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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境生

第二味药

许是因顾云峥的话想起来一些旧事,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许久没上社交软件的苏为安忽然想打开QQ看看。一别两年,不知当年那间教室里的同学现在都如何了。

没想到刚一上线就被人抓了个正着:“你终于出现了!”

她退学之后换了新的手机号,和以前的同学都断了联系,想要联系她的确是不容易。

对方随后发来了一个视频请求,苏为安点下接通,屏幕上出现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女生比两年前更加成熟了几分,面上带着甜美的微笑,看上去很是兴奋地向她打着招呼:“为安,好久不见!”

那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好久不见,温冉。

苏为安开口,只是平淡地道:“怎么了?”

屏幕那边的人依旧是一副热情的样子,问:“什么叫怎么了?你说退学就真退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联系我们,我们可都担心你呢!”

苏为安正要敷衍地笑两声,就听电脑里传来另一个她熟悉的声音,是问温冉的:“在和谁说话?”

之后是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温冉的身边轻揽过她,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入目。

时隔两年,杜云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温冉忽然娇笑了起来,嗔怪道:“云成,你怎么连为安都认不出了?”

话音落,隔着屏幕苏为安都能感到杜云成的身形一僵,随后突然松开了搭在温冉身上的手,转过头来震惊地对着电脑这边的苏为安一番打量。

是了,真的是苏为安。

还是记忆中的素颜马尾,连笑起来的弧度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可偏偏又让人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礼节性地微笑着,对他说:“好久不见,杜云成。”

自他上一次向她表白之后,确实好久不见了。

苏为安心里清楚温冉挑在这个时候跟她视频多半是为了这一幕,温冉最终还是把这位院长之子以及本系系草收入了囊中。

所以温冉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情敌?

不,对于苏为安而言,温冉顶多算一个小偷。

就读于A大医学院临床医学系的温冉是苏为安的同班同学。

大一入学没多久,苏为安因病耽误了课,温冉借给了她一些重要的资料,帮她赶上了进度,自那之后,她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温冉在学校里常年化着妆,踩着一双5cm的高跟鞋,她的性格就如同她的打扮一样,有些招摇,交往过的男生也有好几个,因而大家私下对她的议论大多不太好听。

温冉参加学生会主席竞选,过程可以用惨烈形容,虽然最后温冉赢了竞选,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年级里就传出了温冉贿赂老师的消息,温冉抱着苏为安哭了三天。

苏为安在年级里问了一圈找出了消息的源头,是温冉的竞选对手梁亚怡,她拉着温冉直接就找了过去,将对方堵在了教室门口。

那时正是下课要换教室的时间,走廊里人来人往,苏为安一句寒暄也没有,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凭什么说温冉贿赂老师?”

一句话,将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梁亚怡起初有些尴尬,但既然话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她说:“因为我看到了!前天下午2点的时候在3层某老师办公室的人是不是你?你说啊,温冉!”

苏为安回头,就见温冉一愣,然后解释道:“我是为了公事去的,梁同学你一定是误会了!”

梁亚怡有些震惊地看着她,说:“温冉,我都看到袋子里的那块表了!”

温冉是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梁同学你肯定是看错了!”

眼见着这样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苏为安对梁亚怡道:“既然你这么确定,请拿出证据来!”

旁观的男生也起哄道:“是啊,拿出证据!”

梁亚怡哑然。

“看来是没有?”苏为安一顿,“道歉吧!”

梁亚怡不甘心,说:“苏为安,温冉在撒谎!你相信我没有骗你!”

苏为安没有丝毫迟疑地说:“既然你们两人各执一词,而温冉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自然要先相信她。”

梁亚怡闻言哑然,半晌,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话:“苏为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这件事后来在学校里传开了,以至于再没人敢轻易招惹温冉,她在学生会混得也算是顺风顺水。

与温冉专注于学生会的工作不同,苏为安则是一心扑在了实验上,她加入神经外科贺晓明医生的课题组做了两年的实验。

因为是温冉最先提出一起加入贺晓明医生的课题组,后来的实验成果上,出于对朋友的义气,苏为安总会带上温冉的名字,即使温冉只是偶尔去实验室看看。

但苏为安低估了温冉的野心。

拿到基因检查结果的那天,万念俱灰之下的苏为安原本是打算去找贺老师商量课题论文投稿和善后的事,却没想到在办公室门前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听到了温冉和贺老师说话的声音。

女孩子的声音柔柔弱弱的:“老师,虽然这样说有点像邀功,但其实咱们这次课题的设计和实验结果的讨论大多都是我做的,只是因为平时学生会的工作太忙,才每次都让为安来跟您汇报的。这次市里的科技杯就要开始了,我想用咱们的研究去参赛,只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在前面,不知道可不可以?”

贺老师思索了一下,随后答道:“你们之间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其实只要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就可以。”

“只是为安的脾气有些不好,行事一向又有些霸道,之前把一个女同学堵在教室门口下不来台,我们全年级都知道,我怕说起这个话题以后就做不成朋友了,所以想请老师帮忙开口。”

“但是……”

还未等贺老师说完,温冉先一步打断道:“我爸爸总是教导我说科研里团队合作是最重要的,我不想为了署名的事争执起来破坏和气。”

温冉的父亲是章和医院神经科的主任,在国内医学圈内也是鼎鼎大名,尤其是近年做了几项大型的临床研究颇受瞩目。

贺老师的语气也变得缓和了许多:“温主任这样说?果然是大家风范!”

温冉巧笑着接道:“是啊,说起来,我父亲前两天提起过他现在要做的一个大型临床研究想请外院的医生一起参与,不知道贺老师感不感兴趣?”

