,只觉得姜慕影拿来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厚了不少,因而他加快了填写速度,然而翻到后面,他发现竟还有一个已经被拆开过的信封,上面写着基因检测公司的名字。

顾云峥心生疑惑,却又觉得可能是哪个病人的东西被一起拿来了,他因而拿出来看了一眼,却在视线触及报告书上的姓名那一刻一僵。

苏为安。

他随即向下看去,平日里不过扫一眼便能知道结果的报告书他在无意之间反反复复读了三遍,最后目光只落在了那个结论上:“CAG扩增数>50,携带Huntington致病基因。”

这是……

他心里一沉。

一旁的姜慕影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机会难得,想趁势告苏为安一状,好让她给自己腾出这个翻译的位置,于是说:“对了,顾医生,刚刚我过来的时候急诊室那边闹起来了,好像苏翻译跟两个病人家属起了争执。”

顾云峥抬起头,将那封信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问:“苏为安在哪里?”

姜慕影被他严肃的样子吓了一跳,忙说:“急……急诊。”

下一刻,只见顾云峥似一阵风一般冲了出去。

急诊室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即使保安在场也没能完全控制住那两个满是文身、体型健硕的患者家属,顾云峥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等闲之辈。

尽管许医生一直在试图解释他们口中的那“一点外伤”是一刀扎穿了胸腔和腹腔造成了脾破裂和肺不张,那两个人却蛮横地道:“你们知道我大哥是什么人吗?你们以为我大哥出了事,你们还能平平安安地在这儿待着吗?”

眼见着苏为安的脸色越来越差,顾云峥心呼“不好”,可不等他走过去阻拦,就听苏为安道:“我不管你大哥是什么人,明明是你们自己的内部矛盾导致你们大哥受了这么重的伤,自己不想认错,就将所有责任推到尽了全力去救你们大哥的医生头上吗?你大哥出了事,你是要拉着我们所有人给他陪葬吗?”

一语出,四下寂静。

能听得懂法语的人统统都被她的惊人用词给吓住了。

她成功地激怒了那两个家属,只见他们用力挣开了保安的束缚,扬拳就向苏为安砸来。

苏为安身后是墙,退无可退,只能硬扛下这一拳,却在这时,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有人冲过来抱住了她,用后背替她挡了下来。

她猛然间回过神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耳边响起带着怒意的声音:“报警!”

顾云峥?

他不是在手术吗?

她赶忙扶起他,竟然真的是顾云峥,她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又转头对周围的人用法语道:“报警!立刻报警!”

疼是一定会疼的,但好在是早有心理准备,用后背扛下的,没有受伤或骨折,就算是没有大碍。

那人打完这一拳后,身后的保安回过神,又追了上来,生拉硬拽总算把他制了住,顾云峥让保安将他们“请”到一个空房间去,等到警察来了,大家都冷静下来,再处理这次的事。

等在场的人散得七七八八,苏为安再次询问顾云峥伤情,正要向他道谢,却在突然间,她的目光无意中自顾云峥手上扫过,忽然凝住。

这是……

她猛然将报告书从顾云峥的手里抢走,是她的,真的是她的那一份!

她震惊地望向顾云峥,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

她只觉得心里的怒意上涌,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她最疼的伤口,连她的父母都不曾知晓,但现在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被人这样鲜血淋漓地扒开了。

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质问他道:“这个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早就料到苏为安的反应必不会小,顾云峥迟疑了一下,避重就轻地道:“别人帮我拿那几份表格的时候不小心带过来的。”

“不小心?”苏为安冷笑,“你说得可真轻巧,这是我放在自己书包夹层的东西,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就打开了别人的包?”

她先前还在奇怪明明应该是在手术室的顾云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原来是因为这个。

顾云峥闻言亦是一怔,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包里的东西……”

苏为安怒极反笑:“那你以为我会把这种东西放在哪儿?公告栏吗?”她顿了一下,看着站在顾云峥身后不远处有些无措的姜慕影道,“你说你不知道,拿给你的那个人总知道她是在哪儿拿的吧?她这么献殷勤不就是为了留在你身边当这个翻译?好啊,我不干了,你让她干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

顾云峥试图叫住她:“苏为安!”

但她根本不理。

在手术室等了半天没等回顾云峥的兰姐终于出来找他,见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有些奇怪:“顾医生,麻醉医生要开始麻醉了。”

顾云峥看了一眼苏为安离开的方向,最终应声道:“我知道了。”

回到手术室,又是一下午的手术。

再加上那两个闹事家属的事情,一直折腾到了晚上。许医生为表谢意想邀请他吃饭,被他直接谢绝。

出了医院,他在附近找了两圈,终于在一个荒废了的篮球场边找到了苏为安,她正一个人迎风喝着酒。

许是终于冷静了下来,苏为安抬头见来的是他,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

顾云峥走到她的身边,将白天她落下的基因公司的信封递给她,说:“这个还给你。”

苏为安扫了一眼,接过,却又在突然之间将信封撕碎扔进了杂草丛里。

似乎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她仰起头,将瓶子里剩下的一口酒一饮而尽。

顾云峥却扫兴地开口:“没了信封,你的报告书要放在哪里?”

苏为安不以为意地道:“已经烧了。”

回应她的是顾云峥不以为意的冷笑声:“你连正视它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可能烧了?”

心事被他一语道破,苏为安别开视线,他说得没错,那封报告书还在她的书包里,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把它撕了、烧了、扔了,最后却都“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了原处,想着只要不碰,就当它不存在吧。

她低头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来道歉的。”

顾云峥睨她,说:“我已经道过歉了,是你还没有谢过我替你挡灾。”

苏为安想了想还真是这样,有些无趣地笑道:“好,顾医生,多谢你今天突然出现帮我挡拳头,来,一起喝一杯,我敬你!”

她说着,举起一瓶新酒就要递给顾云峥。

得到的是顾云峥决绝的回答:“我不和想死的人一起喝酒。”

苏为安愣住了,问:“你说什么?”

“我从前只是有些奇怪你这样不管不顾的性格,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你孤身一人跑到中非这种治安和卫生条件极差的地方,在我与那个醉酒司机交手的时候还敢站出来与他呛声,后来还在连这家医院领导都不敢出声的时候跳出来把与自己无关的责任揽在身上,今天竟然敢跟两个看一眼就知道可能与黑道有瓜葛的人硬杠……”,顾云峥停顿了一下,“苏为安,你根本就是在找死!”

苏为安几乎要跳起来,说:“我没有!我只是路见不平而已!”

“量力而为的才叫路见不平,以卵击石叫作找死!”

苏为安拼命地摇着头,说:“你不明白……”

顾云峥冷笑了一声坚决地道:“是你不明白!你屡屡在危险的场合下强出头,不过是不甘心于平淡,想给自己的人生加上一点悲壮的英雄主义色彩罢了!”

夜风中,苏为安只觉得他的话似一柄锐利的刀,划破了她的幻想,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中变得越发清明起来。

这两年来,她到底在找什么?

从阿联酋到澳洲,从南亚到南美,从美国到欧洲……可越是繁华秀丽的地方,她却越觉得不真实,纵然她游览了全部的风景又能如何?纵然这世间有千般好,可还不是照样与她无关?