苏为安很难去形容自己那时的感觉,只记得低头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手都在抖,她没有再听下去,转身扶着墙走回了宿舍。

想哭,可是想起当初梁亚怡的那句话,却又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她发起了烧。

接到贺老师电话的时候她刚刚量完体温,39.3摄氏度,而电话那边贺老师的声音又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小苏,你中午的时候来科里找我一下,关于课题有点事要通知你。”

到神经外科之后,贺老师和她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大意离不开温冉对促成这次课题有很大的功劳,想要参加“科技杯”大赛的想法也很好,于是让苏为安把这一次的第一作者让给温冉,大家轮着来。

苏为安想起上一次进实验室连试剂瓶在哪儿都不知道的温冉,再看着眼前“语重心长”的老师,用已经烧哑了的嗓子问:“我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贺晓明一愣。

苏为安转身就走。

这之后她退了学。

许是想着她学都退了,自然也就不在乎什么论文了,温冉拿着苏为安写的论文直接投了稿,还打着苏为安已经同意了的幌子,把她的名字删了下去。

苏为安是后来回学校取材料的时候偶然听一个同学提起的,那时同学用满是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她:“你是真的不要署名了啊?”

苏为安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三个月以后,论文被行业内影响力很大的杂志接收,温冉联系了许多国内网络媒体发新闻稿宣传自己,一时间圈内沸沸扬扬,风头正盛。

苏为安按照新闻稿上杂志的名字找到主编信箱,写了一篇千字长信过去。一周以后,因为没有写全作者署名,侵犯他人权利,这篇文章被撤稿,苏为安送温冉又一次轰轰烈烈地上了头条。

新闻转眼成丑闻,这件事一出,温冉挨了处分,连贺晓明刚评上的副教授职称也被撤了下来,全院通告,轰动程度可想而知。

事情到这种程度,按理说温冉和苏为安不算是死敌也该算是仇人,势不两立、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但谁让温冉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所谓没有永远的敌人,在她实验怎么也做不出来结果的时候,她也能和苏为安假装是朋友。

而苏为安接这个视频电话只不过是因为……无聊。

她也想看看她曾经最好的朋友现在过得怎么样,至于看到了杜云成,只能算是意外收获。

一个有惊无喜的意外。

若说华医大最有名的学生,杜云成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

大一刚入学,他们就从老师那里听说这一届会有华仁医院院长的儿子,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大家心里对他多是抵触,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叛逆的富家少爷的形象,只觉得一定是一个祸害,但见到杜云成的时候却是大吃一惊,又高又帅也就算了,还是以年级前十的成绩入的学。

苏为安的内心对他更抵触了。

为什么?抢资源啊!

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谁敢说华仁医院院长儿子的身份不会有优势?

苏为安就这样和杜云成争了三年,怼了三年,大四的时候被老师硬凑到一起代表学校参加了一个专业竞赛,却意外发展出了“好哥们”的关系。大赛结束之后,两个人出去喝庆功酒,苏为安说:“要不是你这个人各方面都优秀到讨人厌的地步,说不定我会让你当我一个知己好友。”

杜云成嘁了一声,毫不示弱地道:“要不是你这个人各方面都优秀到讨人厌的地步,说不定我会让你当我女朋友。”

苏为安想也没想,一掌呼到他头上,说:“别占我便宜!”

苏为安一直以为杜云成是开玩笑的,毕竟她这几年的大学生活就是一部与杜云成的斗争史,现在能友好共处已经是质的飞越了,所以后来“大六”,杜云成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说“我们交往吧”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蒙的。

她想了又想,最终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平静地转身走了。

那个时候温冉还是她最好的朋友,连着问了苏为安几次,到底对杜云成怎么想。

苏为安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对杜云成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只是说了一句:“他如果再问一次的话,说不定我会答应。”

她记得那个时候温冉的面色一僵,随后却像没事人一样说:“那敢情好啊。”

可杜云成再没问过,连出现都没有出现过,让苏为安不禁怀疑他是在躲她。

但她那个时候还顾不上去管这些,这之后没多久,她就决定去做基因检测。

基因检测结果出来的时候,她十分庆幸自己什么也没答应,所以可以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

至于后来温冉是怎么和杜云成在一起的,苏为安并不关心,总归对于感情史丰富的温冉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难事,而对于杜云成,苏为安的心里虽然革命情谊尚在,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其他任何感觉,看到他和温冉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她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和杜云成或许真的不是同路人。

屏幕那边,杜云成神情一凝,盯着她身后发黑了的墙问:“你现在在哪里?”

苏为安不以为意地简单道:“中非。”

“中非?”杜云成讶然,“你知不知道那边有多危险!”

他的语气里的关切太过强烈,一旁的温冉脸上有些挂不住,抢在苏为安回答之前道:“中非也没那么可怕啊,不是说前阵子顾云峥顾老师就是去中非援助了?”

“他过去是因为……”杜云成突然开口,却又停住。

有隐情?

苏为安追问:“因为什么?”

有一瞬的沉默,杜云成没有说话,倒是温冉为了把杜云成的注意力岔开,主动详细地解释道:“前段时间职称评定,顾老师要晋教授的事从实力上看原本是十拿九稳的,最后却被云成他父亲……就是杜院长压下来了,理由是顾老师刚晋副教授三年,资历不够。这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替顾老师鸣不平,但他什么都没说,后来没过多久,就听说他自己报了去援非的项目。”

怪不得。

援外的经历绝对算是亮点,看来顾云峥是要用这个来弥补年资的问题。

放下手里那些国际前沿的研究项目,离开国内最大的神经外科中心,顾云峥对这个教授头衔果然势在必得。

苏为安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不早,她打了声招呼正准备下线,被温冉急忙叫住:“等等,为安,我还想问你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染色的时候背景假阳性特别重,我记得以前不会这样的……”

这才是温冉着急联系她的真正原因。

苏为安的心里其实早有预料,避重就轻地道:“有很多种可能,你的血清封闭时间是多久?”

“半个小时。”

“你可以试试加到1个小时。”

温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之前老师开会的时候说过对不对?我想起来了!啊,云成,你看我,最近真是忙晕了,居然把之前老师提醒过的事都忘了!”

苏为安静静地看着她一个人演完这段戏,面无表情地道:“老师没说过,是我说的。”

说完,直接合上了电脑。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苏为安的心里其实多少有点忐忑。

前一天和法国医生硬杠,还亮出了自己医学院毕业的身份,只怕已经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来多少有些尴尬。

果然,一进医院,她就看到大家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什么,她在心里大呼“糟糕”,没想到这件事的影响力这么大,却在这时,护士兰姐招呼着她过去:“为安你来了啊,快来看,我们顾医生可要出名了!”

苏为安一怔,走过去一看,只见兰姐的手机微博上正放着一个视频,画面里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们的顾医生、顾副教授,在街上给一位突然倒地的路人做环甲膜穿刺术,因为情况紧急,身边没有手术器械,他直接拿出衬衫口袋里的签字笔,没有丝毫迟疑,又快又准地刺进了病人的颈部,隔着屏幕,苏为安的心都是一紧。

拔出笔的那一刻就有鲜血冒出,围观的人都吓得后退了一步,只有顾云峥依旧镇静从容,通开患者的气道,成功缓解了患者呼吸不畅、缺氧的症状,撑到了急救车来。

偶然路过的人刚好拍下了这个过程,直接上传到了网上,仅仅一个多小时,转发量已过2000,视频里主角顾云峥的身份也成功地被网友翻了出来,华仁医院援非医生、国内最年轻的神经外科副教授。

兰姐双眼带笑对苏为安说:“怎么样?我们顾医生是不是很厉害?”

苏为安自然知道顾云峥的专业能力很强,用笔完成环甲膜穿刺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夸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得有点太过夸张。

她微扬起头,嘴硬地道:“本科生必考的操作技能,他堂堂一个副教授做出来难道还要给朵小红花吗?”

一转头,只见堂堂副教授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苏为安心虚地笑了笑,可是笑完了一想,自己好像也没说错什么,又挺直了腰杆。

好在顾云峥好像并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只是跟兰姐说了一下今天手术安排的情况,又让苏为安盯着点Kouyate入院的事。

许是因为心虚,苏为安今天应得格外痛快,眼见着顾云峥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她正要离开,他却又突然顿了一下,对苏为安道:“你刚刚说到的操作考试,我听说前两届有一个长学制的学生因为补考不过被转成五年结业了,不会是你吧?”

苏为安一怔,刚才她的话顾云峥果然都听到了!

她随即怒道:“不是!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放着好好的学不上,跑出来当什么翻译?”

一句话,让原本怒目的苏为安忽然安静了下来,大概真是冤家,顾云峥一句话就问到了她的痛处。

她敛了眸,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反正就是有那么个原因……”

顾云峥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若有所思。

“咔嚓”。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快门的声音。

苏为安和顾云峥同时抬头,看到一旁的座椅上有一名亚洲面孔的女人,手上拿着一个相机,正瞄着他们的方向。

顾云峥走到她的座位前提醒道:“涉及病人隐私,医院里请不要拍照。”

那女人放下了手里的相机,笑盈盈地看着她面前身着白大衣的男人,对答的也是流利的汉语:“我不拍别人,只拍你。”

如此直白的回答让刚刚收回视线的苏为安没忍住,再一次向那个女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看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精致的妆容,异域风情的着装,胸前还别着一副墨镜,在这色彩单调的医院里是别具一格的艳丽。

苏为安凑到兰姐身边,小声问:“那是谁啊?”

兰姐挑了下眉,说:“路人,今天早上跟着顾医生来医院的,微博上的那段视频就是她拍完传上去的。”

苏为安揶揄道:“她给传上去的?我还以为是顾云峥自己找人传的。”

兰姐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我们顾医生怎么会干这种事?听说有人把他抢救的过程拍成视频上传以后他还想找人给删了,但是国内院领导看到后反应很大,觉得对医院的形象有益,让留着的。”

苏为安点了点头,说:“所以那是一个未经顾云峥允许就私自拍了视频还上传到了网络上并尾随到了医院的摄影师?她还在这里干什么?”

兰姐没有说话,只是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嗯,为了顾云峥。

但顾云峥似乎并不解风情,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照相。”说得却毫无歉意。

女人一愣,随后又像是没事一样,放下手中的相机,站起身来,笑道:“是我冒失了,还请顾医生见谅。”她稍作停顿,随后自我介绍道,“我叫姜慕影,是一名自由摄影师,被非洲土地上的风土人情吸引来到这里,没想到意外地看到了顾医生救人时的情景,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更值得被记录下来,于是跟着来到医院,想拍下我们的白衣天使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救人的样子。”

话说得倒是挺好听的,可惜没打动顾云峥。

“在医院里摄影必须经过医院领导讨论同意才可以,而且有镜头在,会影响医护人员的正常工作,还请姜小姐理解。”

当众被拒绝,姜慕影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那给你们当翻译呢?我来之前学习了一些当地人的语言,应该能帮上一些忙吧?”

“我们已经有翻译了。”

“可是我听顾医生的助手说你对她并不满意?”

多嘴!

顾云峥一记凌厉的目光扫过去,只见助手讪笑着向后缩了缩。

当事人苏为安瞪大了眼睛,对一旁的兰姐道:“她这是要抢我饭碗吗?”