决定来中非之前,新闻里还在播着维和人员牺牲的消息,埃博拉刚刚过去没有多久,她看着网上瘦骨嶙峋的孩子因为饥饿出了腹水鼓着肚子的照片,毫不犹豫地来到了这里。

她自己也说不清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去帮助别人,又或者是想要救赎自己。

她想要人生的价值,想要哪怕是从别人的人生里去实现自己的价值,所以强出头,所以不管不顾。

她从来到这里就没害怕过,原来是因为……

她不想活了吗?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在这闷热的夜晚,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夜风吹起地上的沙土,苏为安只觉得眼睛酸疼,合了眼,没过多久,就有泪水浸湿了眼角。

“这个地方的确很适合你。”

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时时刻刻都有人需要帮助的地方。

你悲壮的英雄主义果然很适合这里。

最后留下这一句话,顾云峥看了苏为安一眼,径自离开了。

苏为安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收拾好东西从医院宿舍离开的,不是刻意早起,只是一夜无眠。

拖着行李箱走在班吉的街头,与上一次被顾云峥开除时的离开不同,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是她自己选择的离开,她的心里却有一丝悲凉。

却在这时,有女人的声音突然划破了清晨的寂静:“抢劫了!抓劫匪啊!抢劫了,快来人帮帮我!”

那声音的源头离苏为安很近,她快步转过街角,只见一个黑人妇女正瘫坐在地上死死地抓着一个瘦高青年的衣角,青年一只手上有一个包,另一只手正使劲拉开妇女抓在包上的手。

苏为安几乎想也没想,当即冲上去想要帮那妇女抢回包,没想到就在她过去的那一刹那,劫匪摆脱了那妇女的拉扯,飞快地向前跑去。

苏为安追着那劫匪,伸手一探,竟真的抓到了那个包的一个角,她死死地攥住,那劫匪被她拉了一个踉跄,转过身来见她一个女人,便用了蛮力与她争抢。

“放手!”

苏为安不理他,转头向还坐在地上的那个妇女喊道:“报警!快打电话报警!”

劫匪听到“报警”这两个字,当即变了脸色,在苏为安还没来得及回过头的时候,他就已经掏出了一把小刀,苏为安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银光闪过,下一刻,还没来得及觉得疼,自己的肚子上就多了个刀柄,而紧接着,对方将刀拔出,带出的鲜血溅了一地。

剧痛袭来,苏为安用力捂住伤口,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那个年轻的劫匪看到这一幕也有些慌了,抓起抢来的包,转身就跑。

周围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丢了包的妇女不敢再去追那个劫匪,却也不敢靠近满身是血的苏为安。

苏为安竭力按着,伤口处的血却依然汩汩地向外淌,虽然从拿到基因诊断书的那一刻起她就好似被判了死刑,可这是第一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点地流逝。

因为伤口在上腹部,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动伤口,产生钻心的疼,她忽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中,那种恐惧就像是一株巨大的藤蔓,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一只手捂住伤口,用另一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颤抖着伸进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咬紧牙关坚持着从通话记录里找到顾云峥的电话拨了过去。

嘟嘟两声过后,她听到是他熟悉的嗓音,极为简短的一声:“喂。”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苏为安不明缘由地鼻翼一酸,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顾云峥,我在医院前一个街区西侧的街角被人用刀刺了腹部,请你……来救我……”

……

清晨的街头人烟稀少,顾云峥赶到的时候只见到苏为安倒在沙土路上,血在沙土中蔓延浸润,凝成了红黑色,远处有一女人在观望,却并不敢上前。

从电话中听到她说自己受伤时,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根本来不及多想,当即从急诊室里抓了些急救用品就跑了出来。就算是见多了生死的外科医生,在看见她倒在血泊中之时依旧震惊得无以复加。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赶忙冲过去在她的耳边大喊她的名字:“苏为安!苏为安你醒醒!”

原本闭着眼睛的人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还好,还有意识,说明出血量尚可,还没有达到休克的程度。

顾云峥快速挪开她捂着伤口的手,看了一眼伤口,随后飞快地拿出纱布压在了上面,对苏为安道:“别说话,用力压住!”随即将她打横抱起,直接向医院跑去。

上腹部的伤口太疼,呼吸越发困难,苏为安却还是抬起左手,用力抓住他肩头的衣服,艰难地喘息着:“顾云峥……”

他有些生气地制止她:“别说话!省点力气!”

她却固执地偏要开口,在这种时候竟还能艰难地露出一个笑:“你……你说错了,我不想死,我……我想活,特别特别想活……”

顾云峥,我想活,这可怎么办啊?

明明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就算活着也未必会快乐,有多少人每天都在为了生存苦苦挣扎,那个基因结果说不定对她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可这颗心啊,就是固执地不肯相信。

漫无目的地在这世界兜兜转转两年,只身一人来到中非,不是因为她想死,而是因为她那么那么想活。她想把自己的每一天都活出别人的两天,甚至三天的价值,她希望自己是有价值的。

可是就算豁出命去做,她又能如何?

她不过是一个在“优胜劣汰”法则中被选定淘汰的残次品,这世上有她没她并没什么区别,而她却还死皮赖脸地活着。

她想活着啊!

她突然就哭了,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哭了出来。

顾云峥低头,只见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头发杂乱地贴在前额,那样狼狈,一双澄清的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迷茫,弥散在层层水雾之后。

她说,她不想死。

她说,她特别特别想活。

顾云峥的心里莫名一紧,像是被谁突然拧了一下似的疼,他用力将她的头压进自己怀里,低下头,在她耳畔道:“别说话,你的伤在左上腹,从出血量来看应该没有伤到脾脏,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你不会死的!听见了吗?”

她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道:“别告诉我爸妈……”

冲进急诊室的时候,顾云峥直接大喊着:“普外的医生在哪里?叫普外许医生过来!苏为安被刀刺伤了!”

在场的人哪里见过顾云峥这么着急的样子,一惊过后纷纷围了过来,看到受伤的是苏为安都吓了一跳,急忙推来轮床,呼叫普外。

兰姐赶忙冲进手术室去叫人准备手术,顾云峥将苏为安放在轮床上,一面帮她按住伤口一面问她:“你是什么血型?”

却没有人回答他。

顾云峥拍着她的肩在她耳边大声叫她:“苏为安!苏为安,醒醒!”

依旧没有回应。

糟糕,发生休克了!

顾云峥推着苏为安的轮床就要直接冲进手术室,却在门口被兰姐拦了下来,兰姐看出他的状态不太对,严肃地道:“顾医生,把苏翻译交给我,这不是你的手术,你别进来!”

顾云峥松了手,尽可能保持冷静地道:“她的伤在左上腹,提醒许医生一定要注意周围的动脉有没有损伤,她不想让家人知道,需要两位主治医生为她签字做治疗决定。”

兰姐一面接手苏为安,将她推到手术室内,一面对顾云峥道:“我知道了,顾医生,这里我会看着的,您先去休息一下吧,您今天还有Kouyate的手术您还记得吗?”

因为Kouyate身份特殊,从入院、手术日期到出院时间都是事先严格确定好的,还有总医院的法国医生要过来“观摩”手术……

此时的顾云峥身上满是血污,看起来格外狼狈,他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不用休息,我在外面等一会儿,等她出来……”

兰姐厉声道:“顾医生,这里已经没有需要你的地方了,Kouyate的手术是苏翻译在那些法国医生面前为你力保下来的,就算是为了她,你也应该先去养足精力把Kouyate的手术做好不是吗?”

顾云峥看向手术室的走廊,许医生和他的助手已经刷好手准备上台,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不用看,顾云峥也知道是助手打来与他确认Kouyate手术时间的电话。

是啊,这台手术可是那个不要命的苏为安在众人面前为他力争下来的,在她自己都不认为这台手术像他说的那样有把握的情况下,还是为他力保下来的手术,他怎么也要做好了给她看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医院领导带着医院的翻译来与顾云峥最后确认Kouyate的手术有没有什么问题,意外地看到身上沾满了血迹的顾云峥,皆是一惊,连忙问他:“今天还能手术吗?”

顾云峥一面用水将干涸在自己皮肤上的血渍洗掉,一面平静地道:“可以。”

这台手术在当地的难度是非同小可,患者的身份又干系重大,这些领导只觉得自己的头上好似顶着一颗地雷,比起做好了带来的荣耀,他们更害怕出了问题要承担的责任,因而连连追问道:“真的没问题吗?需不需要和患者商量一下延期?不然承认手术难度高,可能做不了也没事……”

顾云峥倏然松开水龙头的踏板,直起身来,漠然道:“我说可以手术。”

9点钟,Kouyate被送进了手术室。

换好刷手服走进手术区的时候,路过苏为安所在的手术室,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却也只是那一瞬间,紧接着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走进了刷手区。

接过手术刀,顾云峥展现出了惊人的专注力和超强的手术能力,手术进行得异常之快,在法国医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开颅到将肿瘤主体切净,只用了两个多小时。

为了确保没有残留,顾云峥又用电凝在剩下的组织上进行了处理,随后他吩咐助手道:“再取两块组织送病理。”

助手应声,接过器械用力一夹,原本只是想取下一块组织,却在这时,变故突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变异的血管突然破了,血一下子滋了出来。

助手没想到在最后出了这样的岔子,有些慌了:“顾医生!”

“手别动!”顾云峥先命令助手不要贸然撤出,以免血管损伤更大,随后飞快地用镊子和止血钳,找到出血的部位,进行夹闭止血。

手术室的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就在他们松气的当口,再看顾云峥,只见他已经对血管进行了仔细的修复,手法流畅、动作利落,顺手将两块标本也取了下来,递给护士,说:“拿去送病理。”

一旁的护士用标本袋装好,送了出去。

这之后他快速将手术收了尾,出去后看到苏为安的手术室只剩下几个人在收拾屋子,兰姐告诉他:“手术很顺利,苏翻译已经转到病房了。”

顾云峥点头致谢:“我去病房看一眼。”

然而刚出手术室大门,他就被门口等着的警察叫住了,姜慕影跟在旁边帮忙翻译:“顾医生,关于早上发生的抢劫案我们有点事想问你。”

顾云峥一愣:“抢劫案?”想了想又觉得恍然,这大概就是苏为安被伤的原因,他问:“是苏为安被抢了吗?”

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不是,当地一位妇女被抢了,苏为安见义勇为,冲上去帮忙抓劫匪来着。”

帮忙抓劫匪……

顾云峥只觉得自己怒气上涌,快要炸了。

什么见义勇为?苏为安这分明就是在找死!他是疯了才会担心她!

顾云峥是黑着脸跟警察做完笔录的。

他走到苏为安的病房门前,最终却没有推门进去,赌气一般转头走了。

晚上的时候,顾云峥又很“巧合”地路过了苏为安的病房门口,从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看,只见苏为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水,他专程去到手术室把兰姐叫了出来,请她帮忙去照看苏为安。

苏为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看见自己倒在血泊中,她用尽全力想要捂住自己的伤口,可伸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那淌血的口子,她觉得自己仿佛飘浮在空中,离倒在血泊中的自己越来越远,她拼命地想要回去,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她着急到大汗淋漓,在这时听到顾云峥焦急的声音:“苏为安,醒醒!”

醒醒……

这之后眼前的场景如云雾过,她拼命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兰姐的面容。

“醒了?”

苏为安有些吃力地点了下头。

兰姐用棉棒蘸水润湿她的嘴唇,说:“你这一觉睡得也太久了,吓得我们还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

苏为安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尽力扬了扬嘴角示意自己没事,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顾云峥的身影。

苏为安的行李箱在出事那天落在了街头,丢了,生活必需品还有换洗衣物全都没了,多亏兰姐给她买了新的;她稍稍好转的时候可以吃流食,兰姐给她带过两次稀粥;病房里的蚊子多,兰姐还给她买了新的蚊帐。苏为安坚持一定要还给兰姐钱,甚至使出了“你再拒绝我我的伤口就要疼了”这招,然而兰姐也一概不收。

兰姐安抚苏为安道:“你不用急,这不是我的钱。”

苏为安有些意外,一怔,问:“那是谁的?”

兰姐看了她一眼,说:“你猜得到。”

顾云峥。

苏为安低头,沉默了一下,才说:“我总是给他找麻烦,他这几天没来看过我,我还以为是他根本不想理我。”

“他本来是说要过来看你的,但跟警察做完笔录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点生气,就把我叫过来了。”

苏为安自然明白顾云峥在气些什么,大概是觉得她又不自量力,是在找死。

那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此时此刻,她无比感谢自己还能活着。

“兰姐,可不可以帮我请顾医生过来?我想当面向他道谢。”

无论是从路上救回她还是现在的照顾,她要谢他的太多。

兰姐有些为难:“我帮你去叫他没有问题,但以顾医生的风格来说,他要是不想来,我叫他也没有用。”

苏为安沉吟了一下:“那你跟他说我不明原因头疼,请他来会诊。”

职责所在,就算顾云峥不信,他依旧要来查看。

果然,顾云峥真的过来了,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头疼?”

苏为安点头。

“哪儿疼?”

苏为安在自己头后面随便指了指:“这儿。”

“你不是上过我的课?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苏为安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再开口时,严谨了一些:“左枕部有持续性的隐痛,程度可忍,休息可缓解。”

顾云峥走近,双手从两侧绕到她头的后面,那一瞬间就像是将她拥进了怀里,苏为安的心莫名一动,就像是下楼梯时一脚踩空。

他在她描述说疼的地方压了压,问她:“这样疼吗?”

苏为安下意识地应声:“嗯。”

顾云峥松开手,问:“这是你睡觉就会压到的地方,你说压着疼,但休息的时候还能缓解?”

意识到自己失言,眼见着糊弄不过去,苏为安尴尬地一笑:“其实也没别的,就是想到欠了顾老师这么多的债就头疼。”说着,她供出一张银行卡来,“人情债我暂时是还不了了,这些东西的钱还是要还的,密码是我生日,0707。”

顾云峥低头看了一眼,没接。

“你倒是实在,也不怕我把你银行卡里的钱都卷跑了?”

“那不会,顾教授您不是这种人。”她给他戴高帽,随后又得意地挑眉笑,“而且我算过了,交完住院费剩下的钱差不多也就刚好够还,也不是你想卷就能卷的。”

她这样多少有点卖乖的嫌疑,顾云峥睨她,想生气却又生不起来,只好说:“不用了,你之前辞职的时候没领剩下的工资,是用这个钱给你买的东西。”

苏为安才不信这些,说:“那我工资可够高的!”

顾云峥应:“嗯,我教过的学生,身价自然高点。”

就教过她一节课,这还把老师的身份搬出来了?

苏为安得寸进尺地道:“那,顾老师,我还想吃西瓜、荔枝、蟹粉小笼包、炖排骨和烤鸡腿行不行?”

直接给她开满汉全席算了!

顾云峥瞪了她一眼,对她的胡闹言论不予置评,转身就要离开。

苏为安突然叫住他:“顾云峥!”

他停下脚步。

“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认认真真。

谢谢。不只谢他在危难关头相救,不只谢他不吝财物的照顾,更是因为他点醒了她。

她想活着,不再去想什么生命的长宽高,就好好地、开心地过好现在的每一天吧!