兰姐赶忙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没事,我们顾医生是讲理的人。”

顾云峥随后冷声道:“那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回手术室。

姜慕影狠了狠心道:“我不要钱,就在这里试一周,你要是觉得我干得不好,我马上就走好不好?”

看到这么好看的姑娘想要留下来,助手忍不住在一旁帮腔:“是啊,顾医生,咱们这次来了那么多医生,能多一个翻译也是帮大忙了啊!”

就连苏为安也有些紧张起来,心想着顾云峥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应该不会答应吧?

却见顾云峥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你执意要试的话,那就试试吧。”

苏为安一愣,问:“兰姐,你不是说他是个讲理的人吗?”

兰姐有些难为情地嗯了一声:“讲道理,免费的劳动力不要白不要啊……”

苏为安:“……”

顾云峥随后就进了手术室。

对于姜慕影那一套想记录白衣天使在异国他乡土地上救人画面的说辞,苏为安是半个字也不信的,顾云峥今天的手术几乎排满了一天,苏为安估摸着她在这儿待一天发现连顾云峥的影都见不着,自觉无趣也就该走了,因而也没太放在心上。

Kouyate来得很早,入院的一应手续办得也很快,这之后苏为安带着他去做术前的一些检查。即将躺进核磁共振仪的时候,他忽然问苏为安:“有人跟我说顾医生医术不精,差点害了我小儿子,是真的吗?”

苏为安蹙眉,这些风言风语果然还是让患者心里产生了怀疑。

“说这些话的人不久前亲自跑到我们这里来质问了顾医生。”

“后来呢?”

苏为安忽而一笑:“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Kouyate听到这话,亦是笑了出来。

苏为安又继续道:“顾医生虽然人冷淡了一点,但绝对是一个负责的医生,你们要相信他。”

Kouyate点了点头,躺进了仪器里。

将明天就要手术的Kouyate安置好,苏为安就接到了急诊室的呼叫,普外科的许医生请她过去帮忙。她匆匆赶到的时候,姜慕影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医生身边,周围围着两个满手臂文身、体型壮实的黑人大汉。

苏为安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许医生皱着眉头道:“姜翻译不知道‘胸腹联合伤’这种词怎么翻译,我们只好叫你过来救个急。刚才送进手术室的那个男病人被刀刺穿,需要同时进行胸外和普外的手术,他的病情非常危重,手术风险很大,家属必须赶紧签完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单,我们好开始手术。”

苏为安点头应下,按照许医生所说的跟那两个壮汉进行了交代。

那两个人的表情越听越是不好,虽然签了字,口中却是一直念着:“你们必须要救活我大哥啊!”

苏为安听着他们的语气觉得不是很好,一面把他们签好的手术同意书递给医生,一面对他们说:“你们大哥的情况很凶险,医生们肯定会尽力,但能不能救活谁也不敢保证。”

一直在一边看着而没有签字的那个人一听就受不了了:“你们必须要救活他!”

苏为安只觉得多说无益,没有再理他们。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那两个人吵起架来。

“都怪你,怎么能把大哥一个人留在那儿?如果不是你临阵脱逃,大哥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还不是因为你,没事总说什么大哥只顾自己,不管兄弟们的死活,不然我也不会跑啊!”

“你!”

眼见争执愈演愈烈,似乎还要动起手来,苏为安叫来医院保安将他们两人拉开按到座位上,警告他们再吵就离开医院,两个人这才安静了一些。

这之后苏为安接到了兰姐打到护士站的电话,说是国内医院那边会给顾云峥传真一些重要的资料表过来,让苏为安帮忙先找地方收着,别混在医院的东西里弄丢了。

苏为安收了传真之后想来想去也没找到太好的地方,索性就先放在自己包的夹层里,又将包放回了医生休息室堆砌杂物的上铺上——因为医院的柜子有限,他们这种编外人员自然也就只能这么将就。

这之后没过多久,就见许医生刷手服上满是血地就出来了。

那两个壮汉几乎是立刻就围了过来,问:“大哥怎么样了?”

苏为安看出许医生的表情不太好,急忙上前将许医生向外拉了拉,与那两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又安抚他们道:“先别急。”

许医生长叹了一口气,果然如苏为安所料,因为失血过多、伤势太重,并没能挽回患者的性命。

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即那两名壮汉爆发了:“什么叫伤势太重?伤势不重要你们医院干什么?救不回我大哥我让你们陪葬!”

“患者家属,请你们冷静一下,医院也不可能包治百病!”

“我大哥平日里那么健壮,不过是一点外伤,怎么会挺不过来?一定是你们没尽力!”

那人说着,一脚将一旁的治疗车踢倒了,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这么大的动静引得急诊室里一片混乱,苏为安一个头变两个大,赶忙让一旁的护士再去叫保安过来,只怕下一刻他们的拳头就会落下来。

兰姐的电话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护士站没人,离得近的姜慕影就去接了起来。

“让苏为安立刻把刚才收到的那些文件送过来,顾医生在手术室门口等她。”

姜慕影看了看被那两个家属牢牢地堵在墙边的苏为安,说:“她可能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了,不过我好像看到她刚才把那些文件放在哪里了。”

电话那边的兰姐迟疑了一下,想到那些表格必须要在下班之前传回到国内,而顾云峥还有一下午的手术,好不容易腾出些时间,等不了那么久,因而对姜慕影道:“那你拿过来吧。”

苏为安包里的东西不多,姜慕影没找两下就看到了夹层里的文件,想着顾云峥那边着急,她便也没细看,直接都拿了过去,还给顾云峥准备了一支笔,自觉考虑得很是周全。

顾云峥刚刚结束一台手术,就站在手术室门口,见到是她来也有些意外,道过谢后接过东西,只觉得姜慕影拿来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厚了不少,因而他加快了填写速度,然而翻到后面,他发现竟还有一个已经被拆开过的信封,上面写着基因检测公司的名字。

顾云峥心生疑惑,却又觉得可能是哪个病人的东西被一起拿来了,他因而拿出来看了一眼,却在视线触及报告书上的姓名那一刻一僵。

苏为安。

他随即向下看去,平日里不过扫一眼便能知道结果的报告书他在无意之间反反复复读了三遍,最后目光只落在了那个结论上:“CAG扩增数>50,携带Huntington致病基因。”

这是……

他心里一沉。

一旁的姜慕影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机会难得,想趁势告苏为安一状,好让她给自己腾出这个翻译的位置,于是说:“对了,顾医生,刚刚我过来的时候急诊室那边闹起来了,好像苏翻译跟两个病人家属起了争执。”

顾云峥抬起头,将那封信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问:“苏为安在哪里?”