顾云峥没有回答,只是唇角是微微上扬的。

他拉开门,出了病房。 0pwxbFS81pTApGqf422ANGnzALtLn6R928KZ57mScE1nKjhPmDqF5pcRHN/qNMjc



相思苦

第三味药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顾云峥真的拿了一盒西瓜过来。

在病房里闷了那么多天,苏为安看见西瓜眼睛都是放光的,只见顾云峥从容地打开了饭盒、从容地用牙签扎了……最小的一小角,递到了她嘴边。

他说:“放嘴里抿一抿尝尝味。”

苏为安:“……”

然后,苏为安就……真的只是抿了抿尝了尝味……

倒是顾云峥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在从容地开始吃着这一盒西瓜。

苏为安无言以对。

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还没恢复,不能吃西瓜,顾云峥给她尝尝味已经是仁至义尽,因此苏为安也并没生气,反倒向他道谢:“昨天跟我妈通过电话,他们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我住院的事,多谢顾老师帮忙,没让他们白担心。”

顾云峥面无表情地说:“他们大概连你在中非都不知道吧?”

否则的话,就这一个地名,也足够让苏为安的父母提心吊胆。

事到如今,苏为安对顾云峥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点了点头,说:“我跟他们说我还在法国,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很喜欢巴黎那个城市,所以想留下来多待一段时间。”

“事实上呢?”

苏为安垮了表情,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巴黎,所谓浪漫之都,大家都很幸福,就我一个人身患绝症孤单寂寞,根本待不下去好吗?”

顾云峥被她的模样逗得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但心里又替她觉得苦:“反倒是来到这里以后觉得更轻松一些?”

苏为安牵了下唇,笑意却有点涩,说:“是啊,来到这里以后觉得自己还很幸福。”

说到这里,顾云峥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怕问到她不想说的地方,语气中带着些许犹豫:“为什么不回家陪父母?”

“因为不敢。”她长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床头上,“第一,父亲发病以后,我去做基因检测的事情并没有告诉父母,我怕他们看出来;第二,我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觉得拖累了我们,母亲和我都觉得我回去照顾父亲只会让他更自责;第三,我害怕看到父亲生病的样子。”她说着,将手背搭在额头上,闭上了眼,“因为,那会是我不久以后的模样……”

她的鼻子忽然就酸了。

这是她的痛处啊。

这是她第一次和人说起的痛处。

曾经因为害怕,她夜夜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偷偷地哭,第二天还要强作笑意,装作心情很好地和父母聊起最近网络上又有什么有趣的笑话,而父亲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发病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连拿杯水都做不到,她走过去想要帮忙,父亲却嘴硬说自己没想喝水,只是看杯子碍眼想挪一挪,让她去忙自己的。

明明应该是最真实、坦诚的家人之间,在这样的时候却是最开不了口的。

她只是不想看到父亲再为了她强颜欢笑,她只是不想自己再强颜欢笑,离开是一个更容易的选择。

真奇怪,环游世界这两年,遇到了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人都说不出口的话,竟在顾云峥的面前就这样轻易地说了出来,还有从前不肯示人的眼泪,此刻藏也藏不住。

顾云峥伸手,轻拭过她的眼角,是湿的。

想要掩藏的东西就被他这样轻易戳穿,苏为安的心里反而轻快了许多,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湿了枕巾。

顾云峥轻轻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水,他的声音很轻,近乎一种哄骗:“你做的是对的,这样对你和你父亲都好。”

苏为安却忽然清醒起来,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太丢人了,她用手掌抹掉自己的眼泪,故意笑道:“真是的,说不定其实我心里就是觉得父亲生病了是个累赘,找一堆借口就想自己在外面玩不去帮母亲分担!”

这是她的自责。

就算有再多的理由,在父亲病情日益恶化的时候没能陪在父母身边,她依旧不能原谅自己。

回应她的是顾云峥的笃定:“你明知道自己不是。”

简单的八个字,顾云峥说得那样稀松平常、理所当然,他竟然那么相信她。

苏为安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面上的泪渍未干,苏为安看着顾云峥,忽然笑了,这是她这么长时间来,最平静、最真实的笑。

见她情绪稳定下来,顾云峥才又问:“为什么要退学?”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以苏为安的能力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好医生,为什么这么早就放弃?

苏为安敛眸,说:“因为觉得无趣。”

这个答案倒是让顾云峥有些意外,问:“无趣?”

“嗯,无趣。”苏为安点头,“虽然拿到基因报告书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来不及成为一个顶尖医生了,有退学的念头,但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却是贺晓光……老师。”

“贺晓光?”

贺晓光和顾云峥是华仁医院神经外科的同事,对于贺晓光,顾云峥是熟识的,但在这个时候从苏为安的口中说出这个名字,顾云峥却很是意外,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苏为安因为他而放弃了医生这个行业?

苏为安将贺晓光同意温冉以让贺晓光加入温教授的课题为条件,顶替她成为文章第一作者的事告诉给了顾云峥,又说:“我觉得他很可悲,他为了参与大课题、为了有成绩、为了晋职的样子很可悲。当时我想,原来三十多岁的医生是这样的啊,我不想用我生命仅剩的时间去变成一个像他一样的医生。”

原来那个闹出全院轰动的副教授撤职案的学生竟然是她。

顾云峥看着她,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平时对这种事情关注不多,只是因为贺晓光副教授头衔被撤的事闹得太大,贺晓光在科里屡次三番为自己辩解,他才对这件事有那么一些印象。

贺晓光说他以宽容之心接收了一个毫无科研经验的学生进实验室,那学生没做什么却还想抢夺同学的功劳,他为维护正义,一怒之下剥夺了那学生的署名权,没想到因此被那个学生告到了杂志社。

其他的同事听了,大多安慰贺晓光:“那学生若真参与了课题,你直接剥夺了署名权多少有些冲动,但她对自己的老师恩将仇报,实在是过分,我们都替你觉得冤枉。”

如果不是此时听到当事人苏为安自己说起这件事,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竟能被扭曲成这样。

好在苏为安也不是平白吃亏的性格,想起刚刚她说起自己向杂志社主编写信举报的时候眉眼间那决绝的模样,顾云峥不由得会心一笑。

遇到贺晓光是苏为安时运不济,可因为这样一个人就放弃医生这个行业,未免太过可惜。

他想了想,沉声道:“贺晓光变成那样是因为他无能。”

苏为安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话也不能那么说,顾医生你那么厉害,为了达到晋升教授的指标,还不是来了中非。”

他的眉蹙得愈紧,问:“谁告诉你我来这里是为了晋职称的指标?”

苏为安一怔,难道不是?

就在她以为顾云峥会做进一步的解释的时候,他却沉默了。

有隐情。

苏为安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顾云峥没有回答,只是将最后一块西瓜吃掉,站起了身,说:“下午还有手术,我先回去了。”

苏为安气道:“顾云峥,你问我问题我可是掏心掏肺地把从来没和别人说过的事都告诉你了,我才问你一个问题你就想跑,有没有点诚意?”

顾云峥顿了一下,轻声说:“下次吧,等我想好怎么说。”

苏为安沉思了一下,看着他,没有再拦。

看来这隐情还很大。

顾云峥临走时嘱咐苏为安好好休息,但到最后,她横竖是没有休息成。

姜慕影来了。

她刚做完手术那几天,大家怕打扰她休息,所以探病的大多是这几日才来露一面,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但这姜慕影与她非但没什么交情,不说有什么梁子就已经算是苏为安大度了,现在苏为安受伤了,姜慕影如愿顶替了她翻译的位置,好好干就是了,还专程来探病,这难道是来示威的?

然而与想象中的不同,姜慕影走到苏为安的病床边,笑得有些小心翼翼:“之前顾医生告诉我当时从你包里拿出的东西里混着你很隐私的文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冒犯到你的隐私是我错了。”

苏为安挑眉看她,有些惊奇地一笑:“冒犯到我的隐私是你错了,那如果顾云峥不告诉你里面有我的隐私文件,你便觉得自己未经我的允许从我包里拿东西就没有错了,是吧?”

姜慕影被她说得有些尴尬:“是我一时着急……”

“着急?”苏为安又是一笑,“当时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就算再着急,问一句的时间总是有的,你直接拿了必然有你直接拿了的目的,大概从头至尾你也未必觉得你有哪里错了,毫无诚意的道歉就不必了,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自己的心思被苏为安直接揭穿,姜慕影反倒松了一口气,答道:“我想请苏翻译帮我。”

“帮你什么?”

“自从苏翻译受了伤,我接手顾医生的翻译工作以来,因为对医学术语多有不懂,每次都要连累顾医生花多几倍的时间再教我,我心有愧疚,听说苏翻译也是医学专业出身,所以想请苏翻译教我些基本的医疗常识,也好让我能够更好地接替苏翻译的工作不是?”

苏为安闻言,心里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姜慕影倒真是会说话,因为她受了伤,姜慕影才接手的翻译工作,倒好像是姜慕影在帮她的忙一般。

苏为安一手扶着自己的伤口,一手摆了摆枕头,说:“我受伤之前就已经在急诊当着大家的面辞了职,你这翻译现在做得如何也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说着,抬头瞄了一眼姜慕影,只见对方的脸色已不甚好。

苏为安说的这些,姜慕影自然清楚得很,总归先前是她想将苏为安挤走,却没想到挤走之后这工作不怎么好干,才不得不低了头来请苏为安帮忙,却被苏为安直接驳了面子。

“不过,”苏为安的话锋突然一转,“这帮倒也不是不能帮,只是总要有些理由才好。”

姜慕影立即会意:“你想要什么?”

“讲课费。既然你是接手了我的工作,那自然就有工资,你来找我几次,我就要你几日的工资。”

其实苏为安之所以会松口帮她,不过是为了顾云峥罢了,姜慕影对专业术语一问三不知,只怕顾云峥也头大得很,她还欠着顾云峥那么多人情,能有机会还一分是一分,但如果直接答应姜慕影,就怕姜慕影不够上心,遇到点什么事都来问她,那她这伤怕是养不好了,因而她加了代价。

姜慕影神色一僵,面色有些难堪,倒不是她缺这些钱,只是按次数来换她的每日工资,苏为安未免也有些太看得起自己。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再这样下去,只怕顾云峥会对她彻底失去耐心,那她这么多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她只能答应:“好……”

Kouyate术后恢复得很顺利,切下的组织病理结果比术前预期要好,是II级的胶质瘤。

他的心情很好,向顾云峥感叹道:“手术之前有一些关于顾医生的谣言传到我们耳中,来住院的那天我还在犹豫究竟应不应该再次手术,多亏做检查的时候听了之前那位女翻译的话,她说顾医生虽然人冷淡了一些,但绝对是一名负责的医生,让我们相信顾医生,多亏我们听了她的话。”

虽然法国医生来闹过一次,但Kouyate却从没向他问起过,顾云峥还以为Kouyate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却没想过这中间还有苏为安的事。

虽然人冷淡了一些,但绝对是一名负责的医生……

苏为安对他的这个评价可是不低!

尽管起初有过多次争执,但无论是在法国医生面前还是在患者面前,她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于他,苏为安对他竟然如此信任。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与他吵得不可开交时那个“张牙舞爪”的姑娘,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这之后,顾云峥又向Kouyate交代了一些治疗相关的事项,这一次,姜慕影对专业内容的翻译变得流畅了许多。

助手在后面听着,先开口夸奖道:“虽然我听不懂法语,但也感觉你的状态好多了,进步很大。”

姜慕影有些腼腆地笑道:“我怕拖累顾医生,所以私下自己努力学习了一些。”

对于姜慕影的表现,顾云峥也是肯定的:“医学入门并不容易,你自己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简单。”

而后急诊又收了一个因打架致颅内出血的病人,倍受顾云峥鼓舞的姜慕影在与家属沟通的时候,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说出那一段:“患者脑子里在持续出血,形成的血肿会积压脑组织,这种情况十分危急,不能耽误,如果压迫到生命中枢的话会导致心跳和呼吸停止……”

顾云峥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中午他带着粥去了苏为安的病房,她先是一喜,可在看到那粥的分量时却又苦了脸:“这么多?我吃不掉啊……”

顾云峥将饭盒递给她,不由得一笑,用有些揶揄的语气道:“多吃点,你又要养伤又要教姜慕影,可是辛苦得很。”

苏为安眼前一亮,问:“这么快你就发现了?”

“这要是再发现不了,岂不是白费了你的心思?”

她教给姜慕影的可是她第一天来这里时说的原话!

苏为安尝了一口粥,而后坦然答道:“我教她本来就是为了还你人情,若你不知道是我在帮你,又怎么能算还了人情?”

顾云峥点了点头,说:“这道理讲得倒是不错。”

苏为安得寸进尺地笑道:“我还有个道理,不知道顾医生要不要听听?”

“你说。”

“昨天顾医生走的时候说下次就告诉我你来中非的原因,今天就是那个下次,按道理顾医生是不是该说了?”

千绕万绕又绕回了昨天的话题,她这记性倒是很好,好奇心也是十足,真不愧是七次举手追着他提问的学生。

顾云峥看着她“一本正经”讲道理的样子,不由得失笑道:“你就没想过我不愿说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这一点苏为安自然想得到,但从他昨日的反应来看,她估摸着这件事他有松口的余地,应该不会是个大娄子,若细算起来,她昨日向他说起的,又有哪件不是难言之隐?

她因而得意地斜眼睨他道:“我就喜欢听难言之隐。”

顾云峥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将粥放到了她的床头柜上,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思索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来这里主要是因为我的母亲。”

这个开头有些出乎苏为安的意料,昨天晚上她闲来无事想了一圈也没想到除了晋职称以外会有什么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后来觉得没准人家就是为了爱与和平呢?

没有想到,这会和他的家人有关,她隐约觉得自己有点低估了这个娄子。

“我母亲是名外交官,在我小的时候曾被派驻到中非的使馆几年,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候背叛了我的母亲,并且向我母亲提出,要么她放弃工作回国,要么离婚,我母亲选择了离婚……我想来看看让我母亲放弃了婚姻留下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苏为安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开了口:“你父亲也忒理直气壮了点,明明是自己犯了错,却还逼你母亲辞职回家。”

顾云峥点了点头,说:“是啊,小的时候我曾埋怨过母亲,原本有机会挽回家庭,却选择了留在这里做她的工作,但长大后越发觉得父亲卑鄙,明明他也未曾多照顾家庭半分,却将工作和家庭的抉择抛给了母亲,好像这个家庭破裂的所有责任都在于母亲一般。”

苏为安望着顾云峥,他墨黑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悲,那张好看的脸上神色平静得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苏为安很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忽然觉得自己捅的这个娄子有点大。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顾云峥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这件事我从未向别人提起过,没想到在你面前竟然说了出来。”

成年以后从未与父亲单独见过面,家里的亲戚偶然提起当年的事,他也从不接话,原本以为虽然不抵触,在她的面前提及旧事,但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愿意说到第几层,却没想到,他竟连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都这样自然地说了出去。

他绝非容易和人亲近的性格,对苏为安的这份信任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她?

好像苏为安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可还没等到他想明白究竟是有哪里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对他的影响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苏为安咽下口中的粥,却完全没有领悟到顾云峥话里的深意,还得意地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不跟别人说我得病的事,我肯定不会出卖你的!”

她倒是从不吃亏!