姜慕影被他严肃的样子吓了一跳,忙说:“急……急诊。”

下一刻,只见顾云峥似一阵风一般冲了出去。

急诊室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即使保安在场也没能完全控制住那两个满是文身、体型健硕的患者家属,顾云峥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等闲之辈。

尽管许医生一直在试图解释他们口中的那“一点外伤”是一刀扎穿了胸腔和腹腔造成了脾破裂和肺不张,那两个人却蛮横地道:“你们知道我大哥是什么人吗?你们以为我大哥出了事,你们还能平平安安地在这儿待着吗?”

眼见着苏为安的脸色越来越差,顾云峥心呼“不好”,可不等他走过去阻拦,就听苏为安道:“我不管你大哥是什么人,明明是你们自己的内部矛盾导致你们大哥受了这么重的伤,自己不想认错,就将所有责任推到尽了全力去救你们大哥的医生头上吗?你大哥出了事,你是要拉着我们所有人给他陪葬吗?”

一语出,四下寂静。

能听得懂法语的人统统都被她的惊人用词给吓住了。

她成功地激怒了那两个家属,只见他们用力挣开了保安的束缚,扬拳就向苏为安砸来。

苏为安身后是墙,退无可退,只能硬扛下这一拳,却在这时,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有人冲过来抱住了她,用后背替她挡了下来。

她猛然间回过神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耳边响起带着怒意的声音:“报警!”

顾云峥?

他不是在手术吗?

她赶忙扶起他,竟然真的是顾云峥,她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又转头对周围的人用法语道:“报警!立刻报警!”

疼是一定会疼的,但好在是早有心理准备,用后背扛下的,没有受伤或骨折,就算是没有大碍。

那人打完这一拳后,身后的保安回过神,又追了上来,生拉硬拽总算把他制了住,顾云峥让保安将他们“请”到一个空房间去,等到警察来了,大家都冷静下来,再处理这次的事。

等在场的人散得七七八八,苏为安再次询问顾云峥伤情,正要向他道谢,却在突然间,她的目光无意中自顾云峥手上扫过,忽然凝住。

这是……

她猛然将报告书从顾云峥的手里抢走,是她的,真的是她的那一份!

她震惊地望向顾云峥,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

她只觉得心里的怒意上涌,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她最疼的伤口,连她的父母都不曾知晓,但现在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被人这样鲜血淋漓地扒开了。

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质问他道:“这个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早就料到苏为安的反应必不会小,顾云峥迟疑了一下,避重就轻地道:“别人帮我拿那几份表格的时候不小心带过来的。”

“不小心?”苏为安冷笑,“你说得可真轻巧,这是我放在自己书包夹层的东西,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就打开了别人的包?”

她先前还在奇怪明明应该是在手术室的顾云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原来是因为这个。

顾云峥闻言亦是一怔,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包里的东西……”

苏为安怒极反笑:“那你以为我会把这种东西放在哪儿?公告栏吗?”她顿了一下,看着站在顾云峥身后不远处有些无措的姜慕影道,“你说你不知道,拿给你的那个人总知道她是在哪儿拿的吧?她这么献殷勤不就是为了留在你身边当这个翻译?好啊,我不干了,你让她干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

顾云峥试图叫住她:“苏为安!”

但她根本不理。

在手术室等了半天没等回顾云峥的兰姐终于出来找他,见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有些奇怪:“顾医生,麻醉医生要开始麻醉了。”

顾云峥看了一眼苏为安离开的方向,最终应声道:“我知道了。”

回到手术室,又是一下午的手术。

再加上那两个闹事家属的事情,一直折腾到了晚上。许医生为表谢意想邀请他吃饭,被他直接谢绝。

出了医院,他在附近找了两圈,终于在一个荒废了的篮球场边找到了苏为安,她正一个人迎风喝着酒。

许是终于冷静了下来,苏为安抬头见来的是他,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

顾云峥走到她的身边,将白天她落下的基因公司的信封递给她,说:“这个还给你。”

苏为安扫了一眼,接过,却又在突然之间将信封撕碎扔进了杂草丛里。

似乎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她仰起头,将瓶子里剩下的一口酒一饮而尽。

顾云峥却扫兴地开口:“没了信封,你的报告书要放在哪里?”

苏为安不以为意地道:“已经烧了。”

回应她的是顾云峥不以为意的冷笑声:“你连正视它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可能烧了?”

心事被他一语道破,苏为安别开视线,他说得没错,那封报告书还在她的书包里,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把它撕了、烧了、扔了,最后却都“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了原处,想着只要不碰,就当它不存在吧。

她低头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来道歉的。”

顾云峥睨她,说:“我已经道过歉了,是你还没有谢过我替你挡灾。”

苏为安想了想还真是这样,有些无趣地笑道:“好,顾医生,多谢你今天突然出现帮我挡拳头,来,一起喝一杯,我敬你!”