顾云峥不由得一笑,却见她盛粥的时候额边的碎发拂过了勺柄,下意识地伸手帮她轻轻地捋到了耳后,苏为安一怔,只觉得他碰触到的皮肤都是痒痒的,抬眼,正望进他墨黑的眸中。

有三秒钟的沉默,随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你……”

“我……”

又同时停住。

病房的门却在这个时候被人敲响,轻而小心翼翼的三声:“咚咚咚——”

与顾云峥对视了一眼,苏为安开口道:“进。”

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一个角度,姜慕影从这个空隙中探身进来,看到顾云峥那么自然地陪坐在苏为安的床边先是一怔,随后向顾云峥道:“顾医生,急诊来了一个新病人,Secou医生叫我请您过去。”

虽然午休时间还没结束,但急诊病人自然耽误不得,顾云峥想也没想就起身道:“我知道了。”刚要离开,却又突然顿了顿脚步,回身对苏为安道:“吃完以后饭盒放一边,我会回来收拾。”

说完,顾云峥出了房间,跟在他身后的姜慕影在关门的时候禁不住多看了苏为安一眼,似是想问什么,却又什么都没问。

苏为安没敢把饭盒留给他。

虽然知道顾云峥是照顾她是病人,但苏为安还是觉得这种事有点丢人,毕竟他们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她还要顾忌着点自己在顾云峥面前的形象。

嗯,形象……

想到这个词,苏为安突然有点懊恼。从半夜坐路边喝酒,到不自量力被人用刀捅倒在街头,再到后来装个头疼都被他当面揭穿,也不知道她在顾云峥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形象可言。

万一有呢?

苏为安央兰姐找了个旧轮椅来,自己转着轮子到洗手间将饭盒洗好,正好一个人在病房待久了有些无趣,就又自己转着轮子跑出病房看看。

刚一出病房,苏为安感觉自己好像已经闻到了自由和阳光的味道,看着医院里的人们还像往常一样来来往往,忙碌不停,她的心里涌起一种重逢的欣喜感,她缓缓地向前移动着,旁观着医院里的景象,面上带着微笑,直到……

停住了。

她推不动了。

轮椅有些老旧,尤其是轮轴有些涩,她受了伤也还没有完全恢复,力气要小一些,走到住院楼门口,就已然推不动轮子了。

她索性停留在原地,看着目所能及的地方,休息。

就这样一待就是一下午,到后来累了,她浅浅地入睡,再醒来,是有人在她耳边唤她:“苏为安,醒醒!”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了刚刚从急诊忙完回到住院楼的顾云峥,她笑着向他打招呼:“嗨!”

顾云峥蹙眉:“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苏为安笑盈盈地道:“我本来是想到处看看的,谁知道走到一半转不动轮椅了,就先在这儿歇一歇。”

顾云峥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说:“那你不知道叫个人来帮你一下你?”

苏为安依旧是笑的,看起来心情不错,答道:“我看别人都太忙了,不忍心打扰。”

她倒是好心!

顾云峥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不由得也笑了,他颇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她轮椅后面,推着她,慢慢向她的病房走去。

苏为安惊叹道:“你推轮椅的技术不错啊!要不你以后每天推着我出来转转?”

她倒是挺不见外!

顾云峥有些哭笑不得,说:“你不是说别人都太忙了,不忍心打扰?”就忍心打扰他?

苏为安想也没想,说:“你不算别人啊!”

顾云峥一顿,只觉得呼吸似乎都局促了些许。

却听她又说:“你不是我老师来着?”

顾云峥想也没想,说:“不管。”

苏为安瘪嘴:“小气!”

她从兜里掏出一块大白兔,顺手塞进了嘴里。

看清她手中拿的糖纸,顾云峥有些意外,问:“你喜欢吃糖?这和你的性格看起来挺不一样的。”

苏为安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糖纸,正思量着折个千纸鹤出来,听到顾云峥的话头也没抬地道:“原本只是为了预防低血糖,最近倒是越来越喜欢吃了,可能是觉得生活太苦了吧,有点甜的也不错。”

顾云峥先是沉默了两秒,随后道:“给我一个。”

“不给。”

“你给我糖,我就答应推你出去转转。”

苏为安从兜里飞快地又摸出了一颗,举到了顾云峥的眼前,说:“成交。”

顾云峥白天有手术,所以一般都是晚上下班之后推她出去转转,但顾云峥也不会白白给她当这个苦力,会顺道带着她这个翻译,去商店里买点生活用品。

牙膏、杯子,还有卫生纸,听得苏为安只想拿他打趣:“你缺这么多基本用品是怎么活下来的?”

顾云峥头也没回地道:“这些都是给你的。”

苏为安一愣,忽然想起自己的牙膏似乎确实见了底,纸也没剩多少,没想到她都没注意到的东西,顾云峥竟然会发现。

她正想着,就见顾云峥耸肩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苏为安:“……”

买完计划之内的东西,顾云峥突然注意到柜角上摆放的一个当地的木刻工艺品,店主见他感兴趣,赶忙拿下来给他介绍道:“这是我们当地英勇的猎人的形象,在仪式中象征着英雄,很有收藏价值。”

苏为安将这句话翻译给顾云峥,顾云峥没有说话,只是微蹙着眉,认真凝视着手里的木雕,片刻之后掏出钱来给了店主,然后将木雕塞进了苏为安的手里,说:“送你了。”

苏为安微怔:“这么好?”她有些高兴地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说,“是不是觉得这个寓意特别符合本人英雄主义的情怀?”

顾云峥回眼睨她,答道:“因为长得像。”

“像什么?”

顾云峥面无表情地说:“你。”

苏为安唇角的笑意一僵,低头看了看木雕方方的脸和浓浓的粗眉,抬眼瞪向顾云峥,言简意赅:“你去死!”

虽然他们交流的语言并不太友好,但对于听不懂中文的店主而言,眼前两个人的沟通却显得很是有趣,她笑着对苏为安道:“你和你男朋友感情很好啊!”

苏为安一怔,有些尴尬:“他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云峥打断:“我们走吧。”

推过苏为安轮椅的时候,顾云峥还向店主点了下头致意,虽然知道这是礼貌,但苏为安还是觉得他点头的这个时机好像有点不太对……

出了商店,苏为安就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向顾云峥说清头不要乱点这件事,刚开口:“顾云峥……”

推着她轮椅的人却停了下来,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只见前方围了一圈人,走近一看,是几个壮汉在踢打着地上的人,而一旁的一名妇女恨声道:“让你老偷东西!你这个贼!活该!”

那几个壮汉将人揍了一顿,见那小偷躺在地上不太动了,便散了,在这个时候,苏为安终于看清了地上那个小偷的模样,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一道光闪过,指着那人对顾云峥道:“这个……就是当时捅我的那个人!”

顾云峥也是一惊,说:“真的吗?赶紧报警!”

苏为安点头,赶忙掏出手机按下报警电话,却在将手机放到耳边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躺在地上的人脸色不太对,他颤抖着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来:“救……救救我……”

苏为安蹙紧了眉,轻唤了一声:“顾云峥……”

顾云峥已经上前去撩开了对方的衣服,只见左上腹部一片瘀紫,顾云峥的手刚碰到他的皮肤,还没怎么用力,对方就已经疼得大叫起来。

他转过头来,与苏为安对视了一眼,苏为安很快会意,问:“他不会是脾破裂了吧?”

顾云峥干脆地指示道:“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来人帮忙把他送过去。”

苏为安的手机听筒里传出接线员的声音:“请问您因为什么要报警?”

可苏为安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的那人,最终只能咬牙道:“没事了。”

她挂断了电话,颇为绝望地向顾云峥道:“这是捅了我一刀还把刀拔出来带走了的人!”

“所以?”

苏为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得救他。”她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等医院的人过来是双倍的时间,你先用这个轮椅把他推回去,我会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准备手术室。”

“那你呢?”

苏为安看着他,不以为意地微牵起唇:“我在这儿等你。”

顾云峥很快就将这个人送到了医院,在进行了影像学检查后确认脾破裂,同时排除了颅脑出血,顾云峥将病人交给了许医生,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表,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了,他赶忙回去找苏为安,原以为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定无聊极了,没想到远远地就看见她坐在那里和当地人有说有笑。

见他回来,苏为安招呼他过去,有些得意地对他说:“我刚才和他们讲了我之前帮人抓那个劫匪的事,他们都夸我很勇敢,像个英雄!”

顾云峥见她高兴的样子,明明对她逞能这事还有些生气,心里却有笑意一点点蔓延,但仍板着脸,斜眼睨她:“你这么英雄,一定能自己走回去吧?”

他说着,转身佯装要走,苏为安一惊,吓得赶忙拉住他,说:“你等等!”

她在他身边看了一圈,有些奇怪地问:“轮椅呢?”

“刚才到医院的时候那个病人吐了,把轮椅给弄脏了。”

苏为安苦了脸色:“啊?那我可怎么回去?”

顾云峥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背我?”

顾云峥瞄了一眼她的伤口:“你确定你能让我背?”

他走上前去,直接将她从地上捞起,打横抱在怀里,苏为安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半调侃道:“你……你这么抱我,我……我会害羞的……”

顾云峥制止她:“别乱动,一会儿摔了。”又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苏为安想了想,可不是?上次她受了伤,他就是这样抱着她回的医院,虽然没有过去多久,可此时的心情却已经大不一样。

斜阳,微风,他抱着她,在当地的土路上缓缓前行,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想了想,想起了在遇到那个劫匪之前她想对他说的话:“对了,顾云峥,你语言也不通,下次不要再向当地人乱点头了,容易引起误会。”

“是吗?“

苏为安点头,答道:“比如刚才在那个商店,因为你没听懂店主最后说的话,可能就让她误会了。”

“听懂了。”

苏为安一愣,问:“听懂了什么?”

他微低头看向她,两个人鼻尖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只有短短几厘米,他开口:“男朋友。”

苏为安又是一愣,脸微热:“那你还点头!”

他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只觉得有趣,就真的露出了一个笑,然后抬起头,似是漫不经心道:“就是想点个头。”

他就是想点个头,就是想在“男朋友”这里点个头。

他抱着苏为安的手上稍微松了松力,问:“你有意见?”

苏为安被吓得赶紧伸手抱紧了他的脖子,摇头道:“没有没有!”

顾云峥微牵唇,又将她向怀里抱了抱。

第二天中午,顾云峥又拎着粥去苏为安的病房里探病。

将饭盒递给她,顾云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对她道:“昨天遇到的那个劫匪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苏为安瞥了他一眼,问:“需不需要我再买束花?”

顾云峥不由得轻笑一声,又说:“已经通知警方了,等他伤好了就会将他带走。”

苏为安咽下口中的粥:“已经通知警方了?”不禁有些遗憾,“报警这事应该让我亲手完成啊!”

顾云峥睨她,说:“你倒是会报仇!”

却见她嘴角黏着一点米粒,他探过身,忽然之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苏为安一窒,莫名地有点慌乱,下一刻只觉得自己的嘴角温温热热的,是顾云峥的拇指抹过了她的唇角。

她微小的表情变化并没能逃过顾云峥的眼睛,替她拭净米粒,他并没有急于起身,反倒更向她的方向凑了凑,微牵唇道:“你紧张什么?”

他们离得太近,苏为安甚至能看清他瞳孔中映出她的模样,她向后缩了缩,别过眼:“我……我没紧张……”

却忽然觉得自己胸前有点热,她一低头,是粥洒在身上了。

她惊叫一声:“呀!”

紧接着,只觉得自己手上一轻,顾云峥已经接过她手上的饭盒,递了纸巾过来:“快擦擦。”

一番折腾,苏为安的衣服上总算是没了脏东西,但身上却是黏的,她撇了撇嘴:“我去趟洗手间。”

顾云峥伸手要扶她,可苏为安只觉得嘴角处刚刚被他触碰过的肌肤竟还有些发烫,她哪里还敢让他动手,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立即逞强道:“没事没事,这点路我自己也可以。”

可扶着床边有些费力地站起来,苏为安就意识到自己说了大话,但这就低头未免有些丢人,她看向不远处的墙壁,咬了咬牙,想着只要走过去扶到墙就好。

其实并没有几步的距离,只是腹部的伤口疼痛让她步履维艰,眼见着就要走到墙边,她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觉得自己脚下一滑,人就要向前跌去。

却在这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跌倒的趋势一止,顾云峥顺势将她向后一拉,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明明已经脱离险境,苏为安的心跳却越发快了起来,心好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一般,四目相对,她一眼望进他墨黑的眸子,像是溺入了深海,她近乎窒息。

还未等她反应,他已经向前一步用手背垫在她的背后将她抵在墙上,俯身吻上了她。

苏为安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团烟花炸开。

起初只是在唇上流连,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轻巧地撬开她的牙关,一点点深入。

她几乎要溺亡在这个吻里,整个人软在了他的怀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服。

这一吻绵长,周围的世界仿佛都静止了一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云峥才放开她温软的唇,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他呼出的气息温热拂过她的面庞,她听到他说:“为安,做我女朋友吧……”

苏为安忽然清醒起来。

她在……干什么?

他们为什么会离得这样近?

她赶忙推开他,向一旁挪了挪,有些仓皇地说了句:“我……我去洗手间。”

刚一转身,就见一只手臂拦在了她的面前。

回头,又是顾云峥。

他轻声追问:“为什么不回答?”

苏为安别过头,望着天花板慌不择言地胡扯道:“顾老师是我敬重的老师,我怎么敢肖想?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顾云峥蹙眉,说:“借口!指着病人说要告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的敬重?”他扳过她的身子,逼着她直视他,“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

苏为安忽然觉得自己胸口闷闷的,好像有点生气,却又忽然笑了:“因为我……有病啊……”

他明明已经看过了她的基因报告,怎么能明明知道她得了Huntington舞蹈病,却像是没有这回事一样轻描淡写地问她为什么?

顾云峥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我就缺一个有病的女朋友。”

苏为安用一种近乎惊诧的目光看着他:“我是二代Huntington舞蹈病!病因不清、治疗不明的Huntington舞蹈病!我根本没有未来,40岁,不,30岁就有可能开始乱动,40岁就有可能变傻,就连孩子都有一半的可能会被遗传,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却看着她平静地道:“我可以把Huntington舞蹈病的国际指南都背给你听,可那些都不重要,为安,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面对他的问题,苏为安说不出话来。

她想要干脆利落地告诉他“不喜欢”,却笨拙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她在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意外,可偏偏心跳的感觉让她骗不过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顾云峥的,可能是他将她从血泊中抱回医院的时候;可能是他将她拉至身后护住她的时候;也可能是在当初那节颅脑出血的外科课上,他一字一句、有条不紊地将她所有的质疑一一解答的时候。所以明明对他的学识佩服不已,却还是托着下巴嘴硬说“这些难道不都是他应该会的”;所以总是忍不住帮他说话;所以在被刺伤的那一刻,第一个想要求助的人是他……

可是喜欢又有什么用?