她说着,举起一瓶新酒就要递给顾云峥。

得到的是顾云峥决绝的回答:“我不和想死的人一起喝酒。”

苏为安愣住了,问:“你说什么?”

“我从前只是有些奇怪你这样不管不顾的性格,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你孤身一人跑到中非这种治安和卫生条件极差的地方,在我与那个醉酒司机交手的时候还敢站出来与他呛声,后来还在连这家医院领导都不敢出声的时候跳出来把与自己无关的责任揽在身上,今天竟然敢跟两个看一眼就知道可能与黑道有瓜葛的人硬杠……”,顾云峥停顿了一下,“苏为安,你根本就是在找死!”

苏为安几乎要跳起来,说:“我没有!我只是路见不平而已!”

“量力而为的才叫路见不平,以卵击石叫作找死!”

苏为安拼命地摇着头,说:“你不明白……”

顾云峥冷笑了一声坚决地道:“是你不明白!你屡屡在危险的场合下强出头,不过是不甘心于平淡,想给自己的人生加上一点悲壮的英雄主义色彩罢了!”

夜风中,苏为安只觉得他的话似一柄锐利的刀,划破了她的幻想,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中变得越发清明起来。

这两年来,她到底在找什么?

从阿联酋到澳洲,从南亚到南美,从美国到欧洲……可越是繁华秀丽的地方,她却越觉得不真实,纵然她游览了全部的风景又能如何?纵然这世间有千般好,可还不是照样与她无关?

决定来中非之前,新闻里还在播着维和人员牺牲的消息,埃博拉刚刚过去没有多久,她看着网上瘦骨嶙峋的孩子因为饥饿出了腹水鼓着肚子的照片,毫不犹豫地来到了这里。

她自己也说不清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去帮助别人,又或者是想要救赎自己。

她想要人生的价值,想要哪怕是从别人的人生里去实现自己的价值,所以强出头,所以不管不顾。

她从来到这里就没害怕过,原来是因为……

她不想活了吗?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在这闷热的夜晚,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夜风吹起地上的沙土,苏为安只觉得眼睛酸疼,合了眼,没过多久,就有泪水浸湿了眼角。

“这个地方的确很适合你。”

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时时刻刻都有人需要帮助的地方。

你悲壮的英雄主义果然很适合这里。

最后留下这一句话,顾云峥看了苏为安一眼,径自离开了。

苏为安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收拾好东西从医院宿舍离开的,不是刻意早起,只是一夜无眠。

拖着行李箱走在班吉的街头,与上一次被顾云峥开除时的离开不同,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是她自己选择的离开,她的心里却有一丝悲凉。

却在这时,有女人的声音突然划破了清晨的寂静:“抢劫了!抓劫匪啊!抢劫了,快来人帮帮我!”

那声音的源头离苏为安很近,她快步转过街角,只见一个黑人妇女正瘫坐在地上死死地抓着一个瘦高青年的衣角,青年一只手上有一个包,另一只手正使劲拉开妇女抓在包上的手。

苏为安几乎想也没想,当即冲上去想要帮那妇女抢回包,没想到就在她过去的那一刹那,劫匪摆脱了那妇女的拉扯,飞快地向前跑去。

苏为安追着那劫匪,伸手一探,竟真的抓到了那个包的一个角,她死死地攥住,那劫匪被她拉了一个踉跄,转过身来见她一个女人,便用了蛮力与她争抢。

“放手!”

苏为安不理他,转头向还坐在地上的那个妇女喊道:“报警!快打电话报警!”

劫匪听到“报警”这两个字,当即变了脸色,在苏为安还没来得及回过头的时候,他就已经掏出了一把小刀,苏为安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银光闪过,下一刻,还没来得及觉得疼,自己的肚子上就多了个刀柄,而紧接着,对方将刀拔出,带出的鲜血溅了一地。

剧痛袭来,苏为安用力捂住伤口,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那个年轻的劫匪看到这一幕也有些慌了,抓起抢来的包,转身就跑。

周围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丢了包的妇女不敢再去追那个劫匪,却也不敢靠近满身是血的苏为安。

苏为安竭力按着,伤口处的血却依然汩汩地向外淌,虽然从拿到基因诊断书的那一刻起她就好似被判了死刑,可这是第一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一点一点地流逝。

因为伤口在上腹部,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动伤口,产生钻心的疼,她忽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中,那种恐惧就像是一株巨大的藤蔓,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一只手捂住伤口,用另一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颤抖着伸进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咬紧牙关坚持着从通话记录里找到顾云峥的电话拨了过去。

嘟嘟两声过后,她听到是他熟悉的嗓音,极为简短的一声:“喂。”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苏为安不明缘由地鼻翼一酸,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顾云峥,我在医院前一个街区西侧的街角被人用刀刺了腹部,请你……来救我……”

……

清晨的街头人烟稀少,顾云峥赶到的时候只见到苏为安倒在沙土路上,血在沙土中蔓延浸润,凝成了红黑色,远处有一女人在观望,却并不敢上前。

从电话中听到她说自己受伤时,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根本来不及多想,当即从急诊室里抓了些急救用品就跑了出来。就算是见多了生死的外科医生,在看见她倒在血泊中之时依旧震惊得无以复加。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赶忙冲过去在她的耳边大喊她的名字:“苏为安!苏为安你醒醒!”

原本闭着眼睛的人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还好,还有意识,说明出血量尚可,还没有达到休克的程度。

顾云峥快速挪开她捂着伤口的手,看了一眼伤口,随后飞快地拿出纱布压在了上面,对苏为安道:“别说话,用力压住!”随即将她打横抱起,直接向医院跑去。

上腹部的伤口太疼,呼吸越发困难,苏为安却还是抬起左手,用力抓住他肩头的衣服,艰难地喘息着:“顾云峥……”

他有些生气地制止她:“别说话!省点力气!”