他说不重要的那些,恰恰对她而言异常重要。

在人生面前,这一点喜欢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又那么无力。

她忽然有点想哭,也可能是很想哭,却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我不能喜欢你,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只要发病就放弃自己,不给别人增添负担,我不能让这世上再多一些我可能会留恋的东西。”她抬眼,眼眶中的水迹未干,她直视着顾云峥,一字一字地道,“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为什么不能有让你留恋的东西?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却一心只想要放弃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她挣开他的手,说:“这是我的道理,与其活着让别人和自己都受罪,不如早日放弃,你看,我们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讲不通,顾老师还是去找一个能和你心意相通的姑娘吧!”

“我不需要什么心意相通的姑娘!”

“我也不需要你!”

脱口而出。

怕自己过了心,这些话就再也说不出口,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凭借本能说出了这些伤人的话,张口闭口之间,只想快刀斩断她对他的那点情愫。

那点可笑的小心思。

“顾云峥,我之所以会和你看似亲近,不过是因为你是我来到这里以后唯一一个认识的人罢了,至于那些别的想法,真的是一点也没有。”

她这样说,却不敢抬头看他。

顾云峥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只是眉心紧锁,怒视着她,问:“你这些话都是认真的?”

苏为安攒出一个笑,说:“当然是认真的,我怎么敢拿老师开玩笑?”

他再三的坚持面对固执起来的苏为安都是枉然,他努力想要靠近她,她却执拗地拒他于千里之外,而他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顾云峥合眼,自嘲地冷笑了一声,转身出了病房。

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病房外,苏为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她靠着墙,缓缓蹲在了地上。

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做的是对的,对顾云峥悬崖勒马才是对的,顾云峥对她不过是一时新奇,她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怎么敢奢求这个世上还能有另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接受她?

人有那么多贪念,她有那么多贪念,如果今天在一起了就会想着明天,明天在一起就会想到以后,可是她……没有以后啊!

她抱住膝盖,埋起头,将自己蜷得更紧了些。

兰姐在这之后没有多久就来到了病房,说:“顾医生说你要去卫生间,让我过来照看着点你。”顿了一下,见苏为安一抬头,满面泪光,她惊诧地道,“为安,你怎么了,哭什么?”

苏为安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疼……”

兰姐赶忙蹲下来着急地问:“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苏为安依旧摇头,说:“没有……”

先前站起来时还疼得厉害的伤口此刻仿佛已经没了感觉。

只不过是心里疼。

只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本来就不属于她的人。

她做得没有错,这是她应该做出的抉择,只是既然她没有错,为什么却比犯下大错的感觉还要难过?

这之后,顾云峥再没有来过她的病房,偶尔苏为安扶着墙走到门口想透口气的时候会看到他偶然从这边路过,却也不过是看了她一眼,未做多余的停顿。

苏为安隐约觉得自己的胸口闷闷的,又隐约觉得,或许这样也好。

时间会治愈伤口,就好像半个多月之前,她是被顾云峥抱回的医院,可此时她已经可以自己行走,许医生来查房的时候说她恢复得不错,再休息休息就可以出院了,她礼貌地微笑,表示感谢,心里想,或许是该离开了。

交完班的时候,顾云峥去查房又“偶然”路过了苏为安的病房,却意外地发现病房门是开着的,他有些诧异地向里面望了一眼,看到这里竟已经人去屋空。

他当即找到普外的许医生,问道:“201病房的患者去哪儿了?”

许医生反应了一下,才反应出201病房里住的是谁,有些奇怪地道:“苏翻译早上已经办完了出院,走了有一会儿了,你不知道吗?”

出院?

他当然不知道!

虽然算着时间,苏为安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事先却没有听到她要出院的半点风声,她决定得突然,还特意选了这样早的时候离开,分明就是故意的!

顾云峥顾不上和许医生多说,转头就向医院楼外走,拿出手机按下苏为安号码的时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要问她在哪里,他要问她去哪儿,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伤还没完全恢复,如果再出了之前那样的事被人用刀捅伤该怎么办?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自以为是地离开,她就这样不想见他?

她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

然而电话拨出去,听筒中传来的却是法语版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反反复复听了很多遍,直到自己先前恼火之意被这冰冷的声音一点点浇熄,一种陌生的空荡荡的感觉却像是一株藤蔓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已关机……

或许这个号码永远都不会再开机了。

苏为安……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离开,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路人,就好像他们的相识是多余的,就好像他对她的喜欢是多余的,就好像连他都是多余的。

他忽而又自嘲地一笑。

原来失去一个人这么容易,好像一晃眼的工夫,他就再也找不到她。

原本的两位本地翻译病倒了一个,整家医院只剩下了姜慕影和另一位本地翻译,一时之间忙得不可开交。

姜慕影的工作量因而加大,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顾云峥由此提出要将姜慕影的工资翻倍。

听到顾云峥对她的肯定,姜慕影内心欣喜,眼中也带着闪烁不明的光芒,她摇了摇头:“不用的,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

顾云峥接得自然:“我知道你做这些是因为你有爱心,但这是你应得的。”

姜慕影头摇得更快,说:“不是的,不全是的……”

来这儿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等一个好机会,这些天来他们已经熟悉了很多,又托病倒的那位翻译的福,作为医院仅剩的两个翻译之一,现在她在他面前似乎也有些分量,就算是为了医院,他也要多给她些情面,这大概就是她在等的那个好机会!

她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踟蹰于措辞,又看着顾云峥一笑,红的唇白的齿,自带风情。她说:“顾医生不会不知道,我来这家医院做翻译是为了顾医生你啊!”

顾云峥蹙眉,问道:“为了我?”

姜慕影点头,说:“我从第一眼见到顾医生,就喜欢上你了,之所以留在这里这么久,也只是希望能离顾医生近一些罢了。”

女孩子家的那些心思,被她说得大方而直接,她的目光直白地望着他。

她在期待他的回答。

顾云峥的眉蹙得更紧了两分,说:“对不起,是我让姜小姐浪费时间了。”

姜慕影一僵,并不是没有想过被他拒绝的可能性,却没想到他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是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顾云峥平静地道:“没有,只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平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姜慕影只当他是拿话骗她,追问道:“我不信,我问过你身边的人,他们都说你连一点绯闻都没有过,什么时候突然有了个喜欢的人?”

“不久之前有的。”

不久之前?这个不久之前难道是在中非?

可在中非总共不过这么几个人,除去护士,哪里还有什么人?总不会……总不会是苏为安吧?

姜慕影的心里一凉。

她突然就想起那日顾云峥抱着受伤的苏为安回到医院时那几乎要把急诊掀了的模样,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紧张不只是因为医者仁心,他将苏为安紧紧抱在怀里的样子分明是一种占有的姿态。

那是他的人。

姜慕影的心里凉了又凉。

她早就察觉苏为安在顾云峥这里是不一样的,她只当是因为那是他曾经的学生,却没想到……

那是他喜欢的人……

姜慕影的心里凉了再凉。

可苏为安不是走了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苏为安病愈之后立即就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留在这里陪他的是她姜慕影不是吗?

她不甘心,质问顾云峥道:“她有什么是我比不上的?”

顾云峥因她质问的口气有些反感,他抬头看表,离下午的门诊开始时间已经不远。

他将装着姜慕影工资的信封放在了她身旁的桌子上,开口,是平静到有些无趣的语气:“我平日最讨厌这些比来比去的事,但姜翻译既然问了,说一说也无妨,不喜欢与喜欢之间,那大概是什么都比不上的。”他说着,顿了一下,也没忘了礼节这事,“抱歉浪费了姜小姐的时间。”

他说完,转身离开。 4NmVCfHM0oz2pvsvBrzlDj0DtcyFL1VtQa1JkLG6mMbLctCOnwBkAG5jp0lX2K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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