她却固执地偏要开口,在这种时候竟还能艰难地露出一个笑:“你……你说错了,我不想死,我……我想活,特别特别想活……”

顾云峥,我想活,这可怎么办啊?

明明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就算活着也未必会快乐,有多少人每天都在为了生存苦苦挣扎,那个基因结果说不定对她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可这颗心啊,就是固执地不肯相信。

漫无目的地在这世界兜兜转转两年,只身一人来到中非,不是因为她想死,而是因为她那么那么想活。她想把自己的每一天都活出别人的两天,甚至三天的价值,她希望自己是有价值的。

可是就算豁出命去做,她又能如何?

她不过是一个在“优胜劣汰”法则中被选定淘汰的残次品,这世上有她没她并没什么区别,而她却还死皮赖脸地活着。

她想活着啊!

她突然就哭了,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哭了出来。

顾云峥低头,只见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头发杂乱地贴在前额,那样狼狈,一双澄清的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迷茫,弥散在层层水雾之后。

她说,她不想死。

她说,她特别特别想活。

顾云峥的心里莫名一紧,像是被谁突然拧了一下似的疼,他用力将她的头压进自己怀里,低下头,在她耳畔道:“别说话,你的伤在左上腹,从出血量来看应该没有伤到脾脏,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你不会死的!听见了吗?”

她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道:“别告诉我爸妈……”

冲进急诊室的时候,顾云峥直接大喊着:“普外的医生在哪里?叫普外许医生过来!苏为安被刀刺伤了!”

在场的人哪里见过顾云峥这么着急的样子,一惊过后纷纷围了过来,看到受伤的是苏为安都吓了一跳,急忙推来轮床,呼叫普外。

兰姐赶忙冲进手术室去叫人准备手术,顾云峥将苏为安放在轮床上,一面帮她按住伤口一面问她:“你是什么血型?”

却没有人回答他。

顾云峥拍着她的肩在她耳边大声叫她:“苏为安!苏为安,醒醒!”

依旧没有回应。

糟糕,发生休克了!

顾云峥推着苏为安的轮床就要直接冲进手术室,却在门口被兰姐拦了下来,兰姐看出他的状态不太对,严肃地道:“顾医生,把苏翻译交给我,这不是你的手术,你别进来!”

顾云峥松了手,尽可能保持冷静地道:“她的伤在左上腹,提醒许医生一定要注意周围的动脉有没有损伤,她不想让家人知道,需要两位主治医生为她签字做治疗决定。”

兰姐一面接手苏为安,将她推到手术室内,一面对顾云峥道:“我知道了,顾医生,这里我会看着的,您先去休息一下吧,您今天还有Kouyate的手术您还记得吗?”

因为Kouyate身份特殊,从入院、手术日期到出院时间都是事先严格确定好的,还有总医院的法国医生要过来“观摩”手术……

此时的顾云峥身上满是血污,看起来格外狼狈,他却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不用休息,我在外面等一会儿,等她出来……”

兰姐厉声道:“顾医生,这里已经没有需要你的地方了,Kouyate的手术是苏翻译在那些法国医生面前为你力保下来的,就算是为了她,你也应该先去养足精力把Kouyate的手术做好不是吗?”

顾云峥看向手术室的走廊,许医生和他的助手已经刷好手准备上台,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不用看,顾云峥也知道是助手打来与他确认Kouyate手术时间的电话。

是啊,这台手术可是那个不要命的苏为安在众人面前为他力争下来的,在她自己都不认为这台手术像他说的那样有把握的情况下,还是为他力保下来的手术,他怎么也要做好了给她看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医院领导带着医院的翻译来与顾云峥最后确认Kouyate的手术有没有什么问题,意外地看到身上沾满了血迹的顾云峥,皆是一惊,连忙问他:“今天还能手术吗?”

顾云峥一面用水将干涸在自己皮肤上的血渍洗掉,一面平静地道:“可以。”

这台手术在当地的难度是非同小可,患者的身份又干系重大,这些领导只觉得自己的头上好似顶着一颗地雷,比起做好了带来的荣耀,他们更害怕出了问题要承担的责任,因而连连追问道:“真的没问题吗?需不需要和患者商量一下延期?不然承认手术难度高,可能做不了也没事……”

顾云峥倏然松开水龙头的踏板,直起身来,漠然道:“我说可以手术。”

9点钟,Kouyate被送进了手术室。

换好刷手服走进手术区的时候,路过苏为安所在的手术室,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却也只是那一瞬间,紧接着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走进了刷手区。

接过手术刀,顾云峥展现出了惊人的专注力和超强的手术能力,手术进行得异常之快,在法国医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开颅到将肿瘤主体切净,只用了两个多小时。

为了确保没有残留,顾云峥又用电凝在剩下的组织上进行了处理,随后他吩咐助手道:“再取两块组织送病理。”

助手应声,接过器械用力一夹,原本只是想取下一块组织,却在这时,变故突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变异的血管突然破了,血一下子滋了出来。

助手没想到在最后出了这样的岔子,有些慌了:“顾医生!”

“手别动!”顾云峥先命令助手不要贸然撤出,以免血管损伤更大,随后飞快地用镊子和止血钳,找到出血的部位,进行夹闭止血。

手术室的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就在他们松气的当口,再看顾云峥,只见他已经对血管进行了仔细的修复,手法流畅、动作利落,顺手将两块标本也取了下来,递给护士,说:“拿去送病理。”

一旁的护士用标本袋装好,送了出去。

这之后他快速将手术收了尾,出去后看到苏为安的手术室只剩下几个人在收拾屋子,兰姐告诉他:“手术很顺利,苏翻译已经转到病房了。”

顾云峥点头致谢:“我去病房看一眼。”

然而刚出手术室大门,他就被门口等着的警察叫住了,姜慕影跟在旁边帮忙翻译:“顾医生,关于早上发生的抢劫案我们有点事想问你。”

顾云峥一愣:“抢劫案?”想了想又觉得恍然,这大概就是苏为安被伤的原因,他问:“是苏为安被抢了吗?”

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不是,当地一位妇女被抢了,苏为安见义勇为,冲上去帮忙抓劫匪来着。”

帮忙抓劫匪……

顾云峥只觉得自己怒气上涌,快要炸了。

什么见义勇为?苏为安这分明就是在找死!他是疯了才会担心她!

顾云峥是黑着脸跟警察做完笔录的。

他走到苏为安的病房门前,最终却没有推门进去,赌气一般转头走了。

晚上的时候,顾云峥又很“巧合”地路过了苏为安的病房门口,从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看,只见苏为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水,他专程去到手术室把兰姐叫了出来,请她帮忙去照看苏为安。

苏为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看见自己倒在血泊中,她用尽全力想要捂住自己的伤口,可伸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那淌血的口子,她觉得自己仿佛飘浮在空中,离倒在血泊中的自己越来越远,她拼命地想要回去,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她着急到大汗淋漓,在这时听到顾云峥焦急的声音:“苏为安,醒醒!”

醒醒……

这之后眼前的场景如云雾过,她拼命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兰姐的面容。

“醒了?”

苏为安有些吃力地点了下头。

兰姐用棉棒蘸水润湿她的嘴唇,说:“你这一觉睡得也太久了,吓得我们还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

苏为安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尽力扬了扬嘴角示意自己没事,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顾云峥的身影。

苏为安的行李箱在出事那天落在了街头,丢了,生活必需品还有换洗衣物全都没了,多亏兰姐给她买了新的;她稍稍好转的时候可以吃流食,兰姐给她带过两次稀粥;病房里的蚊子多,兰姐还给她买了新的蚊帐。苏为安坚持一定要还给兰姐钱,甚至使出了“你再拒绝我我的伤口就要疼了”这招,然而兰姐也一概不收。

兰姐安抚苏为安道:“你不用急,这不是我的钱。”

苏为安有些意外,一怔,问:“那是谁的?”

兰姐看了她一眼,说:“你猜得到。”

顾云峥。

苏为安低头,沉默了一下,才说:“我总是给他找麻烦,他这几天没来看过我,我还以为是他根本不想理我。”

“他本来是说要过来看你的,但跟警察做完笔录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点生气,就把我叫过来了。”

苏为安自然明白顾云峥在气些什么,大概是觉得她又不自量力,是在找死。

那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此时此刻,她无比感谢自己还能活着。

“兰姐,可不可以帮我请顾医生过来?我想当面向他道谢。”

无论是从路上救回她还是现在的照顾,她要谢他的太多。

兰姐有些为难:“我帮你去叫他没有问题,但以顾医生的风格来说,他要是不想来,我叫他也没有用。”

苏为安沉吟了一下:“那你跟他说我不明原因头疼,请他来会诊。”

职责所在,就算顾云峥不信,他依旧要来查看。

果然,顾云峥真的过来了,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头疼?”

苏为安点头。

“哪儿疼?”

苏为安在自己头后面随便指了指:“这儿。”

“你不是上过我的课?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苏为安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再开口时,严谨了一些:“左枕部有持续性的隐痛,程度可忍,休息可缓解。”

顾云峥走近,双手从两侧绕到她头的后面,那一瞬间就像是将她拥进了怀里,苏为安的心莫名一动,就像是下楼梯时一脚踩空。

他在她描述说疼的地方压了压,问她:“这样疼吗?”

苏为安下意识地应声:“嗯。”

顾云峥松开手,问:“这是你睡觉就会压到的地方,你说压着疼,但休息的时候还能缓解?”

意识到自己失言,眼见着糊弄不过去,苏为安尴尬地一笑:“其实也没别的,就是想到欠了顾老师这么多的债就头疼。”说着,她供出一张银行卡来,“人情债我暂时是还不了了,这些东西的钱还是要还的,密码是我生日,0707。”

顾云峥低头看了一眼,没接。

“你倒是实在,也不怕我把你银行卡里的钱都卷跑了?”

“那不会,顾教授您不是这种人。”她给他戴高帽,随后又得意地挑眉笑,“而且我算过了,交完住院费剩下的钱差不多也就刚好够还,也不是你想卷就能卷的。”

她这样多少有点卖乖的嫌疑,顾云峥睨她,想生气却又生不起来,只好说:“不用了,你之前辞职的时候没领剩下的工资,是用这个钱给你买的东西。”

苏为安才不信这些,说:“那我工资可够高的!”

顾云峥应:“嗯,我教过的学生,身价自然高点。”

就教过她一节课,这还把老师的身份搬出来了?

苏为安得寸进尺地道:“那,顾老师,我还想吃西瓜、荔枝、蟹粉小笼包、炖排骨和烤鸡腿行不行?”

直接给她开满汉全席算了!

顾云峥瞪了她一眼,对她的胡闹言论不予置评,转身就要离开。

苏为安突然叫住他:“顾云峥!”

他停下脚步。

“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认认真真。

谢谢。不只谢他在危难关头相救,不只谢他不吝财物的照顾,更是因为他点醒了她。

她想活着,不再去想什么生命的长宽高,就好好地、开心地过好现在的每一天吧!

顾云峥没有回答,只是唇角是微微上扬的。

他拉开门,出了病房。 11TQxM/1uvQE5+OAeawFbqXHb5YSn/4bm/sP7KODyNV/xLO7x7saH4YuJYG4rW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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